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红柳绿是江南。
可是残冬未褪的气息,却从不眷顾它易碎的娇嫩,同样的冷淡,漠凉,像是北方集结着呼啸而来的风霜雨雪,在肆意折磨着楚楚可怜的南地,正如风花雪月的李后主,看到饥饿如狼杀红眼的北方大军那样,碎了一地的金银玉器,挽不回帝王丝毫之器重。乌蓬下,青桥上,正在融化的积雪,一点一滴努力地冲刷着压抑的阴霾,想要一洗旧颜,妆盛眉浓地迎接属于江南的半掌灿灿日光。
紧挨着无锡的宜兴小城,像往常一样,开始了新的一天,只不过少了平日里的悠然和淡泊,也不复以往的精致与细巧,感受最强烈的,竟是一种突兀的小心翼翼,左顾右盼。何故至此?
因为城内的欣欣向荣一如往常,也掩盖不了城郊的废墟一片残垣断壁。热粥煎饺,酱菜蛋花,人们的内心却无法安逸照旧,因为这份担惊受怕绝非杞人忧天,昨夜打破宁静的炮火冲天,换来的,是他们的冯大帅照旧到南京政府去喊冤要钱,可是每一个江苏的百姓都知道,仅此却阻止不了皖军再胡编乱造一个理由接着炮轰宜兴城,如此下来,城郊的那片荒凉,不消多久,就可以在城内原景再现了。
宜兴城外的方家祠堂,昨日不幸中招,被炸了个稀巴烂九间房塌了八间半。庄严肃穆的祠堂,承载着家族的荣耀,保得先贤的庇佑,在钢枪铁炮火光冲天面前,竟是如此的不堪一击,忽然让人感慨,唯心的精神,是多么可笑。
“呃。”坍塌的东厢房废墟中,一只手颤抖着伸了出来,僵硬且虚弱地奋力推开一块砖石,露出了一张灰突突的小脸,额头还有一块鲜红到刺眼的伤疤。她似乎感觉到了脑袋的疼痛,想伸手去扶住头,却是浑身都动弹不得。
一片茫然间,她似乎什么也记不得了,闭上眼,是黑暗刺痛,睁开眼,阳光的洗礼又太过刺眼,倒是眼尖,看到伸出的那只手上的宝玑表,已被砸地面目全非,更不用提看得了时间了。兴许如果不是这块贵的吓人的腕表质地坚硬,自己的手腕应该已经骨折了。
时间规规矩矩地在她迷迷糊糊的记忆中,倒回了昨天,宜兴城。
“凤仪,我就不留你在南京做客了,你跟我回一趟宜兴,子孝的遗体运回了老家,葬入了我们方氏祠堂。”正巧今日子妍的父母,方乔夫妇应邀去了大总统府上赴宴,凤仪才得以进入方公馆,收拾一下方子孝的遗物。
“好。”这是她认识方子孝这么久以来,第一次到他家中,竟是在这样的条件之下,瞻仰遗物。
书桌,衣柜,相片,电话,每一寸地方,都不怀好意地跳跃着子孝曾经生活的片段,这是孙凤仪人生中,最催泪的悲剧电影了。
“子孝,还是那么喜欢蝴蝶兰吗?”凤仪看到窗台上摆放着一盆漂亮的白色蝴蝶兰,又不禁勾起了再英国读书的时候,他也总爱放一盆在客厅里。
静如潭水的白色,裹着玛瑙石般的红心,剔透着淡然,妖冶地隐晦,与那外热内冷的方子孝,神形俱似。
“哎,这有什么好看啊,连点香味儿都没有。”凤仪每次看到子孝一副爱护有加地样子盯着蝴蝶兰看,就经常颇为不屑。
“不一定有着妖冶香气的花儿才招人喜欢啊,况且兰如君子,蝴蝶兰可是兰花之王。”这个时候子孝就会更加专注地盯着它看,压根不是在欣赏所谓的君子之风,只是单纯在看一个美丽的女子,一段动人的故事,那么着迷,那么深刻。
“兰花之王?你这拐弯抹角地是想昭告天下方公子你,是极品君子吗?”凤仪饶有兴致地看着蝴蝶兰,有那么一瞬间,感觉好像有一只蝴蝶,正悄悄地从花瓣的束缚中挣脱出来,有种展翅飞去的。
子孝没有回答,他的眼神,迟疑地从那盆花上移开,落到了窗外,更远的世界中。
“瞧你那色迷迷的小眼神,算计什么呢?”凤仪背靠窗台,将那个世界,隔绝在身后,却阻止不了,乘着翅膀的心情,飞翔而去。
“我在想,虽然这极品君子在下还不敢妄称,但至少与这兰花之王颇有眼缘,应该算的上是,有品位的君子了。”微微垂下的眼皮,在整理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你是在暗示我喜欢玫瑰花很没有品位吗?”凤仪悄悄逼近了子孝,然后不由分说坐到他腿上,扬起小脸装出一副生气的样子来威胁她。
“没有没有,我错了,真的,这,这些兰花只是摆设,我就喜欢那种香气妖娆的玫瑰花,好吗。”子孝抬起眼睛,轻轻地揽过凤仪的腰,摸摸她的小刘海,爱怜不已。
你说这些蝴蝶兰都是摆设,可是为什么,你许诺过你为我而爱的玫瑰花,早已消失的无影无踪,而这些“微不足道”的摆设,却好像留住了你每一面的身影,如同拈花的落蝶,恋恋不已。
“哦,这是子孝最喜欢的花儿,蝴蝶兰。”子妍看到凤仪一动不动地站在这盆花前面,一言不发,就走了过来,和并排站在窗前,好像在为子孝祈祷,安静,却虔诚。
蝴蝶兰?一瞬间,凤仪总觉得这个名字有哪里不对,却又说不上来,在悲伤的表面,又陷进了更深的落寞中。
难道他,真的是我生命中的庄家?
这是第一次,阳光的温柔网中,没有出现吴庭轩的摸样,此刻的心悸,让凤仪暗生疑窦。
我无法拒绝,我爱过的你。
却更无法掩饰,我正在爱的你。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疲惫地昂起头,闭上眼,希望自然的光华,能够让自己安心半刻。
“哦对了,凤仪,子孝有一块腕表,是他的遗物中,保管的最妥善的一件,我想,这应该是他最珍视的东西。”说罢,子妍从衣柜里拿出一件呢子外套,从内置的口袋中拿出了一个盒子。
“宝玑表?”
“情侣款,我猜另一块,应该正带在你的手腕上。”子妍的眼光移到了凤仪的手腕上,果然是一模一样,正好配成一对情侣表。
凤仪沉默不语地盯着自己的手表看了看,酸酸的鼻尖,正预告着瓢泼雨泪的来临。
子妍的眼圈也红红的,却还是拍了拍凤仪的肩膀,让她不要哭。子孝是她的双胞胎哥哥,是凤仪的初恋爱人,于谁,都是一场感情的浩劫,是一句刻骨铭心却有泪无声的告别。
“这是?”凤仪拿出了这块表握在手里,想象着子孝的温度还在,温暖还在,爱还在,留神间,忽觉有异。
“怎么了?”
“这花纹,是,不是玫瑰?”表盘边上雕刻的花纹,是蝴蝶的一个翅膀,顺图案一直延伸到背面,是另外一只翅膀,左大右小,线条流畅,十分精致,但是这只蝴蝶的图案,似乎很有问题。
“我看下。”子妍接过来看了眼,笑了笑说,“当然不是玫瑰啦,是蝴蝶,哎你瞧,正是蝴蝶兰的那个样子啊。”子妍的眼光落到了窗台前的那盆蝴蝶兰上,赞叹不已,“果然是好手工,蝴蝶栩栩如生,既像安静的蝴蝶花又灵动如活物。”
蝴蝶兰?蝴蝶?凤仪心中的阴云愈加浓不见开,黏稠的往事充斥在脑海中,似乎想要崩溃最后一条清醒的神经。
“你的也是?”子妍放下子孝的手表,又饶有兴趣地想要看看凤仪的那只表。
“我的,是玫瑰花。”凤仪呆若木鸡地面对着眼前的局面,底气不足的声音,出卖了她正在颤抖的内心,她明白,最坏的猜测,还是应验了。
“玫瑰花,蝴蝶?”子妍迷惑,“这怎么能凑成一对情侣表呢?”
宝玑表推出了几种不同图案的情侣款,包括玫瑰,蝴蝶,藤萝,夜莺四个系列,当初他们在伦敦的时候,几个学生闲来无事一块儿去逛街,凤仪和她的一个日本朋友竹下凉子都看中了这款情侣表,凤仪自然不用说,子孝买下了这对玫瑰图案的,而凉子同学则是对着那款蝴蝶式样的腕表歆羡不已。
“这两只表放在一起,正好凑成一对蝴蝶,就好像你们中国的神话故事,化蝶一样,那么浪漫动人。”
“将来会有个喜欢你的男人,为你买下这对蝴蝶的。”凤仪还记得子孝一边给自己系上那只玫瑰的手表,一边安慰着全神被吸引的凉子姑娘。
将来会有个喜欢你的男人,为你买下这对蝴蝶的。凤仪感到自己的心好像被一块一块地割裂开来,只为了让那些关于方子孝的记忆,一点点流逝而去。
可是这裂缝,为什么也放走了自己的心血,自己的灵魂?
这个躯壳,究竟还属于谁?
是啊,凉子的温柔婉约像极了美而不妖的蝴蝶兰,既有着美好的外表,也拥有兰花般纯洁正直的灵魂。她的轻盈,身姿与脚步,可不就是翩翩起舞的蝶之精灵吗?
原来,子孝早就已经不再爱艳冶不可方物却任性肤浅的玫瑰花了。
时间的婆娑之下,他愈加看清了灵魂的颜色和样子。君子爱淑女,无论是发梢,鼻尖,还是眼窝,都生生见证了他心底,那一朵盛放不败的蝴蝶兰,玫紫,乳黄,珠白,苓蓝,每一抹的颜色,都跳跃扑闪着一只,灵动唯美的蝴蝶,和自己的灵魂,双生双栖,心有灵犀地谱写着一曲,荡气回肠的化蝶之殇。
可惜啊可惜,一只蝶,已经陨落了。纵使娇艳花一朵,也难逃枯萎与衰败的命运,因为它的灵魂,那只蝶,已凑不成双,也难再独活了。
可是孙凤仪,最先枯萎的那朵,却是你最爱的玫瑰花,你懂吗?
竹下凉子,我多么希望我的猜测,不是真的。我多么希望我的朋友,没有背叛我。我多么希望,子孝,还给我的生活。
“凤仪,怎么了你?”子妍照旧把凤仪的愣神当成了她回忆子孝的精神恍惚,但是看着这两只并不搭配的“情侣表”,初生端倪。
“怎么会,这样呢。”她不安地看着神色平静的孙凤仪,此刻子妍甚至希望凤仪能够哭两声吼两句,可她就这样无声无息的,更令人担忧。
“咱们都不要多想了,放回去,让他,安心。”凤仪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想要把表重新放回盒子中。
时至此时,我依旧想要掩饰,想要挽救,想要蒙住自己的眼睛,然后告诉自己的心,一句很真很真的谎话。
我猜,方子孝,喜欢上了竹下凉子。
其实,方子孝不再爱我了。
心中泛滥的洪水,终于还是冲破了最后一道闸门,将再无神采的眼睛淹没,她已经不受控制的手指,颤抖着想要把表扣在垫子上,却怎么也放不好。
“我来。”
“不用,我来。”
“啪”盒子和手表同时摔到了地上。
“凤仪。”看到已然精神崩溃的孙凤仪,子妍诸多不忍,却无从开口。
“没事,没事的。”她擦了擦眼睛,蹲下捡起盒子。
“这是?”垫子下面,藏了一张小纸条。
我予你翔之天际,你令我归心似箭,我也爱你,凉子。
她给了他飞翔的广阔意境,他给了她回归的宁和之地,她是他的蝴蝶,他是她的兰花,她是他眼睛里的自由和晴朗,他是静静落在她心头的爱意与信仰。
“我,也,爱,你。”凤仪再也无法蒙蔽良知,即使自己是个盲,是个傻子,但这句话,不可能不懂,也不再有辩解的理由。
一个也字,无需多言。
“那么,我,算什么?”泪眼迷离的孙凤仪,从未如此无助与落魄过,她失魂地看着子妍,换来的,是子妍忧愁的目光。
“凤仪,”
“我算什么!”她猛地站起来,吓得方子妍也立刻跟着站了起来。
“我算什么,我到底算什么。”如果现在说她得了失心疯,人们也是相信的。
孙凤仪发狂地好像在找寻着什么,失魂落魄,嘴里却止不住地在念叨着“我到底算什么。”
紧接着,一盆一盆的蝴蝶兰被她狠狠地扫落,破碎的花盆,散落的泥土,配着依旧娇艳的花朵,触目惊心,残忍至极。
因为,那也是一条生命的,挽歌。
“子妍,你告诉我,我在他心里,算什么!”
“哈哈,他是她的翅膀,她是他的港湾,那我呢!我是谁的谁啊!”
“我才是方子孝的女朋友啊!”
“他们怎么能这样。”凤仪狠狠地拽着子妍的胳膊,不管不顾地使劲儿摇晃着,痛的子妍眼泪都出来了又不敢吭声。
“他们,怎么这样对我,子孝,你如何忍心啊。”松开子妍的胳膊,失去支撑和平衡的凤仪,重重地摔倒在地上,满脸挂着泪珠,怔怔地就那么坐着,一动不动,除了几声哽咽和喘息,再无声响。
良久,子妍也只是坐在她对面的沙发上,并未去打扰她独自舔舐自己的伤口,独自疼痛着。
有份回忆,只能独自找寻,有份痛,也只能独自消受,爱是自私的,爱过之后的荒芜,也只能葬着一份怀念。
终究,还是逃不掉的孤独。
“凤仪?”子妍瞅着她的情绪也稳定了不少,试探性地叫了她一句。
听到呼唤的孙凤仪,茫然地抬起头,呆呆地看着方子妍。她从未经历过这样戏剧性的一幕,即使身为戏剧系的学生,她演惯了各式角色,尝尽了悲欢离合,可当自己真正成为其中一部分的时候,当每一句台词,每一个表情,都来自灵魂的时候,她才发现,原来,她压根承受不起。
凤仪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拿起手帕擦了擦残留的泪痕,勉强地朝着子妍笑了笑,“对不起啊,我刚刚,我”未几,又是一种酸楚,困住了鼻子,模糊了眼睛。
“凤仪,这的的确确是子孝对不住你,诸多往事已作古,自行悲伤又何苦啊。”子妍也同样惊于这场毫无预兆的“情变”,而看似坚强的凤仪,又是如此的不堪一击,作为子孝的胞妹,她无言以对,却又不忍放之任之,“其实你亦晓得,事已至此,哭笑皆不值得。”
“不值得,哼哼,不值得。”她晃晃悠悠地走到破碎的花盆跟前,捡起那多无辜的紫色蝴蝶兰,自言自语,“竹下凉子就像这朵花,看起来那么单纯,那么无辜,实则,骨子里隐藏的妖艳之气,就是顶着这若兰的高洁,蒙骗了我们所有人。”
“纯洁也好,妖媚也好,那都是子孝的选择,于你,是伤害是背叛,与他,是福是祸,不提也罢。”子妍与凤仪交情并不深,但是眼见她的失落,任是有几分的怜悯与善良,也会不惜赠予的。
“子妍。”
“嗯?”
“我,想去和子孝到个别。”
方子妍掩饰不住的惊讶,直直抛向心外无一物的凤仪,听到她淡淡的这么一句,更是不解。
“最后一面,便两不相欠。”说罢,将手中的花儿狠狠捏碎,决绝地扔进了风里。
无需陪同,我独自前行。相爱也好,离别也罢,都与人无尤,如今,还是我孙凤仪,一个人来同你告别。
凤仪走到方府的大门口,每一步,都如此沉重,却又有种暗喻式的轻快,在逐渐渗入,也许是因为,这每一步,都在丢掉一点点的关于过去,关于我们,越来越轻的步伐,却愈加缓慢,是枷锁吗?还是难舍在作祟。
就算是枷锁,撕扯地我鲜血淋漓,寸步难行,我也要走出这片乌云下的阴影,走出你的世界。
就算是剜心般的不舍,我也会毫不犹豫地举起匕首,生生割断最后一丝牵挂。
如此,回头看了一眼陈旧的大门,阳光是新的,心情,却是旧的。
“再见,方子孝。”
“再见,孙凤仪曾经的爱。”
“再见,方子孝与孙凤仪。”
这个世上,再也不会有这两个名字摆在一起的时候了。
再见,我逝去的时光。
默哀,致敬,唯剩离开。
“救,救命啊!”脑袋昏昏沉沉,连眼前的景象,也都模糊着东倒西歪起来,孙凤仪奋力拨开压在自己身上的砖瓦碎片,想要从废墟中爬出来,却发现自己一点力气都没有。
昨天发生了什么?
祠堂,牌位,一个人,夜色月光,独自徘徊。
炮声,火光,晃动的柱梁,凋落的碎石,无处可逃。
在最后的黑暗前,是一根柱子,砸到了她的头。
沉沌中,月转星移,视而不见。
方子孝,竹下凉子,宝玑,蝴蝶,兰花,子妍,统统被卷入了一个张着血盆大口的漩涡中,在一声声的尖叫求救中,被吞噬殆尽。
孙凤仪,却眼睁睁地看着悲剧,如期发生,坐视不理。
庭轩?
吴庭轩。
模糊的背景中,那个穿着土黄色军装的男人,朝他伸出手来。
凤仪,该醒了。
凤仪,我来了。
凤仪,跟我走。
这份果毅,这份近似残忍无情的利落,只是为了让吴庭轩的念想,更加理所当然。
孙凤仪,你承认吗?
腰酸背痛头晕脑胀不知该何去何从的孙小姐,甚至连哭笑都不甚明了。她只是着急费劲地想要把被压地麻痹的身体,从坍塌的砖瓦中拉出来。
“孙小姐!”
“凤仪!”
“孙小姐你在哪儿啊!”
“凤仪!”
“我,我在这儿。”凤仪想要叫出声,却因为没有力气,而且嗓子干哑,声音微弱,根本不可能被听到,于是她就捡起手头的碎石头,一块一块不停地朝外丢去。
“在这儿呢!这儿有人!”
“凤仪!”
凤仪,该睡了。
暗夜再起。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