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 地老天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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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起姥姥活着时的音容笑貌,回顾姥姥平凡而奇特、孤寂而热烈的一生,贞香嚎啕大哭。

    姥姥的坟前白幡飘飘。村里面黄肌瘦的孤儿寡母男女老少都来为春玲送葬,他们以不同辈份的各种称谓呼唤着她。贞香和乡亲们一道,吹吹打打掩埋了姥姥。

    贞香被悲哀被饥饿折磨得懵懂,神志清醒了许多。她强烈地意识到,活着不易,保命要紧。

    回到县城后,贞香的处事方式有了改变。有时,丁一芳悄悄让红雀带回的红薯高粱米和面条,她再不斥责孩子,一概收下,她太需要这些食物了。在她负责的命数里,食物比其他家庭更紧缺,因为多了水枝一张嘴。这年月,大人孩子都吃不饱,粮食定量远远不够,因此都勒紧了裤腰带。

    为了渡过饥荒,贞香变卖了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连当年出嫁高家时,母亲给她的玉手镯也变卖掉了,她用它换来了一袋高粱米,让全家好好吃了几天饱饭。丁咚红雀正长身体,犹如半槽子猪一般能吃,还有活得不知岁月星辰、生命力颇为顽强的水枝也能吃。

    贞香好像听见神灵在命令她:“你要让他们都活下去啊!活下去……”

    郊外破庙前,一片连绵不断的平原在天空下伸展着。没有山丘,没有冈陵,像风平浪静的日子里的汉水一样平静。日子也如同缓缓东流的江水般,麻木不仁,一如既往。

    水枝又瘦回原形。苍茫的天穹下,她现在真的显衰老了。她在土地庙前的大树下无知无识的望着空洞的远方,怀里的娃娃不知何时不见了,她现在仍旧抱着一团破棉絮。那象征儿子的襁褓似的东西也许就是她的唯一。她的瘦,是因为还不习惯红薯叶野草根和粗糠。她哪里知道,贞香为了省下她的那一口食物,忍饥挨饿,费尽心思,绞尽脑汁。

    翠姑有时接济一下贞香。当然,她绝不允许在粮食十分吃紧的境况下,省下长势正旺的孩子们的口粮来照顾水枝。贞香只能偷偷行事。

    贞香在水枝懵懂的期望下走来了。她的脚步显得沉重。从家到这土地庙不远也不近,大热天,虽然没有大太阳,但江汉平原的夏季盛行温湿的东南季风气候,湿热得很。她那碎花布衫早已汗湿,胸前呈现出盐碱似的白渍印迹。

    看见贞香,确切地说水枝是感觉到贞香的到来,她似有知觉一般,衰弱的胸腔里竟然有哼哼唧唧的声音作响。贞香走近水枝,用那只没有提篮的手拉了她一把。“走,饿了吧?进去吃。”

    长条木凳上坐着的水枝狼吞虎咽,贞香拿起桌上自己曾经放在这儿的一把芭蕉扇,对着水枝忽扇。水枝吃着,大口的咀嚼着糠菜团,她趁着汹涌而来的饿劲大口吞咽,来不及细嚼。可是,当饿劲稍稍打住,几口食物下肚后她便匆匆作罢,放下碗,直愣愣的看着庙里一角。

    “怎么,不喜欢吃?”贞香看着水枝,有些生气地说,“不吃你会饿死。别看这是糠菜团,薯叶汤,我还没吃饱呢!你要再不吃,我可吃了啊!你知道吗,也许……以后这两样东西都难吃到了。”

    水枝毫无反应,贞香继续唠叨着劝她多吃一点,看水枝仍无吃的愿望,便端起薯叶汤,送到水枝的嘴边,嘟嚷着命令道,“喝吧,再喝几口。……哦,就喝两口……”水枝的嘴紧闭,贞香和颜悦色道,“两口,就两口。”咕嘟咕嘟,水枝顺从地喝下两口薯叶汤。贞香将带来的几个生红薯留下,唠叨着对水枝交代一番才离去。

    贞香着急着回家,她要为两个孩子做晚饭了。当她匆匆忙忙热汗淋漓赶到家门口时,看见巷子里围了一圈人,好像又有人在打架。

    贞香看见红雀在一旁叫嚷,走近了瞧,只见一群男孩子在金洋洋的带领下,将丁咚和箫晓团团围住,正在打群架。

    “哥们,把他俩放倒,”金洋洋高声喊,“我们打赢了我请客,请你们吃三鲜面,一人一碗。”

    “好哇!”七八个十一二岁的男孩应和着,摆出阵式围着丁咚和箫晓转悠,狞笑。红雀和几个女孩子在一旁急得跳脚。红雀看见了贞香,跑过来拉着她的胳膊说:“妈,你看他们……这么多人打哥哥和箫晓。”

    “他们为什么打?”贞香问。

    “为一个红薯。那红薯是我的,被金洋洋抢去了,哥哥就和他打起来,可金洋洋叫来了一群人。”

    贞香疑惑地问:“你哪来的红薯?昨天不是都吃完了吗?”

    红雀不好意思低下头,“我藏起来了一块……”

    红雀是个小气鬼,她常常把从母亲那儿分到的食物放到自己的抽屉里,攒起来,然后等馋涎欲滴时享用,或是咐吩丁咚和前来玩耍的箫晓为自己做事情时,以此为诱饵。

    那个烤红薯她放进抽屉一天一夜了,饿了也没舍得吃。今天是星期天,箫晓来约丁咚去河边树林找知了壳卖钱,红雀想跟着去,丁咚却让她在家写作业。正在万般无奈时,箫晓发现了抽屉的秘密,私底下对红雀说,我要是让你哥带你一起去,这个红薯就归我。红雀想了想,虽然舍不得,还是点头同意了。可是,当红雀拿着红薯随他们出门,没走多远却见金洋洋带着一帮人走来。

    金洋洋瞅见红雀手里的红薯,仗着自己人多势众,一把抢过红薯,嘻嘻笑着将红薯给了身边的人,那人大口吃红薯,边吃边看着红雀发笑,激起了丁咚和箫晓的愤恨。

    “又是你惹的祸……”

    贞香说着走上前想去拉架,但无从下手,丁咚和箫晓虽还能招架,但金洋洋一伙人多势众,还有两个小子招招使狠劲,专找丁咚和箫晓的致命处踢,贞香一见急了,急中生智,高声大喊。

    “警察来了!警察来了!”

    一听警察来了,群架的阵势顿时稀松下来,好几个小子扭头四处张望,悻悻然松懈。可是,贞香前一会儿还在高声喊叫,可突然间慢慢倒地,有个孩子见状呼叫一声,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他们围上来了。

    丁咚伏下身,抱着母亲的头让她靠在自己怀里,并在她的耳边一遍遍呼唤着。

    “妈,你醒醒,妈,你醒醒……”

    见母亲脸色苍白,嘴唇紧咬,他对呜呜哭叫的红雀说,你看着,我去找医生。金洋洋带人跑了,箫晓对丁咚说,我去叫我爸,他懂医。箫晓的语音未落,恰巧见葛春江骑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来了,他是来找箫晓回家吃饭的。他来到人群跟前架好车,走过来蹲下,看看贞香的面色,摸摸她的脉搏,又翻起眼皮看看瞳孔,然后自言自语地说:“怕是中暑了,要赶快送她去医院。”

    贞香这一病,有了这辈子唯一一次近距离和葛春江单独相处的时光。

    夜幕降临了。葛春江守着昏睡的贞香。病床前,她毫不知晓地第一次这样近距离被初恋的男子凝神相望。

    雪白的床单,雪白的墙壁,病床上的那张脸映得更加惨白。输液瓶高高的架在她的头上,犹如沉重的十字架在他的心头。药水缓缓的滴下,点点滴进他的心里。他望着那张苍白的脸,轻轻握着她冰凉的手。

    她静静的躺着,不知道他坐到床前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不知道他离自己这样近,更不知道此刻的他想起了遥远的过去,还在心里一边边呼喊着她的名字。他情不自禁吟诵了一句:

    “深树云来鸟不知,知来缘想景当时。”

    稍纵即逝的幸福感弥足珍贵,可霎时被负疚感替代。

    多少年了,他以为早忘了她,忘了年轻时从心头悄然滑过的恋人,可是,并非如此。他想,假如……假如当初在她嫁与小女婿时,我勇敢地迈出一步,何至有今日?她怎会有今天的痛苦。他为失之交臂的恋人和她痛楚的婚姻而伤感。一阵自责,他久久地望着她,静静地陪伴她。回忆起二十多年前那短暂的时光,他仿佛又回到春江书院。想起第一次见她,听她说上学的初衷,讲裹脚的苦恼……

    渐渐地,他的眼皮变得沉重起来……

    一阵风从窗外乍地吹进,她微微睁开眼。

    我这是在哪里……不是在巷子里找孩子们吗?她又闭上了眼睛。

    黑洞洞,荡悠悠,人飘飘忽忽,似有人在轻声呼唤她。她突然感到除了意识,身体变得麻木,体内空空如也,骨架无所依附。

    她想睁开眼睛,可眼皮沉重无比;她想喊,却发不出声音……我只能靠想了,靠想东想西活着……我不能死,不能,红雀需要我,丁咚还没长大,水枝,还有水枝也离不开我……她搜肠刮肚,终于想起了最后的画面:打群架的丁咚和箫晓……

    她看看周围一片白色,知道这是医院。可我是怎样到了医院?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