我咬着唇,想竭力保持清醒,但汤药的效果渐渐发作,我还是昏昏沉沉,睡了过去,失去意识。
可为什么,三魂六魄,依旧飘飘渺渺晃晃荡荡地,往我心里最渴盼的地方挪去?
纵然死了,也记得德胜门外,间一树树的桂飘。那落满天蔽月光,难道就是我的谶语?我哭着想,可是,就算那新坟起了,也都只有我一个。
有马蹄声传来,泪眼模糊中,是谁策马,踏碎一地月光?
我看到,是袁崇焕,他已脱去华丽的蟒袍,卸了厚重的盔甲,除了庄严的冠冕,不再是大明督师。他只穿深衣,束着发,一派悠闲,牵着马,缓缓行来。
我看着他,他没看到我。
他自我眼前坦然走过,或许是闻到了桂,停下步履,略张望。
他露出笑容,伸手折了一枝,系在马背上。
他低声说,阮阮,赠予你可好?
袁崇焕继续前行。我,如中了巫蛊,如木偶牵线,竟然在他身后,一步步跟着。不敢太近,也不敢太远。
我一路随着他,回到了故乡。有阮阮在守候等待的故乡老家。并不奢华,但檐上有归燕,屋后有瓜藤。
阮阮微笑着,自树荫后走出来,迎接他的夫君。襦裙挽发,钗环不见,竟把我苦心经营讨好赠与的,一套华贵金宝钿,压登狈不堪风头全无。
他挽起她的手,赠予她远行的礼物。
她挽起他的手,双双步入院子里去。
他自然是不要我的,自然是炕见我的。
可我,就想看看督师,可以吗?我知道,阮阮会把督师照顾得很好。可是,我想知道阮阮会不会剥橙子剥螃蟹送给督师,阮阮会不会给督师铺整榻让他睡舒服,阮阮会不会,和督师促膝长谈排解他的寂寞?
我,太想知道了。所以团团绕着房子转。虽然没有任何入口,可我还是,搬来了梯子,凿破了南墙。
请让我,看看他吧?我不会添乱不会打搅,我还带来了御医的药膏。只要阮阮亲手涂抹在督师身上,那些疤痕,终会消退的。
我一边哭,一边爬那永远也没有尽头的梯阶,一边凿,那一重一重又一重,永远灰的后墙。请让我,再看他一眼,看他活得幸福也好。
然后,能不能,就让我变成,那檐上的乳燕算了?
起码,在试着飞的时候,他会看我几眼。起码,若他欢心,我终可以,敛了翅膀落到他温暖的手心里停驻,可以歪着头,瞪着小黑豆似的双眼,骗他摸摸我,怜爱我。
终于,我哭着,睁开了眼。依旧是冷冰冰的大,依旧是龙涎的,依旧是远远站着的御医宫人,惊惶苦彷徨。
王德化又端来了参汤。我喝下问,吴三桂离去多久了?
公公说,两个多时辰。
我再问,可……可有谁要进宫来吗?
王德化不敢答。所以,我也不需要追问了。然后,我……轻轻惨笑起来,被褥下,自己把自己的手指,掐出血痕。
我对王公公说,颁旨吧……两道。
其一,督师的故乡东莞,免十年赋税徭役。大明州府县一级的员,谁素有爱民如子清廉之名?就……就三年轮换,去那当吧……做得好,朕自有重赏重任。
其……其二……
我缩在上,全力咬住牙,免得发抖,免得不能说完――――草拟旨意……让卢象升去辽东戍卫……神机,三千,五军营……统统,交给吴三桂执掌!
横下一条心说完,我自己也觉得自己心窝一片冰凉。什么都豁出去了。这旨意,便是我最后的大赌注。
督师,督师,但凡,你对我,或者对皇帝崇祯,还有丝毫心意,丝毫不忍,丝毫原谅的意图――――我应该,猜得到,算得准,在我以死相逼下,小桂子,吴三桂为了劝说你,此时此刻,对你坦白了什么。
下套是他,闯是我,也许仍然不能让你回头?那就让我,再烧一把火吧。
看着王德化出去传旨,我倒渐渐,心情归于一片平静。又或者,眼泪已经流干了。我要等待,这孤注一掷的结果。
我低头,轻声说,再拿药来。
这一次,喝下去后,又是昏睡,昏睡。梦里京中桂落了,南国灿烂的开了。我依旧,追随着督师。我看他一路策马缓缓而行,马后冰雪,马前。我想问他,督师,你可是在寻找吗?你心中的桃源在哪里?
我愿意为你,生生打造一个。我本就不想,要你再折返回冰雪严寒的地方。所以干脆,就去那一片草鲜,落英缤纷中吧。
督师,督师,如果一切实现了,你能不能原谅我呢?你能不能,允许我跟着你呢?我尾随着督师,想开口询问。
我眼见着督师,又变换了装束。他穿着青罗蓝袍,乌纱进士巾。正坐在案前,一笔一划写着什么。
是什么?我飞过去看。
――――策杖只因图雪耻,横戈原不为封侯。故园亲侣如相问,愧我边尘尚未收。
督师,为何你的手边,放着一袭冷重的盔甲,与一把冰凉的剑?我惊惶张望,他案前窗外,阳光明媚,远远的绚烂,如红雾一片。
为什么,你又要投笔从戎?请不要去,不要离开这桃源。
我急了眼,跳上桌子,叽叽喳喳叫个不停。一不留神撞翻了墨砚,好疼,好疼。可我不管,继续跳着叽叽喳喳踩在督师的诗词上,留下一排爪渍。
督师看着我,微笑着,终于捧我入了手心。我焦急地瞪着他,拼命地叫。不要去。
――――陛下?他开口道。
我恍恍惚惚,睁开眼,眨眨眼,瞪大了眼。
待看清楚,我再度发抖,再度不争气地,无比难看地,涕泪纵横。我大哭着,一把抱住了那个人,然后又弹开。
然后,我的身体违抗了自己的意识,我又向他的怀里,向他的双肩,扑过去,抱过去。死死拽住,死不松手。
手触之下,罗衫衣袍。指尖之下,温热身躯。就连胸膛之上,干净而灼热的活生生气息,都和铭记的,一模一样。
他轻轻拍起我的背。
如果,我哭能一直换来,这样的拥抱。那么,如果我的眼泪不够,就用身躯中的鲜血来凑吧?
我涕泪纵横。之前以为眼泪流干的想法,多么可笑。然后,我哭着问他,袁爱卿……你……你是来向朕,辞行的吗?
我一边问,一边还是死死抱着他。我还是,很怕那个答案。
我炕到督师的面容,神。只听得他说――――臣有罪。臣不是来辞行,而是还要来请求陛下,收回成命。
58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