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的背面,是光明之地。好像只有万丈光芒之时,邪恶的力量,才会跳动更加强劲的脉搏,是角逐,是较量,却也是勾心斗角,是打情骂俏。
暮色起舞的白天鹅,牛奶汤里的黑可可,夜幕璀璨的白练河,黑羽扇镶的银丝线,凌乱的时光碎片,席地而起,风中沉浮,时而逆流而上,时而慵懒漂游,都努力地在过去的时光机中,狠狠地撕碎自己,疼痛,难敌一厢情愿。胶片上朦胧的灰色脚印,究竟是缺失了几分的尊重和怀念?还是只是时过境迁,再经典的影片,也只属于帷幕的后台,属于掌声的渐落,属于熄灭的灯光。
暖暖的咖啡色,沾染了浓郁的香气,渐渐冲淡了色调,低沉的土黄色,像某个心念的人,难忘的军装,阳光,似乎也热心地掺和进来,小家碧玉的米黄,犹如清甜的小米粥,简简单单,却是实实在在的幸福感。白色耀眼的光芒,穿透了密林,委婉地送来了朝阳的爱慕与追随。
“这都一天一夜了,她怎么还没醒过来?不会,不会是伤到脑子了?”方子妍忧虑不已地看着毫无生气躺在床上的孙凤仪,不免又着急地询问着大夫。
方大小姐前天夜里听说了在宜兴城外发生的开火之后,心生不祥,孙凤仪总归是一个人去了方氏祠堂,这天意巧不巧的,万一就砸到她头上了该如何是好?人命关天之外,又该如何与孙家交代?这一遭,偏偏是惹火烧身的买卖。
天还未亮,方子妍就亲自带着家丁赶到了方氏祠堂,果不其然,一片废墟,如此零落之感,激起了她心底最深的恐惧,看来这孙小姐的八字的确与子孝的不怎么合拍啊,如若真有个好歹,便是生生克上了。
“大小姐,孙小姐在那儿呢。”
“哪儿?快把她拉出来啊!”
神志不清浑身是伤的孙小姐,立刻十万火急地被送回了方宅,这一趟,就是一天一夜,除了轻声的呼吸,和微跳的脉搏,已然找不出生命的迹象。
“贺夫人,孙小姐的头部受到了重击,出现昏迷是比较正常的。”方家请来了宜兴城最有名的大夫,务必要救治孙凤仪,至少要让她头脑清晰地回到北平去。
“可是这都一天一夜了啊,会不会,变傻了?”大夫的一句“头部受到重击”忽然点醒了方子妍,不免更添忧虑,好不好地把孙小姐变成了个失忆的傻瓜,孙氏一族依旧饶不了他们。
“这个,”大夫显然也想到了这一层,可最后的结果会不会如此,也只看天意了。“必须等到她醒过来才能判定,大脑有没有受到伤害,但是不可避免的是,”
“咣当!”子妍的心,重重地沉了下去,她死死地盯着大夫抚了抚眼镜,平静地冲着自己说,“轻度的脑震荡是确诊的了,醒过来的前几天也会出现恶心头晕的症状,恢复以后也尽量让她不要受到什么刺激。”
“轻度,脑震荡?”方小姐只顾着惊恐地看着医生,全然没有注意,躺在床上的那位,忽闪忽闪的睫毛,预示着即将醒来的信息。
脑震荡?又安静地闭上了眼睛。
自己以后不再是个健康的人了,再没有权力去追逐自己想要的幸福了。
是方子孝的诅咒?还是自己设下的圈套。
“是啊,你瞧她额头上这么大一片血迹,估摸着,不小的砖石砸的。”孙凤仪原本光洁饱满的额头,现在厚厚地缠着一圈纱布,倒横生几分英勇之感。
“贺夫人不用紧张,孙小姐慢慢恢复,不会留下后遗症,只是如果将来过度用脑的话,会惹下头疼眩晕的毛病。”说罢,大夫又检查了一下她身上包扎好的瘀伤。
“身上的伤无大碍,大多是擦伤,没有伤到筋骨,恢复恢复就好,只是左腿严重扭伤,需要长时间养伤。”大夫放下孙凤仪的胳膊,转过身去收拾医药箱。
“那,也只能这样了。”方子妍示意小丫鬟进来送大夫出去。
虽说这件事情不是由方家引起的,更加无奈的事,方家也是受害者之一,但是毕竟孙凤仪在拜访方府期间受伤,的确叫人伤脑筋,因为她不是别人,是北方商会会长家的大千金,而方家,又某种程度上,代表了南京方面,自己又是贺毅萍大总统的儿媳妇。
寻常人家的小矛盾,到他们这里,很有可能会引起立场上的斗争,继而掀起波澜壮阔的局势之变。生于侯府将相之门,岂是常人所能承担!
“大夫,那么孙小姐,她不会,失忆?”走到大门口的时候,方子妍还是忍不住又问了一句。
“这个,呵呵,应该是不会的。”大夫不明白这中间的利害关系,只当孙凤仪是个普通的病号。“醒来初期可能会出现记忆片段的缺失,但是大范围内的失忆是不可能的,您就放心。”
“好的,谢谢您,您慢走。”子妍瞧着大夫远去的背影,无限的希望那个药箱里面有万能之药,让死气沉沉的孙凤仪立刻从床上坐起来,活蹦乱跳。
“哎。”贺夫人深深叹了一口气,明知这不可能,却还是揣着幻想和一线希望。她虽是方乔家的女儿,却不及凤仪的学识与思想,相比之下,更像个闺阁中出来的大家小姐那般传统与贤淑。她看不懂官场上的斗争,不明白经济问题,更不清楚分帮结派的水深火热,即使她是大总统的儿媳妇,她也帮不上任何忙,因为她不懂,也不想去懂,她所有的生活只限于喝喝茶打打牌逛逛街的贵妇人情调。
可是目睹了孙凤仪面对情变的打击,现在又生死未卜地躺在病床上,担忧之下她明白了一个道理,今日形势不仅乱,且乱地微妙,极有可能牵一发而动全身,一步错,步步错。所以自己这里,断断是再不能出任何篓子了!
园子里静静地绽放着纯白的山茶花,将此刻的气息,装扮地如此圣洁与安然,他们虔诚地盛放着,似乎只为了房间里面,那个正在熟睡的公主,不惊扰她的美梦,却期待她睁开灿若星子的眼睛。
“去,把孙小姐病房里的花换成玫瑰花。”子妍这么做,好像在安慰自己,凤仪会苏醒地快一些,病也会痊愈地好一些。
“哎,把大厅里和走廊上的茶花也摘了去,换成玫瑰花。”
凤仪,求你了,快快醒过来。
明亮的黄色,像是夏日的柠檬气息,在春天的主演中,恍然出现,就要吸引着孙凤仪苏醒过来的时候,谁想,又是铺天的黯淡,翻滚的乌云,进而,夜色再次侵袭而来。
睡美丽的公主,还未到你醒来的时刻。
卷翘的睫毛,静静地垂落下来,关上了眼前最后一丝光明。
我还是选择了,黑暗的拥抱。
请你原谅我。
一滴眼泪,有意无声,憔悴滑落,隐入发色之中,渐近安息。
只剩晶莹的泪痕,在日光的威逼利诱之下,苦笑着蒸发掉旧日的时光。
可念上海,你是否,偶然间,有一点惦念我?
第七天。
“啪!”吴庭轩猛然合上《白霜》,游离却力道十足的眼神,已经全然忘记了自己刚刚读的这本书到底讲了些什么,那些关于晚清的凄凉,关于王室的没落,关于一个没有舵手的国家,正在徘徊的边缘,一眼即生,一眼深渊。热血,战斗,军功,勋章,还有一个民族的骄傲,这些曾经让他奋起追逐的梦想,家族,荣耀,那份沉重的负担,这些一直深深烙在他心底的信念,在分心的时时刻刻,被毫无征兆地侵蚀掉,渐渐退让,直至消亡。
第七天了,孙凤仪,你到底去了哪里!
这趟南京,也早该回来了!
“吴团长,送您去医院的车已经停在楼下了,请您准备出发。”一个仆人轻轻地走进来,恭顺地说到。
“嗯。”满不在乎地答应着,却一动也没有动,定在时间的原地,想要找寻某种失落感和一份,不露声色的想念。
“庭轩哥!”同顺一路小跑地就上到了二楼的小客厅里,神采飞扬地不知道碰上了什么好事情。
“咦?你怎么还没走啊?”看到泰然自若的吴庭轩,自己反倒是疑问起来。
“我在等你的消息呢。”吴庭轩看着傻愣愣的同顺,实在是哭笑不得。当年若不是通顺的母亲李氏帮衬着,他与丁九也难能熬到今时今日,而提携憨厚的同顺,也成为了吴庭轩的责任,因为,他是兄弟,是家人。
“哦对了,消息已经打听到了。”同顺的眼睛里始终闪烁着一股幸福的感染力,无论是贫穷饥饿,还是战火纷飞,逆境,还是顺利,他都一如既往地乐观与勇敢。
“怎么回事?”庭轩俨然忘记了自己现在需要去医院拆线,原本倚靠在椅背上的身体,不由地前倾起来,认真地听着同顺即将说的一字一句。
“我可是大上海最有口碑的包打听,这点事情还是难不倒我的。”
“别啰嗦,快说。”
“好。”看到庭轩真有些急了,便娓娓道来。
“我今天去了英芝酒店,大堂的经理说,嫂子,”自知失言,同顺立刻住口,小心翼翼地看了吴庭轩一眼,不觉异样,便继续说下去。“孙小姐三天前就已经离开了,也没说去了哪里。”
她走了?
她就这样走了?
南京吗?还是另有其他却无从告知。
神色依旧平静,心里却已经翻江倒海起来,随后,就是深深的苦涩,溢满心头。从前再大的艰难也从未让吴庭轩这般心生失意,这般无助与绝望。
她不辞而别,只是轻轻的离开,已然带走了吴庭轩半边的世界。
她为什么会这样离去?
她还没有给自己念完书。
她还没。
看着吴庭轩紧紧拧住的眉头,同顺开始明白了这位冒牌的“嫂子”在他庭轩哥的心里,早已是明媒正室的地位了。
“这也就是,没有消息了?”冰冷刺骨的声音让同顺吓了一跳。
“不过经理说了,孙小姐临走的时候给一位何先生留了口信,说她去了外地,过几天就会回来,不用担心。”同顺老老实实地重复着口信的内容,自己竟也逐渐糊涂了起来。
去了“外地”,过“几天”回来,这和什么都没说一样嘛!
“庭轩哥,你不是该去医院拆线吗?”
“别打岔,然后呢?然后又什么也没有了?”
“经理还说,今天早上刚有一份给那位何先生的电报,只是何先生不在,非他本人不能取走。”
何先生?吴庭轩在搜索着自己的记忆,搜索这位何先生。
难道是出事的那天晚上,凤仪车上的司机?那个满眼嫉妒醋意横生的何先生?
凤仪居然什么都没说,也没有同这个何先生说明去意,想必是不想让这个男人知道她去了哪里,和谁在一起。
没有告诉自己,也没有告诉同伴,孙凤仪,你疯了吗!
越想越生气的吴庭轩,“砰”地一下一手拍在了小桌上,一杯茶水险些被打翻。
“那个,你别激动,我呐,也不知道这封电报与孙小姐的去向有没有关系,于是,”听到这个刻意的停顿,吴庭轩抬起头来,阴沉地看着同顺。
“我就走了。”
“倏”地一下吴庭轩站了起来,拿起背后的大衣,二话不说就要离开。
“等等,”同顺拦住了吴庭轩,不明所以地问了句“你,你这是要去哪儿?”
“去英芝,拿电报。”无论有没有关,先去看了再说,就算是用抢的,他吴庭轩今日这个恶霸也是做定了!
“等等,庭轩哥你稍安勿躁,听我说完。”同顺拦住了吴庭轩,收起原来那副嬉皮笑脸的样子。
“我暂时离开了一个多钟头,然后,借用泰和银行的电话呢,给英芝的前台打了个电话,”终于到了上海最富盛名的包打听同顺最精彩的时刻了。“我说,我刚才回到家,看到孙凤仪小姐来了,和我哥在商量事情,好像有什么事要找何先生,约他在城西吴家桥的小令居见面,请他尽快过来。”
听到此,吴庭轩的脸色,逐渐回暖,恢复了正常,欣赏地看了看同顺,“好小子,越来越机灵了。”拍了拍他的肩膀。
“什么弥天大谎阴谋诡计的我同顺也会,只是我娘不让我用罢了。”
很好,只要这位何先生来了,就有最大的可能弄清楚孙凤仪的所在,无论是从那封电报,还是从何先生对孙凤仪的了解来看,都会提供最有用的信息。
忍了这些天,沉稳内敛的吴庭轩还是无法克制自己的内心,想要见到她的冲动,只可惜,佳人已远去,杳然无音讯,可笑吗?还是讽刺,或者报应。
可无论如何,我都会找到你的,哪怕上天入地,刀山火海!
倘若当初,你能有今天的决断,她也不会如此草率地离开了。
既错在过往,就不要留给未来。
“吴团长,楼下的车,”
“叫他等着!”吴庭轩气定神闲地坐下,丝毫不理会自己拆线的事情,他只需要在这里等那位何先生的出现。
“庭轩哥,你今天还有不少事儿呢,难道就要坐在这里干等着?”自打周镜茗叛乱的事情起,整个上海就没有安生过,大帅府的愁云一路阴霾到了小令居,江智悦,田翼,浙军,林氏,南京,千丝万缕绕指柔,让人伤透了脑筋。吴庭轩,已经是目前的主心骨,因为江智悦完全依靠吴庭轩的能力在处理沪系的事情,少帅还未归沪,一切都由江智悦说的算。
情况至此,吴庭轩居然还有心情处理这档子事情?同顺有些疑惑地盯着他,愈觉陌生。
孙凤仪,你会成就他?还是就此毁了他。
吴庭轩再次拿起刚才扔下的《白霜》,看似无聊实则心急地读了起来,不顾同顺一个人坐在哪里,疑问丛生。
“我与江小姐约了明天见面,今天有什么好着急的。”他有意无意地在解答着同顺的疑问。
“南京方面正在愁着怎么解决自己屁股后的矛盾呢。”
“而南商的动向,咱们无法预测,但只要目前握紧了盛森,就足以对付。”
“所以,”庭轩抬头看了看正在回味他刚才说的话的同顺,“我现在唯一需要担心的,就是凤仪,她去了哪里,是否安好。”
同顺缓缓地点点头,似乎也大致明白了些许,这些问题,以往都是庭轩与丁九来商议的,也难怪同顺这小子云里雾里。
“你拿去看。”吴庭轩合上书,扔给了同顺,自顾自地走向床边,专注地望着窗外,专注地思考着。
晚霞送来的灿烂,有些虚伪,有些浮夸,因为它美好的如此不真实,让人不禁怀疑,这个伤痕累累的天地间,难道还保留着此等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的诗情与画意。
就算有,那份恬淡悠然的心态,也不复存在了。这是一场争夺,就如同巨大的野兽在争抢猎物,争抢丛林中唯一的王者之尊,肝脑涂地间,花开花落之境,只好缓缓转身,退回到墨香袅袅的书本中去,在历史的长河中,作壁上观。
孙凤仪的出现,险些让他忘记了这个世道的真实面孔,一个仿佛从书中走出来的人,也无法掩盖一个再也回不到书中的世界。
那年,她只有十八岁,桃夭灿然的外表之下,二八已过,双十即来,她也在蜕变,在思考,甚至于在默默无闻中,完成一个华丽的转变,到那时,你是否还会爱她,兴许洗尽铅华,兴许贪婪狡诈,纵然容貌旧如初,心似几分熟?
这场人生,才刚刚开始。
那么,既不要轻易放弃,也不要随口承诺,是擦肩而过,还是牵手并行,站在阳台上的庭轩,躺在病床上的凤仪,皆无从而知。
便是继续前行。
“这书名儿倒是好认,只是这里面,”同顺自言自语地打开书,“我不认识的字儿太多了。”
“那就一个一个地认。”
时间的一分一刻,消耗地如此缓慢与艰难,而吴庭轩的焦急之情,在分毫间急速增长,即将谢幕的霞光,也不忍目睹,只得谨慎地退回到地平线去。折磨,反之,正肆意地兴风作浪。
“团长,有位何先生来拜访。”
夕阳淡出之时,带来希望的征兆,恐怕黑夜之主,绝非魔王,而是一位无心堕落的天使。
“请!”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