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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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11-12-10

    江宽字容绰,可他另有一个小字,名曰冬郎,然而,除了他的父亲江贤成,没有一个人敢叫江宽冬郎的小字,甚至于她的母亲董氏,也不允许叫父亲冬郎。可现在,周镜茗居然明目张胆地直呼父亲冬郎的小字!智悦隐觉不祥。

    “我的父帅,江容绰是个好丈夫,好父亲,没有什么值得你诟病的。”的确,江宽虽是沪系的大帅,却从没有做过任何伤风败俗伤天害理的事情,这也是为什么智悦不明白母亲和父亲决裂并且独居至死的原因。在她心目中,江宽便是完美的凡体,绝无仅有,只不过现在,这样的完美,又多了一个人,吴庭轩。

    “好丈夫?好父亲?哈哈!好啊!好丈夫好父亲!容绰,你这辈子算是值了!”看到周镜茗挂在脸上的冷笑之外,还隐藏着不着痕迹的恨意。

    恨意?周叔因为什么而恨父亲呢?

    “你怎么从来不问问你的母亲,为什么会和江宽闹翻,为什么一个人搬去无人问津的小令居,为什么临死了身边也没有你的好父亲?!”一连串的问题,似乎给了周镜茗一个挣脱的机会,却也问懵了智悦。

    为什么?是啊,怎么会有这么多为什么呢?她没有想过,也不敢去想,是害怕答案,会将这个神一样的父亲,狠狠打入地狱吗?

    爷爷,已经在地狱了,智悦无法再看到,鬼哭神嚎中,再多一个江氏子孙的身影。

    “唯若,看来你的一双儿女,从来不曾在乎过你啊。”周镜茗看着脸上铺满问号的智悦,渐渐恢复了冷静,而这句话中,智悦听出了,浓浓的哀伤,似乎已经搅拌不开,注定要困住他的一生。

    唯若?冬郎?周镜茗一口一个叫出让智悦惊骇不已的称呼。如果说他直呼父亲为冬郎是由于老子反正已经反了谁还怕你的心态,那么,他又为什么裸地管自己的母亲叫唯若?更叫智悦无法接受的是,周叔的一声“唯若”所饱含的感情,是她从未从父亲嘴里听到过的。

    母亲,你们之间到底曾经发生过什么?

    母亲,你为什么要早早离开我,离开这个家?

    “周叔,母亲死的时候,我跟阿源都在天津,而父亲,父亲他,”智悦的回忆不自然地模糊起来,是啊,当时父亲在哪儿呢?为什么完全没有父亲的印象呢?

    “江宽在哪儿呢?啊?”周镜茗难以抑制的悲愤泛滥成灾,掠过他所有的理智,只剩下,一份埋在心底沉重不堪的怀念。

    唯若,你的冬郎在哪儿呢?

    “他去了武汉,因为姜如致死了,他的儿子姜谨博要接替大帅之位,江宽去参加姜府举行的即位仪式。”

    董唯若去世那年智悦只有十三岁,脑袋里肯定记不住这些个人名事情的,可是她由不解的迷惑立刻转为了反驳的高昂姿态。

    “是,因为有公事,所以父亲,没能见母亲最后一面,这不能算是,父亲的过错啊?”

    “江智悦!”听到智悦这么说,周镜茗明显被震惊了,他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和董唯若七分相似的女孩子,怒火中烧。“你怎么能?!好啊,果然是江宽的女儿,和他一样狠毒冷酷!”

    “那是你母亲的最后一面,你居然也可以这样不痛不痒地一笔带过?!”

    江智悦没法理解周镜茗为何会痛心至此,因为她不知道,母亲已经病了很久,十二月的离世早就是无可挽回之事,而父亲,没有守候在她身边而是仍旧自顾自地忙着自己的事情;她不知道,弥留之际董唯若口齿不清地念着冬郎的名字,这个她一生都没有当着江宽的面亲口叫出的名字,而她却至死没有见到他一眼;她假装看不到,她病榻边,一直都只有一个人,直到溘然长逝的片刻,也只有一个人。

    “她临了的时候,身边只有我,一个人。”终于,挣脱了这么多年禁锢的枷锁,周镜茗倍感轻松地道出了这件事。董唯若的葬礼,都没能等来她的丈夫,孤单上路,真不知道奈何桥之上,她看到的一幕幕过往,会不会让她悔得不愿再投胎为人,遍尝喜怒哀乐?

    “周叔?”智悦不知所措地看着眼前由风流,到阴狠,到激动,再到现下颓然万分的周镜茗,震撼万分,转念,也为母亲的悲哀唏嘘不已。

    “你的好父亲,从来没有真心好好待过唯若,他的一门心思,都扑在了一个歌女的身上!”有对唯若的可惜,对江宽的恨意,还有,对自己的可怜。

    谁说所有付出真心的人都会得到善待和珍惜?如果是这样,这世上,便不会有董唯若和周镜茗这对可怜人了。

    “歌女?怎么可能?我从不记得父亲和这样风月场所的女人有来往啊?”此刻,江智悦正在拼命维护着江宽在自己心目中的完美不被支离破碎。如果有歌女舞女,那也只是逢场作戏的应酬,因为她的父亲,在母亲在世的时候,的确没有任何情人或者妾室。

    “从没有和唯若订婚起,他就已经和那个女人有来往了,而且很多年都没有断过,直到他和唯若结婚生子继承沪系,这个女人,始终是你母亲的梦魇,等到她死,都没有把江容绰的心,还给唯若。”

    “不可能,怎么会有这样的女人在,为什么我不知道,为什么?!”智悦的理智也随着父亲形象的崩塌而流失殆尽,她只顾摇着头喘着粗气,浑身冰冷。

    “不可能?你为什么不知道?因为,那个女人已经死了十年了,你一直在奉雅读书,上海这边的宫闱秘史,你又怎么可能知道。”周镜茗的情绪倒是稳定了许多,他点了一支烟,点起了一段不堪回首。

    智悦重重地跌回到沙发里,愣愣发呆,无话可说。

    原来,父亲也不曾是想象的那般完美。原来母亲亡故的背后,有这么多不为人知的辛酸。原来,鼻头一酸,清泪两行。

    “周叔,她是谁?”

    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人,能够这样捕获父亲的心,毁掉母亲的生活。

    “尹泠玉。”

    尹泠玉?民国传奇的歌星尹泠玉?

    浸润着还未被抹去的泪水的眼睛,一股脑吞下了震惊和惶恐,哽咽难耐。

    尹泠玉,尹泠玉,是,她只知道这个歌星是父亲的朋友,她却从没想到,正是这个“朋友”,是父亲的牵挂,母亲的心结。

    智悦想起江宽一直很喜欢听尹泠玉的歌,家里的唱片几乎都是尹泠玉的,无论父亲是快乐,还是遇上难事的时候,总会有一首尹泠玉的歌,一分一毫一句一句浸透到父亲的心里。而且她还记得,只要父亲在听尹泠玉的歌,一定不许有人打扰,她和智源也不可以。

    难道说,只有那个时候,父亲才会感觉到尹泠玉真真切切地在自己身边吗?

    “既然是这样,那为什么父亲不把尹泠玉娶进门来?”军阀之人三妻四妾乃是平常之事,而当时沪系大帅江宽只有一妻,反倒成了民国的一段佳话,直至夫人去世之后,江宽才开始有了秘密情人和一个续弦妾室。

    “哼!这都是报应!是他对不住唯若的报应!娶尹泠玉?他当然想!他还想休了唯若娶那个狐狸精当大帅夫人呢!”周镜茗恨恨地把烟头按灭在烟灰缸里,吐了一个眼圈,缓缓说到,“只可惜,尹泠玉,从没喜欢过你父亲。”

    智悦的心脏,就在这短短一上午,已经历经了一个人可以经历的各种感受,现在的她,只剩下疲惫,还有麻木。

    “你不用这样看着我。是,江宽江冬郎,风流倜傥,堪为北洋六杰之首,可是那又怎样,他心尖上的人不喜欢他,他也没办法!”此时的周镜茗,幸灾乐祸溢于言表,可智悦知道,那只是为了母亲出一口气,抱不平罢了。

    “十年前死的?那不就是母亲和父亲分居的那一年?”就是那年无月的中秋节,自己没见到父亲,而母亲在两天后,愤然搬离大帅府,在偏僻的小令居,郁郁而终。“尹泠玉,不就是那年八月十五死的?”

    一切都水落石出了。十年前的八月十六,沪都早安的头条,就是传奇歌星尹泠玉昨日于家中自杀的消息。而十五那天没有见到父亲,恐怕是因为父亲已经得到尹泠玉暴毙的消息,赶到她家去了。

    父亲撇下自己,弟弟还有母亲,就是为了那个,从不曾喜欢过他的女人。突然间,智悦的心抽动了一下,感到了一种抚不平的伤心,隐隐作痛。

    后来,父亲对于母亲的离开丝毫没有反应,只是一个人关在靠近阳台的小客厅里,一遍又一遍的听着那首尹泠玉的成名曲《饮月华》,面无表情。半个月以后,江大帅的别苑“留园”便被更名为“隐月园”至今。

    现在,她居然切身感受到了母亲的怨气和恨意,还有那种无能为力的脆弱永远追不回丈夫的一颗心。

    “唯若在小令居,一直抑郁不已,最后,也没熬过去。”四年后,董唯若病故。智悦看到了周镜茗眼中,奋力擒住的泪水,然而点点泪光,却出卖了他。

    “周叔,你爱母亲,是吗?”智悦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

    “我,”周镜茗稍有犹豫,“小的时候我们就认识,唯若出身官之家斯优雅,和我们这些成天舞刀弄枪的小子不同。”董唯若的祖父,是前清户部尚520小说香门第熏陶下的名门气质,自然不凡。“但是她和我们几个都很要好。直到你的爷爷江哲建立了沪系,她的家族才想要和江家联姻,来重振董氏的名望。”原来,埋葬掉二人幸福的,居然也是一桩政治联姻。

    “如果,如果不是你的父亲继承了沪系,而是我,唯若就会嫁给我,就不会过着这样形同枯槁的生活!也不会就这么早早的去了!”

    智悦拿出一块手帕,递给泪流满面的周镜茗。

    原来,铁血丹心的行军打仗之人,也有这样肆无忌惮的眼泪,只为着阴差阳错下的命中注定,和爱人飘然远去的永世难再见。

    “唯若这个傻丫头,虽然和容绰表面上闹翻了,可是心里从没有一颗放下过他,直到临死昏迷的时候,还叫着冬郎的名字。”也许周镜茗也被自己的这一句给深深刺痛了,他停顿半晌之后,“智悦你可知道,这个世上,除了你爷爷,还有谁可以叫江宽为冬郎?”

    智悦无言以对。

    “尹泠玉,我只听到过尹泠玉一个人叫江宽冬郎,因为,你父亲,这个好丈夫,不允许尹泠玉叫他大帅,在她面前,他永远只是江冬郎。”

    在董唯若悲哀的背后,江宽和尹泠玉之间,也许是一段动人心魄的美好,如果没有董唯若的先嫁,没有尹泠玉的芳心未许,他们,会不会成就民国最浪漫的爱情史诗?

    智悦想象着母亲临终之前,周镜茗挣扎的心态。自己爱了一生的人就快要离开人世了,心心念念的却仍旧不是自己,这样的痛苦,比起流血牺牲,还要触目惊心几分的。

    “周叔,即使你坐上了沪系大帅的位子,母亲嫁给了你,她也不会幸福的,因为,她爱的,始终是我的父亲江容绰。”智悦抛却感情,正色说道。

    周镜茗微微怔住,失望的表情挽歌一样弥漫开来,他似乎沉浸在这段悲伤中,不能自拔。

    智悦开始后悔了,她后悔自己说出这些话来伤害眼前的人,毕竟,他真挚地爱过母亲,也许,他是唯一一个把母亲的一切放在心上的人,而远方的父亲,则让她失望不已。此刻,智悦甚至忘却了周镜茗是个要谋反的人,她默默走近他身边,“周叔,无论如何,斯人已去,而这段往事,也已经过去很久了,我。”

    “沪系,唯若,我总不能,统统失去。”一扫而光先前的痛楚叫智悦惊叹不已,又是一个自学成才的演员,脸谱说换就换,毫不耽搁。

    周镜茗阴狠的口气,也拂去了智悦对她的同情。

    “周叔,你应该知道叛乱的下场。”

    “大丈夫在世,重在一个志存高远,我屈居人下几十年,忍痛割爱一辈子,对于沪系,我已经仁至义尽了!”算起来,当年风华正茂的北洋六杰,现已步入不惑之年,也许,对于一个心存鸿鹄之志的男人来讲,这是他最后的机会,给自己的一生,多填补一份遗憾。

    “立场,都只是命运的安排,你这样记恨父亲,难免有失公允和气度。”

    “哼!不管怎样,今天,我就要让江宽付出代价!为情为志,我都与他势不两立!”周镜茗猛然起身,惊得智悦也跟着站了起来。

    她想,世间还有一个人能够阻止周镜茗的行为,那就是董唯若,只可惜,七年前,这种可能就不存在了。

    如果母亲还活着,她会劝阻周镜茗的叛乱吗?

    也许不会,因为她恨父亲。

    也许会,因为,她同样爱着父亲。

    母亲,你能告诉我,现在我该怎么办吗?

    智悦的心里乱打鼓,已经失了分寸。

    周镜茗缓缓走到大厅门口,打开大门,门外整齐的士兵和军车整装待发。他得意地看了一眼智悦,“江智悦,这次江宽和江智源有可能死里逃生,所以,你是我手中唯一的筹码了!”

    智悦,被软禁了。

    她有气无力地“噗通”一声坐下,黯然戚戚。

    父帅,阿源,庭轩,你们都在哪儿?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