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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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11-11-27

    一幕纷繁色彩的落叶之景被白色的光缓缓束起,清冷的空气轻轻吻上冰样的玻璃,是否为玻璃背后氤氲的温暖之息所着迷?

    睫毛粘连的朦胧中,一个熟悉的身影,面朝窗外伫足稍许,转过身朝床边走过来,伸手抚平她额头凌乱的刘海,然后又摸了摸她的额头,仍旧有些余热未散,不由皱眉。

    他的影子真好看。

    穿上躺着的人儿傻傻笑了笑,从被窝里伸出一只胳膊,似要抓住床边坐着的人一样。

    “不是低烧么?也能把脑袋烧糊涂了?”何承勋纳闷地伸手再次摸了下凤仪的脑门,不是很烫啊。

    “中原?!”惊天一道雷把身体的温度瞬间劈到冰天雪地,尴尬的凤仪感觉自己身体里的血液正在汹涌回流。

    她以为色彩斑斓的落叶帘幕之后,会是吴庭轩,给自己的独角戏,自私挟持了幸福。

    “是我啊,你以为是谁呢。”和记忆里上一次的何承勋完全不同,那层冷漠像是蜕皮一般不见了,回来的,又是往日里那个对自己百依百顺照顾有加的他。

    真是病得不轻,这会儿吴庭轩恐怕根本起不了床呢,一丝不安惊鸿掠过。

    “这,是什么时候了?”凤仪想要坐起来,却抵挡不住全身袭来的酸疼,“噗通”一声又躺了回去。

    “已经是下午,四点多了。”承勋朝着房间里的挂钟望了望。“你上午十点多的时候醒了一次,吃了药,这不,一觉睡到现在。”

    “哦。”凤仪揉了揉疼痛不已的脑袋,似在极力回忆这段记忆里的空白那些被莫名删除的片段。低头不语,“这,这是谁的房间?!”看到自己正盖着的被子,好像不是自己房间的?!

    “是我的房间。”承勋掖了掖她的背角,示意正挣扎着要起来地凤仪重新躺回去。

    无言,只剩瞪大了一双快要从眼眶里掉出来的眼珠,神色复杂地望着何承勋。

    “今天凌晨,你晕倒在大厅里了。”何承勋平静地起身,去端了一杯水过来给凤仪。

    晕倒?凤仪拧住了眉头,要从这个线索中寻回一些蛛丝马迹。

    “是,我从医院回来之后?”

    “嗯。”

    今天凌晨,凤仪安心地把还在昏迷中的庭轩交给小叔子同顺之后,向护士要了回到“英芝酒店”的路线之后,便在一片茫茫黑夜中,形单影只地上路了。

    转转悠悠了大半夜,直到自己再也忍不了寒风刺骨手脚麻木的时候,终于,英芝的霓虹灯牌救世主一样和蔼地在向她招手了。

    挂着满脸冰凉的露水,拖着已经不听使唤的双腿,孙凤仪“飘”进酒店大厅之后,就安心地晕倒了。之后,有意识的第一次醒过来,就是刚才。

    “正巧门厅的经理知道咱们是一起的,就打电话叫我下来接你,回不了你的房间,就只能住我这儿咯。”凤仪犹豫地接过水,动作迟缓地喝了一口,差点噎到,紧接着一阵猛烈的咳嗽,原本就被被子捂的红红的脸蛋这下子涨得猪肝一般。

    “你慢着点。”庭轩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像是看着小孩子一样看着连喝水都能噎到的凤仪,不觉好笑。

    可是孙大小姐似乎决定不领何承勋的情,杯子“咣当”一声重重地放在床头柜上,拨开承勋的手,拉过被子迅速钻了进去,头也不抬冷冷地抛下一句,“你不是决定不管我了吗?噎死我你顶多是个人证,操什么心呢!”

    看着凤仪极力隐藏着内心的不满和怒火却又装作一副毫不在意的这种纠结万分的表情,起先有几分笑意,随之而来的,却是抚不平的哀伤。

    她到底是在乎我的关心,还是只是习惯了我的关心?

    其实从昨天晚上何承勋赌气抛下凤仪回到英芝之后,就一直忐忑不安,她如果没有回来,何大公子心里已经打翻一个酿醋厂了,如果回来了,她一个人,没有汽车也没有黄包车,月黑风高危机重重的上海,她又该如何安然无恙?

    越想心里好像越有千万只针在隐隐扎着他的心,坐立不安之余,又到酒店的前厅来回踱步,回到房间辗转难眠。早知道现在这么如坐针毡,当初就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留在那儿和凤仪一起,担心着与己无关的担心。

    终于,一个电话,几分惊喜交错满心忧虑,半是悬空半落地。何承勋抱着已经不省人事的孙凤仪回到自己房间,把她安置好了之后,又在天亮之后去叫了大夫,大夫说经了一夜风寒和疲劳,很容易得重感冒,高烧隐患也极大。

    还是老样子,何承勋少爷又客串了一把老妈子,打发艾德老头自己去了展览会,然后留下看着这个任性倔强醒过来之后还有可能跟自己发飙的冤家。

    真是冤家,没有任何成本的就套牢了他一辈子。

    情之所以,其愿无悔。

    “凤仪,对不起。”何承勋坚持到现在,依旧躲不过满盘皆输的命运。

    凤仪转了一个身,背对着他,无动于衷。

    “现在想想真是有些后怕,你一个小姑娘自己走夜路,这万一。”何承勋根本不敢想象如果有个万一他该如何面对孙凤仪的家人,该如何面对死去的挚友子孝,忧国忧民大爱之下的他,其实最最面对不了的,还是自己。

    沉默,搅拌着浓浓的歉意,逐渐消散的怒气,将一段并不纯洁的友情,拨开云雾得见重生。

    我又有什么理由怪你呢。凤仪原本气恼撅着的嘴,控制不住地撇得好生委屈,一串眼泪,断线而下。

    因为她真的很恐惧。靴子踩在地上的每一下,似乎都被隐藏在黑暗中的鬼魅所附体,只等她难掌心魔的时候,一口将她吞噬掉。

    前路漫漫,暗夜无边,冷清不散,恐慌难逃。

    庭轩,庭轩。

    七魂没了六魄的孙小姐,口中的念念有词,是要驱走阴魂不散的恐惧,还是要安慰自己的心灵?

    前方的英芝宾馆已不是期待,现在自己背后百里之外,他的呼吸,才是光明之城的所在。

    “凤仪,别生气了。如果这次的事情被祥生知道了,我肯定吃不了兜着走啊。你就消消气。”看着挺尸一般的凤仪,承勋推了推她的身体,似要激起她的反应。“还有你那个珉谦哥啊,你这要是不原谅我,他本身就够讨厌我的了,这下还不得把我暗杀活埋了啊,啊?”

    “哼。”凤仪听到这儿忍不住笑了出来。是啊,少美已经够讨厌何承勋的了,如果知道他凤仪妹妹被折腾成如此凄惨之境地,说不准真的把他尸沉大海呢。

    “笑了?不生气了?”看到她的身体微微抖了抖,何承勋舒了一口气。孙小姐虽然惹不起,可是并非娇生惯养的乖张女子,如果说偶尔的贤淑端庄可能是装出来的,那么内心的海阔天空却是气质之淳与生俱来。这点和她的妹妹孙令仪比较之下,彰显无遗。令仪看似安静沉稳,实则却是无主见疑心重之辈,内心压抑着冲动和偏见,只等爆发的狂澜之波毁灭到来。

    狭路相逢,勇者的时局,却还在襁褓中酝酿。

    “我饿了。”凤仪缓缓地转过来,倚在靠枕上,抿着嘴唇,有意无意地撇一眼恭敬从命的何承勋。

    “对了,你还要吃药呢,我去叫一份下午茶给你,等着啊。”何承勋看到凤仪情绪转好,欣喜之意全写在脸上,恨不得上去拥抱她一下,还是被她尚未完全解冻的表情给生生拒之门外。

    “中原。”刚刚起身的何承勋被凤仪一把拉住袖子。

    “嗯?”按捺着内心小小的憧憬和渴望,故作平静实则期待地看着凤仪。

    欲言又止下的眼神,欲说还休着谁的心扉?

    “叫人,把我的围巾,洗了。”若有所思的眼神无情地从何承勋的身上游移开,落到了沙发靠背上搭着的围巾上,深情落座。

    刺眼的鲜红色,经历了时间的洗刷和空气的作用,已经变成了深红色,也没有了那股令人作呕的腥味。

    鲜血沉淀了颜色。

    我沉淀了对你的感觉。

    划开的伤口流失了血液,却缝进了为自己而动情的心跳。

    所得,所失,不过瞬间转换。

    只看你的条件,我的代价,是否吻合到天衣无缝。

    何承勋的眼睛却没有离开凤仪的额头,似乎那条围巾和它沾染的另一个男人的鲜血,都是另一个世界的尘埃,与己无关。

    当你交出一颗心的时候,却没有发现,另一个人的心,却也被决然挖去,一样流血不止,一样无药可救。

    “好。”

    不管你提出怎样的要求,多么无理,多么胡闹,多么将我的生命窒息掉,我也会说一声,也只会说一声“好”。

    可惜,可惜这个世界的海不会枯,石不会烂,天涯无边,海角无头。几分可怜又可悲的情意,在动荡岁月的反光镜之下,映出的,却是权谋利益纵横交错下挂着面具,违心的奢华。

    谁披着身不由己的堂皇外衣,谁又包藏着利欲熏心的优雅企图。

    再不会有一句这样不含杂质的“好”了。

    再不会有一个专注为你的何承勋了。

    如果真的到了那个时候,凤仪会感到不舍和失落吗?

    如果会,那么以后的所有,就不会有个开始,也不会有个结束。

    这个世界不允许悬而未决,就像不允许一心两倾一样。

    私心的下场,就是再也没有心了。

    凤仪突然捂上心口,一阵绞痛不告而至,刺痛瞬间抹掉了所有杂乱的思绪。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稍微稳住心跳和情绪,若有所思地躺下,呆呆地望着天花板。

    吴庭轩苍白而安详的脸庞,在脑海中挥之不去,原来这心疼的出处,便是害怕他的离开,害怕身边没有他的日子,不仅仅是孤单,更是一种现世的虚无和恐慌,因为心已经被掠走了一块,该怎样弥补呢。

    庭轩,庭轩。

    睡意,盎然于一片袅袅的思念中,在梦境与现实间,黑白颠倒,任意穿梭。不知远在“圣玛丽安”医院病床上的他,是否也莫名感到了,这种心电感应下的时空交错,眼花缭乱着前世今生,强求的缘分或者是命运的摆布。

    “嘶~”

    吴庭轩从噩梦中被一阵疼痛感惊醒,下意识地用右手捂住了心脏的位置,眉头间,写满了恐慌,这是第一次,冷漠沉稳的吴庭轩,毫无保留地献出一份担心和挂念。

    第一眼,便是寻找那个窈窕灵巧的身影,却是,

    凤仪,你在哪里?

    那张剪下她身影的纸花,似乎被昨夜的寒风,吹到了再也找不到的地方,空荡荡的病房,空荡荡的心房,是啊,早已被掠走的一块,该怎样挽回?

    “庭轩哥!”同顺从外面正准备进来,看到吴庭轩的右手上,正有鲜血涌出。

    原来他的右手正挂着点滴,他刚刚这么大力一扯,把针头从血管里拽了出来。

    “护士!”同顺朝着外面大喊了一声,“你怎么现在就醒了?大夫说麻药的药效过去,至少,还应该在一个小时以后啊。”护士进来后,同顺手忙脚乱也帮不上忙,看到吴庭轩丝毫不觉痛,只是自顾自地在思考着什么,那么认真的样子好像有什么很重要的事情,比如,偷运药物出城。

    “庭轩哥?”同顺朝着沉浸在自己世界中的吴庭轩小心翼翼地叫了一声。

    “哦,我没事。”随即又陷入了沉思,他在回忆刚刚做的那个很长很长的梦,现在却一点也想不起来,都怪同顺那一嗓子给喊没了。

    “还说没事呢,怎么提前醒了?还扯掉了点滴。”护士止住血之后,重新又给换了一瓶药水,耐心地责备起他来。“没伤到伤口?”

    “没有。”吴庭轩伸手摸了摸缠满绷带的腹部,这才感觉到腰间萦绕着的疼痛之感,折磨不休。

    “谢谢护士啊。”同顺笑容可掬地跟在护士后面道谢。

    “哎?孙先生你太太呢?怎么到现在也没过来看你啊?”小护士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和他们聊了起来。

    “我太太?”吴庭轩的记忆,从昨天夜里惊险过关侥幸进城之后就是一片埋在黑暗里的空白,除了,自己好像一直牢牢地攥着什么东西,死活就是不愿放开,是什么呢?

    是悬于一线的命吗?

    还是挂念一身的她?

    “哦,大嫂她不是将近四点钟才回去嘛,肯定是太累了,要休息一下。”同顺看到庭轩尴尬的沉默和护士疑惑的眼神,义无反顾出来解围,毕竟,他可是亲自和“在英国修习戏剧表演和票友军事演习与间谍特训”的“大嫂”过过招的,武当与峨眉,实力相当,手段颇像。

    “也是,她一直等在手术室门外,我看到她的时候,感觉整个人已经崩溃了,好像随时都能晕过去呢。你可要好好照顾你太太啊孙先生。”说完,小护士推着车就出去了。

    “呵,孙先生”吴庭轩玩味样的吐出这三个字,笑了笑,苍白的脸色似乎配不起这样真心的笑容,惶然受惊。

    这还真是她想出来的啊,吴庭轩昨夜算是见识到孙凤仪的想象力了,虽然以那种方式过关显得匪夷所思,但是毕竟,就是她,用了自己的方法,全力保下他吴庭轩一命,然后,又守在手术室外面,要晕过去的崩溃?怕是焦急忧虑前后夹击她无力抵挡了。

    嘴角,又是掩饰不住的笑意,想要描绘出凤仪为自己心力憔悴的一幕,那么自私地,喜欢这样的时刻,因为那时候,吴庭轩三个字,已经完全霸占了孙凤仪全部的心,寸土不让。

    他自私地想要她为自己难过,自私地不在乎自己小命的岌岌可危。

    爱,本就是鲁莽而自私的,不是么?

    这一下一下毫无头绪的浅笑,看得同顺半天摸不着头脑,咦?这个伪嫂子不就是个救了大哥的路人么?这,傻笑个什么劲儿呢?

    “你,在凤,在她那儿是怎么过关的?”凭着自己对凤仪的了解,当时铁定是草木皆兵的情况,而同顺又是凭什么没有被凤仪再次充满想象力地给玩残废而安然到如今的呢?

    “这个,完全是一场惊心动魄美女与英雄的谍战场面啊,当时,”同顺顿时一扫刚才不解的阴霾,吐沫星子满天飞地要开讲自己如何大战特务军花的故事,忽然又停下了。

    “怎么了?说啊?”

    “不对啊,你们是不是本来就认识啊,不然,不然,怎么会?”同顺不知道该如何组织语言,大概想要表达的意思就是,如果“大嫂”和庭轩哥并不认识,这后来,后来的后来,后来的后来的后来,完全说不通啊。

    “嗯,是在北平认识的,朋友。”如果只有朋友这么简单,就好了。

    如果只是朋友这么简单,他就不用为日后的所作所为买单,赔上了自己的所有的一切,倾家荡产,妻离子散,只是悲剧的一角而已,如果你忍心看到故事的全景,也只有心碎到不痛,流泪到干涸,只求今世相随,遂来生不欠。

    吴庭轩,何承勋,都输给了他们各自生命里最大的庄家,孙凤仪。

    假使庭轩能够像承勋那样,及早抽身为自己筹谋的话,也不至于,独角演绎完悲剧的全幕。

    人各有命,吴庭轩的命,早已被孙凤仪拿去,至少此生,已然还不回来了。

    如果有来世,你还会这样,输掉所有毫无保留地献出你的爱吗?

    不会,

    因为我已承诺给她,愿千世万世承受忘川河的煎熬与痛苦,但求你与我重逢的一刻。

    无论天上还是人间,有你,才有命,

    有命,才能够爱你。

    于你,我早就没有了保留,因为你,是我的所有,何谈输赢,也没有得失。

    沙华与曼珠,并蒂双生,

    原来,海有眼泪,石有心跳,天涯有尽头,海角亦无有路。

    我只有你,而已。

    “继续说。”吴庭轩望向窗外冬日的下午,阳光透着清凉,偶有瑟瑟发抖之时心里却暖意丛生,这就是爱的两面,幸福始终看不到背面心伤的影子。

    我会为你,挡住幸福反面,所有的阴影。

    可谁知,便是这样的情愿,吴庭轩站到了凤仪看不到的地方,再也看不到的世界,直到,无处可寻。

    有人就这样单纯,一直到他老去。心机,谋略,岁月带来一些东西,也带走一些东西作为交换,可是有些,是他本人不愿意拿来交易的,是印记,是心结,甚至于是古董和尘封已久的宝藏。

    只待系铃人重新出现的时候,一个照面,迎刃而解。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