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肯定的。
在配合着灌了两大碗热腾腾苦涩涩的汤药后,正咬牙对抗昏昏沉沉的睡意时,王德化说,皇上,卢象升求见,陛下见还是不见?
我在之前,对他吩咐说,首辅内阁中人探病,统统一律不见,也不必禀告。
我挣扎坐起身,公公往我背后塞了个大垫子,又给我换了块敷额头的丝绢,再压低了声音嘱托宫们好好伺候看着我,便出门去宣卢象升。
见到他,我的眼圈又快红了,十分废柴,十分无用。我知道的。
但我,就是控制不住。我抽抽噎噎如从前的多铎,哭着问,督师可好?
卢象升亲自来到榻前,一边说恕臣冒昧,一边亲自扶持着快坐不稳的我,袁督师无碍,估计再过几天,便能自由行走骑马了。
我,我好高兴。又高兴得,簌簌直掉眼泪。
卢象升低叹了一声,道,请陛下屏退左右,臣有间话要和陛下讲。我转头看他,他有几分心事重重,却又透着几分让人安心的宽宏大度。
我点头,宫们退下,只有贴心公公站在门外,看似忠实地,把风。
卢象升看了他一眼,回头对我说,臣以为,陛下和督师情同父子,但陛下此次实在……太莽撞了。
我都不知道,在为了哪句话而继续哭。
臣所言,乃是指广渠门一事。
我抽了抽鼻子,继续听卢象升说。无所谓了,我昨天已经被督师那样质问憎恨,怎样的言辞统统都无法再打动我的心。
然而,卢象升却说,大战在即,陛下要安定民心无可厚非,只是,陛下为何不派遣锦衣卫去将散布流言的奸细,以及聚众围观之百姓,逮捕下狱的下狱,驱散的驱散呢?为何陛下要调动火炮?此种手段太过酷烈,以督师的子……定会出言指责陛下。
听到这,我抽抽噎噎地问,所有人,都知道这事了?
卢象升摇头道,不。此事也是臣暗自揣测出来,昨又询问了督师,他起初只摇头不肯说,后阑住臣一再追问,才坦白相告。
他继续安慰我说,督师的奏折言辞虽激烈,但对事件却颇为隐晦,看过的人本就不多,其中深意,应该只有陛下明白。就连行刑的锦衣卫们,实际都是个个摸不着头模
我想起昨被督师质问之时,身边似乎,只有御医。便哭腔问卢象升,卢爱卿,你可觉得,督师是在刻意给朕保留天子尊严名声吗?督师他……可是在为了朕着想?
陛下的威仪尊严,浑然天成,本就不可侵犯。卢象升想了想,又颇有把握地说,臣以为,袁督师所作所为,乃是愤恨之极,却又用心良苦,还望陛下明鉴。
我好像,看到了黑暗中曙光希望,马上问,那,那督师他,他……他……
我没胆子说完。
卢象升叹了一声。陛下,臣今日正为了此事前来。昨袁督师不顾伤疼,已经伏在上,亲手写下了辞奏疏。
其实我,也料到了这个。但听卢象升这么一说,还是眼冒金星,差点倒回上。我就是,控制不住眼泪,啜泣着挣扎说,辽东大计,督师也不管了吗?
卢象升沉默后,继续说出了那无情的宣判之词:昨袁督师,和臣说,京城一役,归来见闻,先欣慰狂喜如上云端,再绝望如落地狱,为臣者,但求国泰民安,眼见为君者,竟然践踏子民如蝼蚁,让他终觉,再无可恋之处。
我抓着卢象升的袖子,拼命没用地,掉着眼泪说――――朕,朕错了,还不行吗?再给朕一次机会,就一次,还不行吗?
我废柴一根,只会泪如雨下。
眼巴巴送走卢象升,我知道他会回去劝说督师。可是,可是,他能劝动督师吗?
这时,贴心公公王德化又送上了一碗黑黝黝的汤药,小心地提醒我,该喝药了。
我望着那药汁,横下心来。
在不吃饭不喝药,把所有人都轰出去的第一天里,我浑浑噩噩躺在上,心想,可能,崇祯会伤心致死,就像失去了万贵的朱见深一样。
她,不是也比他大了17岁吗?这匪夷所思的恋情……原来一旦发生,这么可怕,这么可怕。
虽然,这个时候,流眼泪没有任何用处,可我,就是控制不住一颗一颗的冰凉,夺眶而出。
因为止不住的哭泣而过分消耗的体力,让我在听到脚步声后,居然爬都爬不起来。我有那么一丝希望地,往外看去――――
转头,闭眼。看来,公公真是没有办法了,居然把这个人,放了进来。日间,皇后田,哭着来过,抱着太子来过,当然什么用处都没有。
多铎走近边。他大概在端详我。我没有应付他的心思。
什么东西,塞到了我的嘴里?
我睁眼,正对上一双明亮的凤眼。他说,吃颗苏州贡糖吧?很甜的。
我一转头,用尽力气,啪地一声,把那甜蜜蜜的东西,狠狠呸了出去,掉在地上。多铎会狂暴吧?狂暴了好,狂暴了掐死我算了。
督师督师……我死在这里,你会后悔吗?可是,我见不到你最后一眼,怎么甘心,怎么甘心。
我看着多铎走过去,拾起了糖,我想喊叫,却又硬生生住了口。只见他,拿起糖在袖子上擦了擦,然后,又走到边来。
我想我连嘴唇都在哆嗦。
他把糖,塞到了自己嘴里,津津有味地嚼了起来,一边嚼,一边居高临下地俯视我。
我骤然哭得,更厉害了。
多铎皱着眉,大大咧咧地,往上一躺,托腮望着我。你……你想要死吗?为什么?
我不说话,也不动弹。
多铎说,本贝勒最讨厌,看身边的人死。所以,告诉你个秘密吧,其实我,很怕死。
说完,他继续嚼着糖。一边腾出手来,把玩我散落在枕头边上的长发。
再告诉你个秘密如何?本贝勒还希望,能比我身边的人,死得都早,这样就不需要自己伤心了。
我还是,没有反应。
又过了良久,他大概吃完那颗糖了,突然大声说――――本贝勒,讨厌你!!
然后,我只听得乒乒乓乓砸东西的声音。然后,我又听得凌乱的脚步声,破门而入声,公公带哭腔的下令声,哀求声――――我就死死地,像木雕泥塑一样躺着,直到最终,一切又归于平静。
第二天,我只喝水,当察觉公公在水里加了参,我把水又都强行吐了出来。督师杳无音讯。又可能,是我虚弱到了谁都不能再打搅的地步?
第三天,宫人只敢喂我水,后来见我昏昏沉沉,居然大着胆子,又灌了我几口药物。我神志清醒时,却连吐的力气都没有了。
督师依旧杳无音讯。没有任何人在我面前提及任何关于督师或者卢象升的话,我所听到的,还是乞求乞求乞求喝药吃饭。
不是说,凭喝水,人能坚持一个月吗?那就……让我坚持吧。
可能,我真的快死了。人死之前,大脑是不是会飞速运转?不然,为什么我会想个不停?我在想督师,想流言,想最初的相见,想他的银甲黑袍,想激怒我的大字报,想了更多,能把自己再度折腾得雪上加霜的事情。
所以,当公公耳语说,陛下,吴三桂从辽东回来了。
我第一反应,是止不住地想缩在被子里发抖――――那城墙上的大字报,白纸黑字,在我脑子里晃来晃去。我很怕。
可是,我最怕的,是再也见不到督师。
所以,我能很快平静下来,一边竭力点头示意,一边对公公说,参汤……
公公喜出望外,立即贡上了一碗,珍奇吊命的人参汤。我一勺一勺,配合地喝着,直到那个风尘仆颇阴影,投到前。
被扶起来,我抬眼看他的神,面上却露出一个凄惨到极点的,笑容――――小桂子……你回来了。
吴三桂从公公手里接过了碗,一勺一勺,喂给我喝。一边轻轻地说,是,小桂子回来了。
我的眼泪,不停地,滴在他的手背上。
他微微地抖,却牢牢地,端着那碗参汤。间或我会抬眼看他,他也黑了瘦了更有气质了。可是,可是他是吴三桂,不是我心里的袁崇焕。
参汤下肚,立竿见影,有了几分气力。我哭着说,小桂子,你知道吗?朕……朕竟然打了督师。
他们……他们全都不明白,为什么朕会这么伤心……朕……只有你才知道的。
请陛下放宽了心,好好喝药休息。吴三桂轻轻说,他的眼睛,然肯再和我对视。
我摇头,就让朕……这么死了算了。死前见了你……朕也安心了。
吴三桂不语。我炕出他的喜怒。
我让他扶持着,喘了几口气,在他耳边,对他低声说,小桂子,朕的心愿,只能靠你了……我拉住了他的手。这一回,是我的手指比他的冷。
小桂子赴汤蹈火也会陛下实现心愿。
我咬咬唇,对他,抽泣着,低语到。还记得你去年回来,带着包袱,想救督师吗?那包袱里的盔甲和箭头……朕都放在身边……
小桂子,如果朕死了,请你无论如何,把那两样东西,放到朕的陵墓里,好不好?
我哭着说。朕什么都没有……只有它们……什么都没有。
朕对不起督师……朕就想带着它们,一生一世,黄泉路上,也永远不忘。
吴三桂扶持着我,但他的胳膊,明显僵硬起来。我还是,继续哭。继续让眼泪滴在他的手背上。很烫吧?
我哭得太投入了,以至于,炕清楚吴三桂的眼神,又或者,我是故意,不去看。
良久,终于,听得他轻声说,陛下放心,臣,去劝一劝督师。
听他这么说,一瞬间我然知道是应该高兴,还是难过。我说不出话来,却又听吴三桂说,陛下,在臣离开之前,陛下能否……
能否答应臣,永远,别再轻易想着死了?
我点头。说好。
吴三桂笑了笑,露出酒窝,那么就请让臣,服侍陛下喝碗汤药吧。
那碗汤药,极其苦涩,极其黏稠,极其黑黝黝难看疑似毒药。又或者,是药三分毒。
但吴三桂耐心地,细致地喂给我,每一次前,都会先试试烫不烫。所以,我还是,一口口咽下。
喝完后,我眼看着吴三桂起身,走到前,对着我,恭恭敬敬再三叩拜,行了良净行过的君臣大礼,然后头也不回地,出门走了。
可这次,看着他决然离去的孤单背影,我只觉,无处话凄凉,无处话凄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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