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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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12-02-15

    半面是没落清廷挥不去的暮霭烟霞,半面是兴盛西洋莞尔间的晨钟朝阳。半是古典半洋化的天津卫,一直以来都恭敬地站在北平的身后,谨慎地接受着帝国辉煌后的点滴沐恩,直至最后一个王朝轰然倒塌之时,一个形色皆不逊于上海的天津城,张弛有道地开启了一个世纪,别有深意的旅程。

    熏染了太久的帝王之气,将八旗旧风的慵懒和腔调了学了个有滋有味,却又在望海处的风起云涌中,把明棍燕尾服电话电报也拿捏得当,就如中西化相融后的一块玉璧,只是,和氏璧的倾城之色已经淹没于历史,而天津这块玉璧的风姿,正倾倒于世人,蒸蒸瑰丽之色。

    这也是为何,天津有如此力道可以与北平相提并论,在纷乱的世道,在上海,南京,沈阳为首的混战中,立于中立之地,而中原最富盛名的两所学校,奉雅中学和北洋军校,一一武,架起了天津城骄傲的肱骨。

    宏伟之下,最耐人寻味的,还是街边巷角的人情风味,灯红酒绿下的淳朴之色。

    “庭轩,今儿我哥来,你可得帮我美言几句啊。”小雨绵绵中,行人车辆依旧匆匆忙忙,无暇驻足欣赏雨滴涟涟的情景。梁少美心情甚好之时,却也不忘交代同座的吴庭轩一句。

    “少美,庭轩要是不帮你美言,你这三个学期能过得唰唰地顺溜儿?”副驾驶上的章铨故意地调笑道。

    “那是那是,庭轩,这最后一次捞兄弟,可不能让老弟我晚节不保啊。”梁大少在北平一向是“谁都不放在眼里”的角儿,来到北洋军校以后,才深刻感受到了真正的生活是该如何,一个男人真正成长的节奏和韵脚又该如何。

    “知道了,我还真能把你往教练员的壶里装洗脸水,几天蒙头不去上课,还把腾均上铺的风扇给拧松了这些事告诉你大哥吗。”庭轩满意地看着少美逐渐扭曲的脸。

    “好哇梁少美,老子差点被风扇刮花了脸就是拜你小子所赐啊!你完了!。”正在驾驶汽车的柏腾均死命地踩着油门,老爷车在大街上如一条胃疼的长蛇,左扭右屈,两旁的人纷纷避让。

    “腾均兄,你好歹也可怜一下车上两名无辜的人。”章铨着实吓了一跳。“少美还不安抚一下?”

    “我错了我错了,都是我错了啊各路英雄好汉。”梁大少又鞠躬又作揖,全然没有惠洋大少的冷傲之气。

    “你大哥已经是北洋出去的军人了,你那富得流油的老爹怎么还把你送来了啊?”章铨一边捏着下巴,一边做思考状,时时还心不在焉地隔窗赏雨。

    “我是来,旁听的。”少美很严肃地纠正了关于他到底是不是北洋正式学生这件事。

    “梁大公子可是金融才子,怎么跑这儿受罪来了。”柏腾均也颇为不解。

    北商惠洋银行梁缜原有三个儿子,长子梁少忱,次子梁少羹,幼子梁少美。少忱聪敏通达,武双全,更是北洋军校获得“青云麒麟”勋章的优秀学员,可惜其父梁缜原本想让他子承父业的愿望汤了,这个儿子太有主见,自己跑去当兵了。次子少羹体弱,两岁夭折。梁缜夫妇过于悲痛,直到三年后才有了这个宝贝的幼子,梁少美。少忱比少美年长七岁,这也是为什么天不怕地不怕的少美非常敬畏长兄的原因。

    “还不是老爹认为我骄纵不堪,难当大任。”原来梁少羹的夭折给梁缜夫妇带来了巨大的阴影,以至于非常宠溺幼子而使得梁少美的性情叛逆不羁,不拘礼法,骄纵孤傲,实非人才也。不得已,才被父亲一个狠心给送到了北洋军校,学习三个学期,纠品养性,培养坚韧的精神,灵敏的身手,和睿智的头脑。

    “这就是为什么我老爹狠心把我发配到天津来了。”韧,敏,达,北洋的三字箴言,就是学生的推动力,也是父母的一片期许。

    “您这也叫发配?您可是北平人士啊梁大少。”柏腾均一个漂亮的转弯绕过一辆马车。柏腾均是吉林人,大老远跑到天津才算个发配,这跟眼前的梁少美倒是太过浮夸了。

    “韧,敏,达,三缺三,我能不来嘛?”

    “这么说少忱哥就是三全了。”

    “我哥何止三全啊,简直就是地和。”吴庭轩真是从未听说梁大少海口夸过什么人,一个人梁少忱,另一个就是井祎,后者好像是个做学问的人。

    “令兄这种明星人物宴请我们,我们实在是,受之有愧啊。”梁少美呆完最后一个学期就要离开,本就是章铨吆喝着要少美请客的,结果少忱来亲自请客了,章铨倒显推脱了。

    “可不是嘛。”柏腾均也跟着附和,“真的是‘渠’会所?”

    “闭嘴你柏腾均,谁不知道你柏家在长春,那可是街头一霸治安隐患,说不准‘渠’会所的长春分舵就是你家开的,少在这儿给我装相。”一向嘴不饶人的梁少美可算是抓着柏腾均的把柄了,大肆嘲讽一番。

    “谁说的!”柏腾均按了按车笛,“我柏家可是良民,顶多算个地头蛇,‘渠’会所长春分舵门口收保护费的。”

    “哈哈!地头蛇!你们可听见了!”章铨和梁少美爆笑不已,只有吴庭轩微微笑了笑,不做发言。

    因为他明白,以他这种家世,如果不是江宽的赞助,根本没可能来北洋上学,即使有幸考上了,却也不见得能够付清学费完成学业。况且北洋军校,是一所贵族军事学校,专门培养军官,皆是达官贵人子弟才会来这里镶金读书,就像是他们同一寝室的这几个,柏腾均虽未言明自己来势何如,想见在长春城也算的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而章铨,山东人士,据说与鲁军大帅张璟是亲戚,坊间传闻,为避嫌,特把“张”姓改为了同音不同字的“章”,当然,更加玄乎的是,说章铨此人是满洲人,原姓章佳氏。纷纷扰扰云里雾里,竟是追究不得了。

    “渠”会所是天津卫最销金最有名的娱乐场所。北洋的纪律严明,学员极少有机会外出,所以,即使平日大手大脚如少美,也只来过一两次。

    “大鹏今天来不了真是可惜了。”少美懒洋洋地朝后靠去。

    “他家里有事已经急着赶回去,也不知道处理地怎么样了。”薛鹏也是他们在北洋的好友,据吴庭轩观察,薛鹏的家世很一般,平日里也颇为节俭低调,并不如眼下这三位的张牙舞爪。

    “他妈找死啊!”一辆黑色的轿车一阵呼啸便从庭轩他们的车身边超速而去,气愤不已的腾均顿时伸出脑袋破口大骂,紧接着一个狠踩油门,毫不犹豫地追了上去。

    “谁这么嚣张?”副驾驶上的章铨也颇为不忿,怂恿着柏腾均火速追凶。

    “这可是市区啊。”少美倒是一副谦谦公子的作风,只是撇了撇嘴朝外望去。

    “幸亏是双行道。”庭轩没什么反应,依旧平静地坐着。

    “咣当!”终于,前面那辆超速的车还是撞上了一辆压货的车,顿时人仰马翻一片狼藉。

    少美他们的车紧咬着前面的车,随后赶到,紧接着,后面的车也逐步停了下来,不一会儿就排了一条火急火燎的等待长龙。

    “老头,你不长眼啊!”那辆十分高调的车里出来一个人,一脸歪像,明眼一看就知道是个爪牙喽啰,嚣张无礼。

    “先生,是你朝着我的车撞过来的啊。”一个中年汉子从货车里下来,还挺有耐心地要同他评理。

    “你瞎啊看着我们少,”小喽啰略停一下谨慎地侧身看了看,“我们少爷的车过来,你他娘不会闪啊!”这小厮还嚣张地朝地上吐了口痰,实在让人想朝他脸上来几拳打他个鼻青脸肿。

    “这!”柏腾均一个怒火中烧压制不住就要打开车门,被章铨按下了。

    “请你嘴巴放干净点。”送货司机也有些怒了,正在隐隐压抑中。

    “放干净?我呸!那也得看老子对谁!”小厮步步逼近大汉,并且狠狠地戳着他步步后退,“怎么样啊,怎么样啊,爷不仅嘴巴不放干净,爷还想踹你呢!行不行啊!行不行啊!”

    “妈的!”中年人一脚上去,将这喽啰踹到地上,还划出老远,旁观的人霎时都安静了下来。

    “这大汉有两下子啊!应该是我们山东爷们儿。”章铨颇为幸灾乐祸地看戏很有嚼头。

    “这一脚还能看出来籍贯?你长得什么眼啊。”梁少美似乎对眼前的事并无兴趣,又拿兄弟开始消遣。

    “我看是东北爷们儿。”许久未发话的庭轩也插了一句进来。

    “有见地!”隐忍许久的柏腾均赞同地看了庭轩一眼。

    “同意。”少美举手表示同意,“刚刚要下车揍人的可是东北爷们儿,山东爷们儿哪儿去了?”

    “你懂什么,这叫小不忍则乱大谋。”章铨头头是道地为自己辩护。

    “忍你个大头。”看着前面的车上又下来几个人,上去揪住火车司机的领子,似要教训他,腾均已经忍无可忍,这一脚要生生踹开车门了。

    “干什么呢!”又是大声一吼从身后传来,在一个小跟班小心翼翼地打开车门之后,一个女人从车上下来,步伐很有韵律地朝前走去,目不斜视,一股不可抗拒的傲人之气扑面而来,竟然让柏腾均瞬间动弹不得,连下车都忘记了。

    “这个女人,有一股杀气。”章铨摸了摸下巴,装作若有所思很有心得地说。

    “这个女人,有一股,香气。”梁少美模仿着章铨的动作说到。

    “香气?”梁大少的一句话足以把所有人的目光通通从精彩的车祸中吸引到自己身上。

    “你看那头上层峦叠嶂的卷,想要卷成这样的花儿,一定要用那种最新‘s香’发蜡,这个牌子的发蜡,嗯,那个味道,”少美沉浸于自己的世界中,自我欣赏地迷幻在脑海中,换来一车人迷惑不解的目光。“以我梁大少对女人的见地,绝对是‘s香’不会有错,它带有一种,扑鼻而来的香气,有几分,茉莉的味道。”

    “她要干嘛?”柏腾均看着这位小姐虎虎生威地就朝车祸那边扑了过去,感到有些不对劲儿。

    “她是巡捕房的?”章铨总能给出毫无意义的回答。

    这位小姐顶着刚才梁少美描述的大波浪头发,随着步伐一翘一翘,有几分淑媛的仪态,玫粉色的小洋装凹凸着并不高挑却有型的身材,只是那走路的气势就已经告诉你,眼前的人儿,决不好惹。

    “我说怎么回事啊!谁在这儿添堵呢!”尖尖的声音一到,划破了所有人的听觉。极亮的声音,极快的语速,一语之下,就连马上交火的人们,都默默地停止了下来。

    “闹什么呀,都给我散开!”跟着几个类似保镖的人物后脚匆匆赶来,一字排开站在了这位小姐后面,气势压顶。

    “不错,看来前面那辆奔丧似的车里,也该出一位有分量的人了,这才公平。”章铨不管不顾梁少美还迷失在“s香”里面,热闹地看的风生水起。

    “她要是能疏通现在的情况,倒也是不错。”庭轩评价。

    “她要再不行,就我上!一大老爷们儿,还能怂了不成!”腾均使劲儿拍了拍方向盘。

    “呀,天都快黑了,咱们再不去,我哥就到了,军人,是以迟到为耻的。”眼下的好戏怎么也勾不起梁少美的兴趣来,以至于腾均回头瞥了他一眼。

    “这姑娘的声音,真难听。”谁说梁大少不感兴趣了?他用力堵了堵耳朵,生怕自己被震聋了。

    “你,就是你,领带系歪了的那个,你撞了他的车,爽快些赔点钱,本小姐还赶时间,被跟这儿添乱!”吴庭轩虽然也是见惯了豪门大家的娇纵之人,但是这是他第一次对“颐指气使”这个词,有了更加形象的理解。

    “你,开车的,别跟着打了,他们几个打你一个,万一打残了,这趟工钱还不够你付医药费的呢。”干净利索,说罢,转身就要走。

    “这小娘们,”一个穿黑衣的小厮上来就要抓住这姑娘的肩膀,紧接着被她后面的一个壮汉保镖给撂倒了。

    “哎哟你他妈!”被摔了之后还已然出言不逊,他的帮手想要还手之时,那个迟迟不肯现身的“更有分量的人”,终于得见真颜。

    “我说这都什么事啊。”一个极惹人厌拖拉着强调的声音,从那辆车里飘了出来,“啪”的一声,车门打开,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从里面出来。

    他心不在焉地整了整西装的扣子,故意挡住了那位小姐的去路,迟迟不肯让开。

    “哟,这不是,”一抬头,喜上眉梢之色中,还带有几分色迷迷,“这不是许,”

    “你?”这位雄纠纠气昂昂的姑娘也是瞬间,脸色更加难看,想罢是认出了眼前人更添几分堵。

    “汪予珈,快让你的人给我麻溜儿的滚开,堵这儿算什么啊!”眼中含有厌恶之色,正愈离开,却被名为汪予珈的年轻公子哥伸出一只手给拦下。

    “你们这帮孙子!怎么给本少办的事?!惹着许大小姐了知不知道!”汪予珈做戏一般地训斥着堵在路中央的几个手下,装腔作势更令人不快。

    “是少爷,小的办事不利。”领头的那个鞠躬哈腰之后,转身推了推火车司机,“还不滚,等我们少爷收拾你呢!”

    那辆火车的前灯被撞的稀巴烂,前头也撞地很重,司机决计不愿离开,纠缠又起。

    “汪予珈!”许小姐怒气冲冲地瞥了汪公子一眼,很是不满。

    “阿豹,给几个钱打发他走走走!”汪予珈丝毫未往出事的地方瞧,眼睛只是死死盯着眼前娇美如花的许小姐。

    “这,长得,挺漂亮的。”柏腾均努力地朝左偏着脑袋,想要一窥花容。

    “就是脸盘子有些方。”梁少美从腾均和章铨之间的空隙中,还是捕捉到了许小姐的几分色彩。

    “挑剔你就,她眼睛很大啊。”章铨不满地努了努嘴。

    “我梁少美的女朋友,们,哪个不比她漂亮啊。”少美两手抱头朝后一趟,又跌入了回忆似水年华中。

    庭轩稍稍加了几分注意,只是许小姐微微颔首,并不看的清楚,此后,就记不得了。

    好歹把那个货车打发走了,拥堵的街口慢慢恢复了人流的涌动,夜幕也在此刻,深深降临在天津城上,似要开演更加精彩的一出戏。

    许小姐不理会汪予珈的殷勤,甩脸回到车里,翩然离去,而腾均他们的车,也得以行驶。

    “黑吃黑,也不失为一种解决方法。”庭轩看了半天,得出这么一个结论。

    “这要等巡捕房,压根就没戏。你看那个男的满脸的欠抽就知道一定有点来头,否则怎么会这么霸道。”腾均的气儿似乎还没有捋顺,仍旧紧握着方向盘,很是激动。

    “我就说这姑娘是巡捕房的,你看,三下五除二就解决了。”章铨自我欣赏不已,在这点上,绝对不输于梁少美。

    “我觉着,她长得有些神似,黎筱。”片刻不语的少美,竟是回忆出了这么一个名字,颇具意味。

    “这谁啊?”半是关心半走神的章铨吐出这么一句。

    “少美的女朋友,之一。”庭轩不禁笑意。

    “像,非常像,连霸道的举手投足都像地要命。”

    “哟,那这黎筱的来头,可不,小哇。”章铨无聊到陪着少美胡闹,“腾均,是不你表妹?”居然还去拍拍腾均的肩膀,瞬间,四个人都笑了。

    晚霞的表演,也正在最绚烂的时候,叫人想叫安可而欲罢不能。

    “我们到了!”

    “欢迎光临‘渠’会所。”四个人前前后后,在一片霓虹缭绕中,踏进了本城最奢靡的夜总会,还未进入,一片莺歌燕舞海内生平之感,就袅袅袭来。

    盛世之下,谁会在乎疾苦和哀伤?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