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凤仪?”
面对面坐着,孙凤仪只能把脸一扭,裸地把眼前人抛出了自己的视野之外,怡然自得。这脸上虽摆着一副赌气,却好像并不那么生气。相由心生,这等脸谱,岂是一般人驾驭得了的?
“凤仪啊,还生气呢?”坐在茶桌对面的男子却也不见紧张,慢条斯理地问着,好像也没有奢求得到答案。方子孝的脾性倒是很合他的表字,墨礼,质彬彬,礼仪双全。
“我只能说,火还没消,其他的,无可奉告。”孙凤仪收回眼光,优雅地端起茶杯,挑衅似地瞥了对方一眼,低头啜饮起来,还不时左顾右盼,愈发流光溢彩。
又是一个闲来无事的下午,整个伦敦都染上了阳光的颜色,懒洋洋地清新着,让人舒服地只想静静地坐下来,喝杯咖啡,品一品这难得的悠然和惬意。
白皇后咖啡厅的花园里,孙凤仪和方子孝坐在茶桌的两端,一杯咖啡,一杯红茶,一盘水果拼盘,一份欧培拉,女子的恬淡,男子的风度,一切,都如想象般平静和美好。
没有人看得到,茶点之上,二人之间,微笑以下,气氛早已尴尬到冰点,事出无因,亦无从解决。也没有人看得到,支言片语之间,男人应付式的温柔语句,女人火药味的撒娇回击,早就是一片你来我往的刀光剑影。
只是,他们都演绎地很到位,活脱脱把战争片演出了艺味儿。
方子孝在孙凤仪转身间,失望和惊讶双双袭上眉头,难下心头。
孙凤仪在方子孝沉思间,窃笑和满足通通喜上眼角,“奸计”得逞。
我愿意哄你,安慰你,任你吵闹,也许是因为我爱你,也许只是因为,我不想打破某种平衡,因为天枰的两端,都是你的心和生活,一碎具损。
我想赌气,想甩脸子,想逗你,只是因为我爱你,你却没有给予我正确的回答,所以我想小小的惩罚你一下。
“那你到底怎样才能消气?”方子孝把点心朝凤仪的方向推了推。凤仪一向爱吃零食,尤其是做得好看的点心,特别能讨她的欢心,和嘴角一翘,酒窝一笑。白皇后这里下午茶的精致在全伦敦都是响当当的,也是这位大小姐长期逗留的地方。
“那可说不准。”凤仪仍旧不正视子孝的脸,伸出手压了压自己的礼帽,灿然一笑,竟引来了刚走进来的一位英国绅士的驻足,停滞片刻,那个英国人朝凤仪微微鞠了一躬,才走开。
凤仪心满意足地转过来,这才正经地看着神色依旧不变的方子孝,似在等待什么。
“那么看来这次,要花点功夫咯。”方子孝不见丝毫不快,仍然保持着翩翩公子的风采。他叫过一个服务生,低声交代了几句。
凤仪的好奇心在此刻俨然是睡过头了,居然没有上去问一问,反倒悠然自得地继续喝着她的茶,好像周围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小姐下午好。”一个英俊的侍者推着一辆花车,上面摆满了各式各样的鲜花,每一束都包在花纸里,娇艳欲滴,好像刚刚离开枝头不久的生机勃勃。
凤仪一副无所谓的表情明显被吸引过来了,她认真地看了看每一束花,一时颔首,一时沉思,一时微笑,着实给人一种云里雾里的感觉。“这就是你的花点功夫?”
以往凤仪不高兴,只要一束她喜欢的花就一定能博美人一笑,而如今,他知道她生了很大的气,所以特地把平时她喜欢的花全买来装饰到一个花车上。不说是爱花的她,就是个路人,看到这满眼的争奇斗艳,也禁不住要艳羡了。
“不喜欢吗?”看她许久不表态,子孝倒是几分沉不住气了,问了一句。
“其实不用买这么多的。”微微头一歪,便不再看这些花一眼了。“只要买一种就行了,我只要那一种。”凤仪稍稍前倾,像是透露个小秘密似地,煞有介事地对子孝说。
哼,真是个小姑娘。子孝在心里默念一句,却是兴致再无。“你想要什么?”这次似乎连装都懒得装了,丝毫不带感情地问了一句。
这样干巴巴的语气凤仪也听得出来,她心里暗暗一惊,忽然间不知如何是好。这次子孝爽约,因为一个女人爽她的约,让凤仪十分不快,虽然说的确是子孝有正经事要办,和那个女的也毫无私情可言,可是凤仪如果不气他一气,似乎难解心头郁闷。
但是眼下的子孝,冷冰冰的,让凤仪在心里偷偷打了个寒战。
那也不能作罢!
“罗里大道的花店新来了一批从荷兰运来的蓝色郁金香,我就要那个!”孙凤仪话头一转,身上似乎顷刻间长出了密密麻麻刺儿,全部竖立起来,整装待发。
“好!”方子孝的一丝笑意,立时冻住了阳光的温度,甚至于让整个花园的气氛,都如临恶寒。
那真的,是笑容吗?
凤仪的坦然再也装不下去了,在方子孝离开之后,她紧紧皱着眉头,不得其解。
她不解,子孝的温和与风度都被谁偷去了?
她不解,子孝的人在她面前,可却感受不到心跳。
她不解,更加暗悉不祥。
“小姐,那边有位先生送了一份玫瑰巧克力给你。”侍者端着一份精致无比的巧克力到凤仪面前。凤仪回头,看到了刚才朝她鞠躬的绅士,轻轻点头。
“我不爱吃甜食。”说完就拿起包甩手离开。
那一幕的走开,再换不回同一个舞台了。
华灯初上,霓虹遍天,最后一刻的黄昏也退出了舞台,留给一个金粉镶嵌的大上海,这个最美丽的主角。一个人孤单地走在繁华热闹的大街上的孙凤仪,看着人潮涌动,车灯接龙,却感觉自己在演一场独角戏。
没有剧本,没有观众,只有自己,一个人,傻傻地霸占着舞台,等待一个落幕。
和子妍一聊就是一个下午,从奉雅到伊莎,从钢琴到戏剧,从前清到尹泠玉,从改良旗袍到法式假发,天地之间,何其广阔!许久未见的他们,虽算不上是至交,却也是聊得来的朋友。凤仪这一个白天,风风火火马不停蹄,病还未退,气又上来,都忘记了吃饭,这一个下午茶,就又是布朗尼欧培拉左拥右抱的享受了。
告别之时,二人约好了两日后结伴返回南京,去面对注定的宿命。
子妍走后,凤仪毫无头绪地闲逛着,哪儿也不想去,什么都不愿想,就喜欢这么漫步在暗夜中,一步半晃,跌跌撞撞,直到被地平线吞没。
才好忘记这一切。
还是想要逃避的,是吗?
吴庭轩,沪系大小姐,方子孝,方家,英国,花,死亡,凤仪除了感到脑袋沉重不已之外,似乎眼睛也跟着肿胀到要爆炸一样。
走着走着,恍恍惚惚的凤仪忽觉前方若隐若现的一栋建筑眼熟不已。便小跑了几步近看,原来是西品大街的背面,茉莉大街。无论是颜色,还是店面的安排,亦或者空穴而来的一种感觉,凤仪总觉得它的样子,像极了伦敦的罗里大道。正痴痴地盯着茉莉大街的花店,在回忆中溺水挣扎的时候,
“啪。”整条街的灯都在瞬间点亮了,五光十色耀眼无比。而就刚刚的那一刻,刺痛了凤仪最敏感的神经,顷刻间,茉莉大街轰然坍塌,一片荒凉的废墟中,只有她自己形单影只地站着,脑子里一片空白。
“停车!”一直望向窗外的孙凤仪毫无预兆地冲着司机大吼一声,连身旁的何承勋都被吓到了。
“嚓。”一阵急刹车的刺耳之音,让她的脑子里更加混乱不堪。
“怎么了?”承勋看着凤仪慌忙下车,便一边喊一边追了出去。
罗里大道布满了尘土和烧焦的味道,何承勋不禁掩面皱眉,而孙凤仪却直直盯着眼前的废墟,欲哭无泪,叫人心疼不已。
“这是,这是怎么了?”何承勋不晓得真相。原先他正在家里看书,凤仪一个电话过来说子孝出事了,正在罗里大道边上的医院里抢救,就匆匆接了她一起赶过来,却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杜伦餐厅用的煤气爆炸了,连带着周围这一片用煤气的房子都烧了。”
“差不多烧了半条罗里大道呢。”
“听说受伤的人都不是烧伤的,是炸伤的。”
“那生还的可能,”
“没可能了,这可是爆炸啊。”
“最严重的还是艾斯黛花店啊,就在杜伦的一楼。”
杜伦餐厅和它一楼的艾斯黛花店被炸得面目全非,已经到了完全认不出来的地步。
“凤仪?”
孙凤仪一个没站稳就要跌倒,何承勋顺势扶住了她,看着脸色铁青的凤仪,毫无头绪。
“墨礼。”凤仪哆哆嗦嗦地伸出手,不愿相信却又不得不相信地指着花店的废墟。
“墨礼?”
“墨礼,爆炸的时候,正在这里买花。”哽咽饱含着恐惧已然口齿不清,凤仪停不下的颤抖让她甚至于喘不上气来。
“这里?!那岂不是说?”何承勋看看崩溃的凤仪,再回头看看残骸断壁,心惊肉跳。爆炸的时候正巧在这里买花,岂不是说,被炸个正着?!
“凤仪别看了,我们上车!”不由分说,何承勋把瘫软的凤仪一把拉上车,直往医院赶去。
“凤仪,你们很少在罗里大道这一带活动。而且,墨礼就算给你买花,也不会到这么远的这儿来买啊。”承勋的语气紧张了许多。
“是我,是我。”凤仪惊慌失措地重复着“是我”,像个失明的人一样,眼神没有焦点地忐忑着。
“你?你让他来这儿的?”
“是我,是我!”“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前面的司机一个惊吓差点撞上了路牙石。
承勋沉默,不再过问了。只一心等到医院,看看上天是否眷顾子孝的生命。虽然有这种想法,但是他很明白,以艾斯黛被爆炸炸毁的程度来看,里面的人,能够生还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可是眼看着凤仪,理性都难以忍下心来。何承勋知道,如果方子孝有个好歹万一,那么孙凤仪的失控程度是无法想象的。
他们三个这么多年的交情,承勋很明白子孝对于凤仪的意义,即使是近几天来,子孝隐晦地向自己透露,他觉得对凤仪的感觉逐渐转淡不知如何是好,就算是子孝真的负了凤仪,在孙小姐的心里,有份地位,是无人能及的。
“对不起,我们无能为力,这位先生已经去世了。”
一个惊雷在他们的头顶,堂皇劈开。
方子孝的身上,安详地绽放着一朵妖艳的血色之花,笑靥嫣然。
那一刻,承勋的心里,除了震惊,就是一股脑的绞痛不堪。
呆若木鸡的孙凤仪,片刻过后,她轻倚在门旁,僵硬地说了句,“墨礼,我的蓝色郁金香呢?”
方墨礼,你承诺给我的花呢?
你承诺给我的道歉呢?
你承诺给我的幸福,又在哪儿?!
深吸一口气,凤仪狠心转过身,想把欲滴而下的眼泪就此截住。可惜,当心伤再次被撕裂开的时候,那股鲜血,仍旧是一个味道,那么想念,难以抑制。
又是一个泪如雨下。
倒是夜晚,是最好的伪装,伪装开心,伪装痛苦,同一刻,我是自己,却又那么陌生。
不想回英芝,不想见到承勋,又不想一个人,在夜色中迷路。
我已经不知道身在何处了,难道还要我连个错的方向都没有吗?
乱逛间,百丽宫的灯牌,七彩闪耀,诱惑无比。
“好,今天,我就不再是我了!”
“欢迎光临。”
只有花花世界的戏,才能把烦恼,遮在幕后。
珠光宝气,轻掩扇面,媚眼如丝,狡黠其华,孙凤仪的如玉无瑕,随着舞曲的节拍,华丽脱落。
今晚的面具,便是一缕黑色的羽毛,将心灵中幽暗的一面,尽情释放。
凤仪身姿轻柔,走起路来就是一道风情万种,小的时候曾经被一个俄国的芭蕾舞老师看中,想要领她学舞,结果却因为怕苦就没有坚持。后来去了英国,天资不减,一夜之间成为了学校的舞会皇后。
“看到索尼娅的交谊舞,有种回到宫廷时代的感觉。”艾德老头与凤仪合作一曲之后感叹道。
芭蕾舞没有学会,舞者的姿态却是与生俱来,以至于渗透到举手投足的每个细节,都透着韵律和节奏。
百丽宫包揽了上海最好的歌女和舞女,财大气粗招摇不已,据说百丽宫幕后的大老板从未现过身,好像与沪系的关系非同一般,所以才敢如此张扬外露。
暧昧热烈的气氛,是舒缓凤仪心情的最佳良药。平日里她一定觉得台上艳俗不堪,台下吵闹过甚。此刻,她如鱼得水,享受其中。
“先生,这杯酒是那位小姐送您的。”这位先生看着侍者送来的橘子花,莫名其妙,顺着侍者看向了坐在不远处朝她微笑的凤仪。
“她是?”
“抱歉,我也不知道。”
“袁先生不认识我了吗?”凤仪款款走来,伸手端过她点的栀子花,示意侍者可以走开,笑意渐浓地盯着一脸迷茫正陷于苦思中的这个男人。
“你是,你是孙家大小姐!”恍然大悟一拍脑门,终于想起来了!
“凤仪有礼了。”凤仪半开玩笑似地轻拉起裙角,向袁栋行了个欧式的礼。
“哟哟孙小姐,我可消受不起。”袁栋赶忙去扶起孙凤仪。
“那就请宏梁哥消受小妹点的这杯栀子花。”波光灵动,盈盈笑意,凤仪顺势扶住袁栋的胳膊,另一只手端过酒杯,递给他。
有那么一瞬间,袁宏梁感觉自己好像迷失在孙凤仪的温柔网中,只是痴痴地看着她,动作迟钝地接过酒杯,丝毫没有平日里器宇轩昂的风采了。
“凤仪小姐,墨礼人呢?”猛地想起来这位风姿绝代的女子,可是名花有主的。
“今儿是来玩的,还是来念前尘往事的?”凤仪微微眯起的眼睛,却流露出更大的魅惑之感,让袁栋几乎意乱情迷。
“好好,今儿我就陪孙大小姐玩个痛快!”袁栋看到凤仪决口不提方子孝,以为二人之间出了什么问题,严重的甚至于已经分开了,未免惹她不快,便三缄其口。
“想和舞会皇后跳支舞吗?那就喝光它。”凤仪招呼侍者又端了一盘酒过来,兴致正浓。
此刻,没有烦恼,没有揪心。
没有庭轩,没有墨礼,也没有自己了。
原来,没有灵魂的躯体,照样可以活地风生水起,有滋有味。
那又何苦折磨自己呢?
“干杯!”
“砰!”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