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飞魄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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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无法驾驭,温驯的御马。抖着手,软着脚,勉强爬上去,不是应该策马飞驰去镇抚司吗?为什么,我又掉了下来?

    我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只愣愣地感到,贴心公公把我半推半拉地私了,御辇中。然后,在我耳边说着一些话。

    说什么来?

    我应该听吧。

    在说督师。我当然要听。

    一片浑沌中,我听到了一句句,和督师有关的话:

    袁大人说,不必再请示皇上,也不必犹豫,今日要受杖刑的,就是袁崇焕。

    ……为什么,督师。求求你,不要再误解我,我不是要鸟尽弓藏,我只想,能和你用膳而已。

    袁大人说,锦衣卫的杖刑,原来是如此敷衍了事吗?难道要袁崇焕当场参奏一本给皇上不成?

    ……为什么,督师。你明明知道,不管你写什么,我都会准了。其实我,我不喜欢朝政。我就想,给你剥螃蟹,行不行?求求你,行不行?

    袁大人说,不必延误,速速抬犯袁崇焕去镇抚司!

    ……为什么,督师?我不喜欢这个地方,不是因为他人常说,这里刑罚严酷,而是因为你曾经在那,被拘了很久很久,身上还带着箭伤。

    一句一句碎碎叨叨。直刺我的神经。

    终于,我捂住了耳朵,哭着冲辇外的贴心公公,歇斯底里大叫,别说了!别说了!!你再说一句,我就要死在这里面!

    应富淤说了吧?

    我不知道,我只哭着摇头。我不要,我不要。

    原来一切,还是这样。督师,你还是在受了箭伤之后,身陷囹囫。你还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剥衣受杖,被折辱了被作践了。

    我所有的誓言,所有的保护,所有的心爱,都成了,残忍的笑话。

    我倒在御辇中,趴于软垫之上,只感到冰凉的泪水横流,肝肠寸断――――督师,我求求你,不要这样折磨你自己,我求求你,行不行?

    我很没用,只会哭。

    哭得头昏目眩中,我被抬到了镇抚司。于是,推开想搀扶的贴心公公,无视一地跪着接驾的人,跌跌撞撞往里走。我是要,接督师回去的。

    满眼的镣铐夹棍刑具狰狞,满眼的黝黑涸红昏黄如豆,再加上,穿着一袭可笑黄衣服的我,也像一颗豆子,滴溜溜在深不见底的黑洞里,团团转。

    我昏头昏脑张望,还昏头昏脑的想,无所谓,还有我今天,就是要贱到无敌一次,哭也好,跪也好,哀求也好,尊严扫地也好,他踢我也好,踹我也罢,我就是要,带督师离开这个鬼地方。

    寻觅中,我终于猛然,看到了熟悉的东西。

    是深青的忠静服。只是它现在已经不是簇新的了。狼狈泥泞尘土满衫,还有血迹。这是谁的血呢?

    我一把,推开解誓狱,捧了那忠静服的衣角,牢牢拽在手心里。心想,无所谓,我也可以流比这更多更红的血。是的,我就是这么想的。

    所以,我终于可以有勇气,抬起泪眼,轻轻唤他说,袁爱卿……袁爱卿?

    不知道为什么哽咽个不停。真难听。督师会听见吗?会理睬我吗?

    凝视眼前的容颜。为什么,督师皱着眉?你为什没开心?能告诉我吗?我会为你解决的!

    有人拿出东西给督师嗅,这是什么?这人又是谁?啊,对了,是医。他在给你治疗伤处。

    我坐在牢中的榻上,不理会御医们的忙活,凝视着眼前俯卧的人。御医们在说什么?你没有大碍吗?是真的吗督师?

    当然是真的。一定是真的。必须,是真的。

    不然,我就去死。我今,就用最锋利的小刀,一块块剐我自己的肉。啊,不对,我其实很怕疼,可能最终,只敢在手腕的脉搏上,狠狠划一刀。

    我看了看自己的手腕,然后,抬手,轻轻握住了他的手。督师,御医在给你清理伤口敷药,你疼不疼?如果疼,能不能,抓我的手呢?

    我不知道自己在念叨什么,我捧着督师的手,我眼睁睁地看着,督师的眉头又皱了皱――――然后,他睁开眼睛了。

    然后,泪眼迷蒙中,他一把,将手从我的双手间,抽离。

    我又开始,发抖起来。为什么督师?我弄疼你了吗?你嫌弃我了吗?你也不喜欢,我用这双手,给你剥螃蟹吗?

    我说不出一句话,只有眼泪,不停落在自己的手背上,很烫。

    ――――皇上的眼泪,可是为了臣的遭遇而流?

    我胡乱点头,又胡乱摇头。或许,督师,我只是为了自己太贱人了而流。

    ――――臣不胜惶恐,本来,是万死不辞。

    不,督师。我不要你说什么死。你死了我也是活不下去的。我只要,我只要……

    ――――只是,广渠门

    ――――断壁搏,重伤残疾,肢体不全

    ――――那些百姓人家,或是丧父,或是失母,或是白发人送黑发人,或是幼童伏在母亲尸身上恸哭

    ――――甚至是满门,再一个无活口!

    ――――如此惨绝,陛下可为了他们,流过半滴眼泪?

    听到此话,听到此话,居然,居然真的,直直从,直直从督师口中说出,我立时,魂飞魄散。

    我已魂飞魄散。

    说完此话,督师似是支持不住,闭目喘息了会。待再看我,他的目光,就像狱中烙铁刑具下,那熊熊燃烧的炭火。

    他的一字一句,远胜刑具――――还是陛下,为了他们的遭遇,得意不已,畅快非常,因为,终于出了一口恶气?!

    我最害怕的事情,世上唯一能让我害怕的事情,终于,发生了。我忽然想,我永远,都成不了,比阮阮更温柔,更体贴,更善良的人。我是个……天下首恶。

    我,好害怕。

    我害怕得,不敢再坐在督师身边。我慢慢地,往后缩了缩。我更想,缩成一团,自己把自己,抱住。

    一边绝望地想,督师他,是不是,永远都不会拥抱我了?

    不过……本来……他就只抱过我一次,抱过我一瞬。

    我,真害怕。

    变得十分懵懂模糊的脑子里,偏生还能听到――――陛下以为,广渠门为何会那样?陛下以为,皇太极的红衣大炮,能摧毁什么地方?陛下还以为,开弹到底,是从哪块高地上,向着民居,连珠贯炮发出来!?

    闻言,我,太害怕了。竟然,所以,夺路而逃。我不等督师说完,跳起来,冲出了那囚室。

    昏头昏脑之下,却怎么也找不到出口,找不到出路,找不到来时的路,又变成了一颗穿着黄衣服的,狼狈的豆子,在黑暗的,滚烫的锅子里,滴溜溜团团直转,六神无主,魂飞魄散。

    后来,发生了什么,我统统不记得了。

    等意识恢复时,我发现自己,如死人一般,躺在乾清宫的大上。我转头,脸颊之下,枕头上一片冰冷湿润。

    见我醒来,满眼的人影开始活动,有的笑,有的哭,有的直说,快去禀报谁谁。谁谁呢?我不在乎。

    贴心公公跪在地上,恳求我喝药。

    我拿起碗,一饮而尽。然后哑着嗓子说,朕想安静地歇息会,都退下吧。

    等如愿后,我自己,慢慢地躺回了上。看看手腕,什么伤痕也没有,看来,我真够没用的。我不停擦着眼睛,不停地想,我该,怎么办?

    思量一刻,我又唤了贴心公公进来。

    我先问他,督师呢?

    他哭着说,圣上切勿再忧心袁大人,袁大人已经被送往圣上茨宅第中调养。御医们说了,袁大人的伤不重,将来也无碍。而圣上今日倒是疼极攻心昏迷过去,老奴,老奴办事不力,以至如此,求圣上责罚!

    我想起了大战那日,公公对我说事情都办妥了,绝无活口留下来。可是如今,督师还是察觉了。

    我摇摇头,此事,怪你也无济于事。你去――――你去取一桶,加了冰的井水进来。

    待井水送荔,我又叫,所有人远远退出去,不到明早,不许再进寝宫来。贴心公公本来哭着求让他伺候在旁,我也摇头拒绝了。我说,朕只是想一个人静一静,不会出事。

    等一切终于恢复了安静,我伸手,试探了试探那井水,很冷很凉很刺骨。

    然后,我举起那桶水,高举过头,手一倾斜。让满满的,很凉很冷很刺骨的水,从头淋我淋到脚。湿漉漉冷冰冰,但,按耐不住眼泪,依旧是那么烫。

    我倒完。是很冷。我想我开始控制不住地哆嗦起来。

    我一边哆嗦着,一边缓缓走到镜子旁,打开了我的一个箱子。从里面取出,督师的那件陈旧的铠甲来。并回忆起了,督师最后看我的眼神。那么痛,那棉,那么决绝。

    我一边哭,一边没用地,死死抱住了它。然后蹲下,跪坐在了,地上。

    督师,督师,请你不要,离开我。没有了你,我就会死,我只有死路一条。所以,就让我来赌命吧。

    我低头,再一次,将脸贴在了残破的重甲之上。好像,又闻到了血和汗的味道。好像,又听到了嘶鸣,冲锋和惨叫。

    我依旧,满脸是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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