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其一生,她都在寻找这个男人。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他拉氏宝媛跪在紫禁城外,朝着养心殿的方向,在暗红色的宫墙前,深深地行了跪拜的大礼。低头,莞尔一笑,起身,高傲倔强,仿佛大殿内除了皇帝一人,谁人都不足以放进眼里。
身后,他他拉氏宝妞正欲登上马车,不由回头远远望了一眼,只剩叹息。
闻声,马车前静静伫立的呐喇氏晚晴侧过头,“你二人皆被选为嫔,何故叹气?”
宝妞仅仅垂下了眼睛,默默地退到了马车里面,再不做声。
是啊,何故叹气?
从体元殿过分冰冷的空气,与不输于其冷漠的气氛,晚晴早就明白了一入宫门即深渊的结局,皇家的威严,在帝王身上未多显现,却是皇太后的阵势,已然登顶。
宝媛从报上名字的那一刻起,晚晴就看到光绪皇帝的眼睛早就离不开她的身上了,先前的宝妞,和其后的晚晴,在年轻的皇帝眼中,乃风去无痕雁过无声。
可她也捕捉到了隆裕皇后针刺一样的眼神,还有其他宫人各异的表情与目光。
在光绪眼里,是欣赏,是疼惜,是陶醉,是不是已经足够了?
人各有志,在晚晴看来,只有一个人对她来说,就是全天下。
博尔济吉特查卓。
你是谁?!秀女待选之时,晚晴为宝媛设计与小皇帝偶遇而打掩护在宫中迷路的时候,于黑暗中鲁莽地撞上了一个人。
此刻的宝媛不知去向,晚晴自己害怕不已。
你不是宫女?
我,
你该不会是待选的秀女。
晚晴的心狠狠一沉,尔后的事情,让她不知所措。查卓将她送回了储秀宫,月色溶溶下,她恍若看到了自己梦中人的模样。
博尔济吉特查卓,一等公爵辽国公的长子,博多勒噶台亲王僧格林沁的后裔。
本王,有些喜欢你。
当晚晴匆匆转身想要回房的时候,耳边悄然绽开了一朵明艳的爱情之花。
香气四溢,心动不已。
四目相对,晚晴不解的眼神,和查卓温暖的微笑。
自此,她再无心情去关心当今圣上是何等的美男子,入选宫妃是何等的荣耀,没落的呐喇氏族又是何等的需要她带来皇室的裙带关系,她都忘了,心中唯有查卓是也。
样貌平凡性格和顺的宝妞因着家世的缘故,被封为瑾嫔,而那个花容月貌聪明伶俐的妹妹宝媛,便是万千宠爱于一身,清皇室最后一位宠妃,珍嫔,尔后的珍妃,从封号便可知皇帝对其视若珍宝独宠无二。
宝媛大红嫁衣下的骄傲与运筹帷幄,宝妞偏殿清冷中的平淡寂静,都让奉命进宫来参加婚礼的呐喇晚晴感慨万千。
当她再次入宫的时候,用钢枪火药洗劫一空的八国联军早已绝尘而去,畏首畏尾的宗室重又焕发出了外强中干的不可一世。
静芬皇后的忧郁与笨拙不曾减少,却见更甚,太后的不满与皇帝的冷遇,她可还能再经历更为棘手的境遇?瑾妃宝妞的身影,依旧是平和与安宁,仿佛这些宫变战乱从不曾影响过她,从前平庸的姿色,在众花凋零的季节,居然昭显出不一般的韧性之美来。只是这一次,晚晴再也没有见到与皇帝伉俪情深的珍妃娘娘。
皇室历经变幻,已经千疮百孔,可晚晴的查卓呢,他又去了哪里?
自打她秀女落选之后,时隔几个月,她收到了博尔济吉特查卓的来信,他在奔走,在忙碌,在为这个国家的命运,做着最微薄,也是最伟大的努力。
署名是他的小字,长安,他告诉晚晴说,他希望这个国家,能像当年长安盛世一般,让她的子民不再受苦受难。
你去,为了我们的民族而奋斗,生在乱世虽可怜,却也有着更为壮丽的命运安排。、
此后,便再无音讯。
呐喇晚晴拒绝出嫁,与家长决裂,皇室崩塌,满洲的贵族也作鸟兽散,孤零零的她为了查卓哪怕一丝一毫的信息,在奔走天涯,她做过浣衣妇,当过歌女,教过国,也流落过街头,饥饿,疾病,思念,寒心,这一路上,她已经尝尽人生百态,见证了混乱不堪的国土,可是她却再未见过心心念念的博尔济吉特查卓。
慈禧太后与光绪帝前后殡天,骨瘦如柴的隆裕一脸苦闷地上了徽号成了清朝又一代太后娘娘,醇亲王府又出了一位小皇帝,国家没有朝着更加光明的方向前去,反而陷入了更加黑暗且四分五裂的泥沼中,痛苦挣扎。
终于,心灰意冷的晚晴回到了重现繁华的京城,她听说,五年前登基的小皇帝逊位了,正是由当初那个沉默寡言的隆裕太后宣布的,大清,亡了。
从一个病入膏肓的王朝最后出了一位雄心壮志的爱新觉罗氏君主,想要力挽狂澜开创盛世,到只能由一个油尽灯枯形同槁木的姓叶赫那拉的女人来昭告天下,这个延续了二百六十八年来自北方的王朝,铁蹄已断,狂傲已软,彻底死亡。
站在厚厚的宫墙外面,晚晴的心里五味杂陈。二十三年过去了,一个襁褓婴孩到都足以顶天立地的时间,她却一无所有。一路奔波,见惯世事,她受到命运胁迫般替代这个宫廷里面的主人,去抚摸这片土地的每一丝脉搏,可否依旧强健如初,或者药石无灵。
现如今,她回到了这段缘分的起点,红墙之上,冰冷如旧。他他拉宝媛,或者说,是前朝珍妃娘娘,曾经虔诚地在这里朝着天子跪拜,叩谢恩宠,而如今,只剩叹息。
邻居多年,也分离多年,晚晴想尽办法重回紫禁城,看到了更加年轻鲜丽的女孩子向宫廷虔诚地献出她们的幸福与青春,也看到了时隔二十三年后的瑾太妃。
不减当年的恬淡与顺和,贵为长辈太妃的宝妞与晚辈相处甚为融洽,一起喂鱼赏花进餐,孤单的小皇帝溥仪,喜爱依偎在她的身旁,想是在深深的宫禁里,寻找一些家庭的温暖和亲情。
珍妃娘娘,比起瑾太妃,你们究竟谁才是幸运的那个?
从年方十四的豆蔻年华,盼至徐娘半老的不惑之年,从晚月,盼至晴朝,却不知君在何处。
无论谁是幸运的,自己,永远都是悲哀而孤独的。
住在宫禁中的这几日,算是填补了她当年落选的遗憾,庭院宫殿此时看来,也不是人口中传的那样天家富贵华如天庭,倒是每每过多的安静,徒生凄凉与萧肃。
一日瑾太妃去拜访其他的太妃,晚晴收到了一封信,邀约她于储秀宫相见,虽说宫禁不宜随意走动,可现如今宫里也没几个管事的人儿,于是欣然赴约。谁知到了那儿,并没有宫女和太监,只有几个侍卫,荷枪实弹地守在储秀宫的周围,正殿里面,有个男人,正背对着自己。
呐喇,晚晴?
蓦然回首,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
你是?还未出口的话语,早已跌落的眼泪。
你好,在下,铁长安。
长安?铁,长安?
晚晴泪眼模糊不明所以地望着这个冲自己微笑的中年男人。
这是总理大臣袁世凯的亲信武官,铁长安!
噢,原是这样。
晚晴轻吐了一口气,查卓,好久不见。
一切情与牵绊,皆起于储秀宫,今日,我便也在这储秀宫,与你做个了结。
此刻的他,已是内阁总理手下的高级军官,府里已有正妻也有几房姨太太,呐喇晚晴,满洲旧日无权无势的八旗子弟,铁将军是万万不可能与她在一起的。
晚晴,希望你明白。
我明白,我又如何不明白,二十多年的等待与煎熬,我早该明白了。
第二日,正在御花园里用早膳的瑾太妃与前来请安的铁长安收到消息,呐喇晚晴在储秀宫里毙命了。
既是了断,那就来个干脆的结束。
瑾太妃与铁长安赶到的时候,看到万念俱灰的晚晴,着了一件宫中旧日里的喜服,把自己吊死在少女的梦想,最开始的地方。
大红色的嫁衣,此刻看起来,是那么的血腥与刺眼,生生地叫瑾太妃一个站不稳重重跌倒。
查卓,或者应该管他叫,铁长安,一步一步,朝着晚晴的尸体走过去,将她放下来,深情地看着她,然后把她揽到怀里,好像这个已经冰冷地一动不动的女人还有呼吸,还有生命。
宝媛,你不要走,我回来了。
这件嫁衣,是当年珍妃他他拉宝媛大婚那天穿过的。
泣不成声。
你骗了她一生,又有何资格说这种话!
稍稍缓过气来的瑾太妃,怨念中又稍带怒气地说了一句。
是那一夜,我撞见的女子,与宝媛实在太过相似的样貌,叫我徒生聊以慰藉之感,于是从那天起,辽国公世子便从京城消失了。
他要满足自己对抢走宝媛的皇室的憎恨,尔后,他要向逼死宝媛的宗族报仇,他暗地里杀害了不少爱新觉罗氏的子孙,只是为了这样一种扭曲而阴暗的情愫。
于她,见过那一面,她就是他心目中活生生的,自由的宝媛,尤其是那个背影,像极了初遇时的他他拉氏的姑娘。
只是她的静和,稳重,却与他心爱的珍妃,差之甚远,让他无法生出,甚至于一丝丝相似于替代品的爱情来。
至此一面,终生一念,就算是宝媛离开后的补偿。
直到两天前,他再次入宫探望瑾太妃的时候,才得知这个傻傻的呐喇晚晴,居然为着那一面,几乎葬送了自己的一生,不忍至此,才决心见上一面。
一面,天人永隔。
宝媛。长安的一滴眼泪掉在晚晴的颜上。
白绫下的嫁衣,呐喇晚晴凄苦的一生,也算是逃离了对长安的痴恋,还有他的魔咒。珍妃宝媛,从初入宫禁,宠冠后宫到落井而亡,也再没有见过曾经的恋人,博尔济吉特长安。而颓败的清王室,永远也找不回繁盛的长安之气,最后的最后,只有万劫不复。
晚晴这一走,似乎暗示着清王朝断掉了梦回长安式地复兴与昌隆的最后一丝希望和念想。
“总理传话,国民革命了!”
国民政府成立,大清宗庙,连这一隅,恐也难保了。
长安紧紧闭上了眼睛,他看不到背后的士兵焦灼的表情,看不到瑾太妃因恐惧与惊讶而瞪大的眼睛,他只是知道,自己也许,离曾经的方向,也会越来越远了,正如宝媛的离开,晚晴的死亡。
长安,长安。
只闻其声,不见其人,死去的肉身,飘荡的魂魄,又有哪一个,才是真实的宝媛,长安的宝媛。
长安问天。
落幕。
正当观众准备离席的时候,一张照片赫然出现在银幕上。
珍妃,他他拉宝媛。
“哦!”看到这一幕的时候,银幕下的观众通通惊叫了起来,无论是全神贯注的,泪眼抽泣的,哈欠连天的,都在这一瞬间,被抓住了眼球,也抓住了心智。
尹泠玉!
“不可思议,太不可思议了。”散场后,所有的人对这一幕仍旧念念不忘地讨论交谈中。
“妙不可言,可谓电影到今天最经典的一幕。”
“真没想到尹泠玉还有这样一张旗装的照片?”
“哎看到泠玉小姐,好像时光都倒流回了十年前一样。
“太可惜了,啧啧。”
“心思之细巧,不可不谓之绝!”
孙凤仪与何承勋出来之时,也沉醉在这一幕中不能自拔,倒是艾德老头不明所以,没什么反应。
“非常精彩的电影!”其实艾德从头至尾都在认真地观看,不住频频赞许,只是这最后画龙点睛的一笔,他没有看明白,确实可惜,不然,他的评价会更高。
“亦真亦假的故事构造,深深浅浅的感情逻辑,还有这么出色的演员,没想到这里的电影工业已经进步地这么快了!”
“只是,索尼娅,”他叫住了只顾着往前走的孙凤仪,“最后那位珍妃娘娘露脸的这个人,是很有名气吗?为什么所有人都大吃一惊的样子。”
看来,艾德还是捕捉到了这最后的精巧设计。
“何止很有名气,她在这里的地位,就是一段传奇。”算着孙凤仪的年岁,应该对尹泠玉没什么概念和印象,但是她能够深深感受到尹泠玉这个名字送带来的影响和效应。
“而且,她早已辞世。”
这下轮到艾德大吃一惊了,随后便是不住地点头,如此娴熟地拼接时间线索,才会得到这样一部如音乐一样具有节奏感的电影。
“看到这儿,竟然说不清楚,究竟晚晴是女主角,还是一直未露面的珍妃是了。”
原来无论是电影起初珍妃冲着紫禁城叩拜的样子,还是后来有关她的点点回忆或者是情境重演,珍妃的镜头,始终只有背面,从未拍过正面,也是突出了查卓认为晚晴的背影与珍妃如出一辙的缘故,才引出这样一段悲苦的孽缘。
直到最后,整个故事升华的一刹那,珍妃娘娘终于揭开庐山真面目的时候,民国最著名的已故女明星尹泠玉的样子出现了。
这一张照片,再次震撼了整个上海滩,和这个国度。
尹泠玉小姐身着清末的旗装,面容娇俏,气质安宁。
是她红遍上海不久之时的样子,嫣然清纯。
该是多么宝贵的一张照片啊,号称是尹泠玉的绝版留影。
“难怪紫檀会和翡翠合作啊,除了翡翠可以帮着出唱片之外,紫檀还可以用翡翠私藏的尹泠玉小姐的绝版照片来锦上添花完美收官。”不得不说邱寒还是非常深思远虑的。
“这首歌确是很好听。”一言未发的何承勋补充了一句。
朝起如墨,晚若晴。
豆蔻情生,忘梅年,君心未至花已老。
孤影薄,难为萍水厚如。
郎心寡,笑衬红妆泪花。
可算有情人?
韶华落尽,匪石无转。
长乐未央,岁岁平安。
朝起如墨,晚若晴。
这首专门为电影配的曲《长安如晴》,是电影的主演萧琴歌小姐演唱的,虽不及当年尹泠玉的一曲艳绝,也算的是难得的好歌,更加重要的是,萧琴歌的嗓音,不可多得,犹甚当年的尹泠玉。
“也许紫檀还有另一层意思。”何承勋回顾完这只缠绵悱恻的歌儿之后,冲着艾德和凤仪说了一句。
“嗯?”
“你想啊,最后一幕,查卓,也就是长安,眼前出现了珍妃尹泠玉的样子,怀里抱着与之相像的晚晴,不就是想要说,”
“如今的晚晴,就是曾经的珍妃!”凤仪迅速地接了一句,看到承勋的表情,好像在说,还差那么一点点,
“如今的萧琴歌,正是当年的尹泠玉!”
“没错!我想这才是紫檀的策略。”
用尹泠玉经久不衰的名气来力捧新晋的花旦萧琴歌,紫檀,你真真是费了不少脑筋和功夫啊。
“不知道明天的报纸会怎么说,反响大不大呢。”
“我觉着故事的情节很妙,但是女主角晚晴,似乎并未多么出色。”艾德默默的这么一句,似乎道出了这次所有观影人的心声。
自电影散场到他们已经走到悦前电影院的门口,似乎鲜有人谈论萧琴歌所饰演的晚晴,说的更多的都是关于情节与配角的,比如心机沉重的瑾妃,那个想要娶晚晴做姨太太的军阀,当然,还有绝妙一笔的尹泠玉版珍妃。
“从起初的花样少女,到后来的后来,凝重的中年妇人,萧琴歌的表情似乎始终如一,而举止,也没有将从年轻时的稚嫩,到历经变故后的沉稳一气呵成连成一线。”艾德虽说是经济学的教授,如此看来,似乎对电影艺术有不少的见解呢。
“而且落难之后还是如此浓妆艳抹,想要突出晚晴的美貌情有可原,但是忽略她的身份背景,有些小失分寸了。”看起来孙凤仪对萧琴歌艳若玫瑰的样貌心存些许的不满与蔑视。
“琴歌小姐可以成为一名更出色的女歌星,比演电影更适合她。”何承勋显然宽容多过苛刻。
“徐嘉嘉的瑾妃很有味道,虽然没有几面,年龄跨度又大,可是气韵上的把握的确不凡。”
看来,徐嘉嘉的配角也许风头会再一次盖过主角,就像她当年的梅妃力压杨玉环一样,萧琴歌损其不成怕是要被损了呢。
电影成名,歌成名,配角成名,不会再有更尴尬的挑梁主角了。
兴许呐喇晚晴换个人来演,就会是如上的结果,只不过女主角是萧琴歌,一切,就注定不俗了。
“琴歌小姐,你对将来朝歌星方向发展有没有计划?”
“萧小姐你觉得《长安如晴》和当年尹泠玉的《饮月华》相比起来如何?”
“你认为究竟是呐喇晚晴是女主角还是珍妃是?”
“萧小姐,琴歌是你的本名还是艺名?”
虽说观影来宾们的兴致并不如此高涨,或者说,对这位萧琴歌小姐没有赋予太多的关注,究其原因,是因为这部电影的出色,并不来源于女主角的出色,掩盖了作为一个主演的光芒,可是记者们显然认为萧琴歌才是今晚,也是电影最大的亮点,所以这一散场,就把她团团围住,问东问西。
眼看着记者们的问题逐渐由电影延伸到了对萧琴歌私人生活的窥探,凤仪他们失了兴趣,准备离开这里,只是艾德老头儿对现时的记者发布会很有兴趣,围在外面津津有味地听着。
“何先生?”
“哦,是习小姐啊。”正朝着门口走去的何承勋他们,被身后的习苑荷给叫住了。
“这么有时间在上海逍遥啊。”习苑荷一洗之前收到侯岚震威胁的心里不痛快,笑意盈盈。
“托习小姐的福来上海清闲几天呐。”看起来何承勋与习苑荷应是有稍许的交情,客气也不甚刻意。
习苑荷的名字,虽不及尹泠玉那样如雷贯耳,却也是鼎鼎大名童叟皆知的,而这一次,是孙凤仪第一次见到这位大上海最著名的交际花。
她是一个并不完美的美人。
凤仪得出了这样的结论。细看来,习苑荷的五官并非处处精致,而气质上,比起如花娇艳的萧琴歌,也显得清淡了许多。
但是,她有种独特的味道,似香茶上漂浮的烟霞,悠悠隐晦地释放着自己的魅力,不卑不亢,不骄不躁,清秀之姿,便是只有美人柳,可尽述七分了。
“好了不打扰你了,”习苑荷看了一眼站在何承勋身旁的孙小姐,微微点头致意,“我先回百丽宫了,咱们回见。”
“好的,有缘再聚,习小姐慢走。”目送她出去后,何承勋看到孙凤仪颔首若有所思的样子。
“想什么呢?”
“这个习小姐,”凤仪圆溜溜的眼睛灵活地打了个转,直视何承勋,“很有气质。”
“以为你要说什么呢,”听罢,何承勋毫不在乎地摇了摇头,估计是想要说,气质?废话,没有气质她可能有今时今日的地位吗?
“哎?”忽然回过神来的何承勋补充道,“你该不会是觉得习苑荷长得并不是那么漂亮,所以你才说她有气质。”后面那句,明显是想要狠狠地扇孙凤仪这句话一个耳光。
“哪儿有,”孙凤仪有点心虚地回了句,“我想说的是,她有种招人喜欢的气质,”看到何承勋依旧怀疑的表情,就顺势加了句,“你看之前那位江小姐,就长的不讨喜。”
“讨喜?”何承勋感觉近几天从凤仪嘴里讲出来的话都莫名其妙,此刻又觉着江智悦长得不讨喜,挂着一脸的无奈,他也多少能够理解。
孙凤仪在北平横行惯了,口无遮拦也是常有,只是这青春烂漫很好,总能轻易得到宽容和谅解,如若长此以往下去,何承勋对凤仪的前景,忽生担忧。
“江小姐为人谨慎端庄,严肃些也属正常。”其实他内心想的是,对江智悦纯属多虑,只你这急躁单纯且又反复无常的性子,该如何是好。
“她长得很像,”凤仪便把她一贯口不择言的风格发挥到底,“像,宫里的嬷嬷!”突然眼神一亮,终于吐出了这个词。
“嬷嬷?”何承勋又发觉凤仪近来还添了叫人哭笑不得的特点,“好孙小姐,请你严肃认真务必求实地告诉我,你可否亲眼见过这紫禁城里的嬷嬷?”
面对何承勋一副探求真相的样子,凤仪半张着的嘴,有些微微的抽动,想来她的脑子里飞速拣选淘汰着答案。
“见,过!”真是死鸭子嘴硬!
“向岳青家里的管事,以前就在紫禁城做过事,是个老嬷嬷!”阿弥陀佛,看来向少那不清不楚的八旗身份,多少还有点用处。
“你,我,真是。”现在轮到何承勋的眼角在微微的抽动。
就这样漫天闲扯,他们已经走到了电影院的门口,双双默契似地安静下来。
春晚微寒,凉风丝丝,别有一番清爽之意,不若冬日的压抑,夏日的沉闷,秋日的零落。想来那些诗情画意赋歌情长,该是有多么眷顾一年最讨喜的时节啊!
在二人都走神之际,一辆黑色的汽车缓缓驰至凤仪跟前,静静停下。
“等你很久了。”一个男人的脸,从窗户里面显露出来,略有笑意地盯着凤仪看。
是你。
你终于,肯出现了?
凤仪看到他的时候,起先是一阵惊讶,然后随即涌上来铺天盖地的喜悦,可尔后,一股浓浓的酸楚悄悄地弥漫开来,直到将那些膨胀的快乐吞噬殆尽,也将凤仪眼中灿烂的光芒,轻轻吹灭。
你我的生命,就在这重复的重逢中,消耗殆尽,所以只想问你,如此,又何故重复别离?
“你,有事?”凤仪干巴巴地吐出这么一句,本该有所不悦的吴庭轩,却依旧挂着笑容。
“不然呢?”被反问了这么一句,轮到凤仪不知所措。
“上车。”吴庭轩似乎不准备再沉浸于这重逢后无意义的对话中。
犹豫了一下,凤仪看了何承勋一眼。何大公子倒好,居然一副事不关己看大戏的脸色,神情“和蔼”地回看着凤仪。
两个人都没有勇气说出那么一句去,或者,我去了,丝丝缕缕纠缠在他们二人之间的,究竟是灵犀,还是牵绊,这么多年了,他们依旧看不穿。
因为前有方子孝,后有吴庭轩。
且看何承勋的境遇,实在是天不怜我,时时刻刻前有狼后有虎,前有旧情,后有新欢,始终一力难敌。
“我,去去就回。”还是凤仪爽快地招呼了承勋一声,准备开门上车。
为什么?
何承勋有些看不懂了,这些天来,凤仪身上的伤有所好转,心情似乎也回暖了不少,只是只字未提过吴庭轩的名字。他以为原是有嫌隙与隔阂,二人的故事,兴许正在逼近尾声也未可知,哪想现在,她还是毫不犹豫地上了他的车。
都是自己自作多情。
“嗯,”承勋顺势走过来,朝着车里的司机吴庭轩点点头,然后一把抓住凤仪的手,“早点回来。”
除了何承勋自己看着孙凤仪的眼睛,凤仪与庭轩的目光皆落到了相握的两只手上,只是凤仪的表情波澜无惊,看起来与梁少美这家伙握她的手感觉无异,而吴庭轩的表情,已然不能解读,似乎阴郁中带有不屑,更有近乎狂躁的反感暗含其中。
“轰!”吴庭轩不耐烦地发动了汽车,催促着“难舍难分”的孙小姐赶紧上车。
望着渐渐消失在夜色中的凤轩二人,承勋的心里,竟第一次如此平静,他恢复安宁的眼睛里,好像暗暗部署了什么东西,可惜现在,他本人也无从说起。
世事纷乱,不若随缘。
沉默,还是沉默。
吴庭轩的眼睛直视前方,幽暗的眼睛里,忽闪忽闪着不为人知的光芒。几天未见,唯恐相忘。
凤仪,仿佛放下了许多。
她习惯了拥有,一旦失去,再三失去,便不再耐心担待了。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原本气氛凝结之下,最该是有些配合情境的话语,缠绵情意,谁想,她居然脱口而出这么一句,反似二人是街坊邻居般随意熟络。
“我去了英芝,你不在,”吴庭轩转过头来,看了一眼她,“何先生也不在,那个洋人也不在,”凤仪误以为自己听错了,吴庭轩说到何先生的时候,刻意变了腔调,讥讽不已。“前台接待的侍者说,你们是收到紫檀的请帖,去参加《长安逃》的首映了。”
“哦。”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凤仪朝窗外看去。“不对啊?”紧接着又迟缓地回过头来,皱着眉头撅着嘴瞪着吴庭轩,没错,是瞪着,因为正在开车的吴团长也感觉到了一股寒意,从身旁飘拉过来,且来势汹汹。
“他们怎么可以随意告知客人的去向?!还有没有王法啊!”孙小姐怒吼了起来,在吴庭轩的面前,也逐渐肆无忌惮地暴露了本性。
“王法?要是有王法,大清也亡不了了。”如此这事,吴庭轩松了口气,淡然处之。
“你说你究竟对英芝做了什么!你还有什么事是我不知道的!”孙凤仪脾气一上来居然两只手同时掐住了吴庭轩的胳膊,一边摇晃一边狠狠地掐着他。
“哎!”疼痛之余,车也不受控制起来,长龙摆尾一般在大街上蛇行,路人纷纷避让。
吴庭轩立刻握紧方向盘,踩了刹车,朝路边人稀的地方停去。
凤仪的手,依旧死死抓着他的胳膊。
要是你永远不放手,该多好啊。
吴庭轩原本僵硬的表情,转而缓和下来,慢慢地布上了丝丝温柔之情,让原本急睁火眼的孙小姐,抓着他胳膊的手,力气松懈下来。
“还不放开?”颇有挑逗意味地看着一脸着急却无辜的凤仪,庭轩就像在看着一个孩子,那么珍惜与怜爱。
“我不!赶快交代!不然你甭想神志清醒四肢健全地活着离开这条街!”句句威胁,北平孙氏的大小姐脾气果然够大。
“好啊,有骨气的,就永远别松手!”吴庭轩倒也来劲了,准备与孙小姐“同归于尽”的架势。
听到“永远别松手”的时候,稍有迟疑,看着吴庭轩鲜有的一脸坏笑,突然明白过来什么感觉自己貌似中计了,腾地一下红了脸,火速松开手,转过身去,不再理会他。
“你的伤,好些没有?”吴庭轩轻轻地凑过来,问了一句,语气柔和地好像正在安抚熟睡的婴孩,只怕吵了她。
“脚受伤了还要蹬着高跟鞋来参加首映?”看到凤仪没有答话的征兆,又追问了一句。
平日里惜字如金的吴庭轩如今竟然开始絮叨起来了,真像个嬷嬷!
想到这儿,凤仪联想到了之前说江智悦长着一张嬷嬷脸的事儿,感觉甚是好笑,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吴庭轩看到凤仪笑了,也不管她是为什么发笑,自己也舒心了下来。
她还不至于那么讨厌自己。
“你笑什么?”
“哎,我可是脑袋受过伤的人,不因物喜,不以已悲,异于常人也。”满脸的无赖相的孙小姐,让吴庭轩不知如何是好。
“快告诉我你刚才在笑什么。”吴庭轩听到她提及脑袋受伤一事,心口一紧。
“我在笑,你与我及刻钟之前见过的一个女子,很相像,也来得很般配啊!”凤仪欢快的语调换来了吴庭轩满腔的不满,他有些幽怨地看着她。
“我的伤,没什么了,脚嘛,我穿的这双鞋跟很矮的。”看到吴庭轩似要生气地样子,凤仪灰溜溜地转移了话题。
“没有这么娇气啊,你想那以前宫里的娘娘,就算怀着孕不得还得蹬着那一步三晃的花盆鞋,没关系的,再说,我还有复祺随叫随到搀扶我啊。”说到何承勋的时候,她看到吴庭轩的眼神再次阴沉下来,又悻悻地住口了。
“你还没回答我呢,你找我干吗?”
停顿一下,吴庭轩再次发动了汽车,“我想带你,去见一个人。”语气正式沉稳了许多,开始叫孙凤仪陡然心惊了一下。
“见一个人?谁啊?”此刻的紧张,不亚于新媳妇见公婆,让凤仪不知如何是好。
“不要说见了我就知道了啊!”凤仪快刀斩乱麻地堵住了吴庭轩的台词。
“为什么?”倒是吴庭轩有些不解。
“因为如果是陌生人,见了我也不知道,如果是熟人,见了我肯定知道还用问吗?”凤仪滔滔不绝的回答掩埋了吴庭轩的思绪。
如果没有战乱,没有抱负,没有计谋,只有这样平淡的生活,在磕磕绊绊中平安到老,该是莫大的幸福。
这个梦想,也曾是父母亲所想,或者时候,所奢求的,却一生难圆,自己又有何脸面,对这样虚幻之事,抱有憧憬!
“我的,一个很重要的人。”
“你的,很重要的人,与我何干?”刚才还精神高涨的孙小姐,这句话间,默默一点惆怅,降低了音调,让稍见缓和的气氛,再次跌入谷底的沉默。
暮色睡去,夜色初降,上海另一面的瑰丽,亟待上演。
百丽宫的歌舞升平,将上海带入了一片纸醉金迷中,让它忘记了现今天下未定,外虏未平,它的守护神还在南昌生死未卜,却只是一抹娇笑,一丝媚眼,琉璃样的灯光,美人柔软之姿,靡靡之音悠扬,酒精混杂着尼古丁,像极了那句“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而正对着它的北方,辉煌了两个世纪的紫禁城,成为了天下间,唯一的冷宫和囚笼。
你听见它在哭泣吗?
琅琅笑声下的上海,永远也不会听到。
庭轩引着凤仪向百丽宫走去,舞池里旋转的一对对身影,让凤仪目眩地有些心慌,曾几何时,她也爱融入这样的旋转中,忘情地消耗着青春和心情,如今,有些物是人非了。
正当她左顾右盼的时候,有个清澈的声音开了口,“庭轩。”
凤仪打了个激灵,看向来人。
习苑荷?
习苑荷的表情也是满脸的惊诧,旋即收起,露出一副笑容。
比起之前,这片笑意,真诚亲切了许多,却也没那么美的醉人了。
“你们见过?”吴庭轩看着二人面面相觑,不禁疑问。
“在刚才的大电影首映礼上,有幸见过。”未等孙凤仪开口,习苑荷得体地回答。
凤仪压根就不想开口。
庭轩,这是第二个女人,这样叫你。
不由脸色转暗,心情欠佳,讪讪地面对着眼前这个不知和吴庭轩有着怎样关系的,美地异乎寻常的女人。
嫉妒?还是?
吃醋。
有一点,一点点。
凤仪对自己内心的波动稍加安慰之后,收起刚才的冷淡的表情,嘴角含笑,骄傲地看着习苑荷。
轻微眨眼间,名门望族之气浑然天成,那股子带点娇媚又添生硬的傲慢,便是旁人学也学不来的。
看到凤仪瞬间的变化,习苑荷似乎明白了些许,依旧带着微笑。
孙小姐已然把习苑荷当成一个势均力敌的情敌来看待了!
不由哑笑。
“我来介绍一下,”吴庭轩大男人没看出女人微妙的交锋,准备介绍一下双方。
“北平,孙凤仪。”初春降雪,怕就是这个味道。
孙氏族人遍天下,然而当这个姓氏和北平联系在一起的时候,就不再是百家姓中一个普通的姓氏了,它象征着权势与财富,所以孙小姐的傲气,也是情有可原的,更甚,除了孙逢耀的家族,也再不会有第二个姓孙的人,会这样理所当然的将一个姓,与一方土地公然相连以告知身份。
“我妹妹,小桐。”看到孙凤仪气势压人且有些蛮横的自我介绍,庭轩居然有点自得,然后看了一眼处乱不惊的习苑荷,说了这么一句。
妹妹?
瞪圆了眼睛瞅着相视而笑的习苑荷与吴庭轩,孙凤仪自乱阵脚。
习苑荷是吴庭轩的妹妹?那么到底是吴庭轩原本姓习,还是习苑荷这个风情万种的名字只是艺名,其实她姓吴?
“表,妹?”不甘心也没明白过来的孙小姐小心翼翼地问了句。
“你来说,表妹。”
习苑荷招呼着侍者端上来几杯果汁,请凤仪小姐入座,看似这段家谱是要好好探究一下。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