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轻轻点头。
他看见她眼角的泪光说:“你流泪了。”
她说:“哦,是风吧……风迷了眼。”她明白,人世间不是什么话都可以说的,尤其是对你所爱的人。她扬起下巴示意,是那窗外的风让我流泪了。“哦,我把窗户关严实。”他站起来,走到窗边关好窗户。他回来坐下,轻轻拍拍她的手背。“好些了吗?”她又点头。他那只温暖的手的碰触,如一股暖流划过她孤寂的心田,倾刻间宛如冰川在融化。旧梦依稀,但她克制住了自己。
她吃力地问:“先生,我怎么了?怎么到了医院?”
他望着她,眼睛溢满温馨。“嗯,贞香,你身体不行啊,各项指标偏低,严重的营养不良,还中了暑。不过,现在没事了,医生说打完针就可以回家了。”
恍惚中,意乱神迷,一缕柔情在心头涌起,她霎时感到心扉隐痛。她双唇微启,“是你送我来医院的?给你添麻烦了。”
“哪里话,贞香,我们过去是师生,现在还是亲戚啊!你看,我们葛家的后代还是由你抚养的呢。”
她怔怔地看着他,感到精神的愉悦不是其他任何东西可以替代的。能这么近距离地和少女时代暗恋的人独处,对她来说很满足,这和梦中的景象差不多,他们相聚了,离得很近很近。她想,我和他的缘分仅此而已。
他关切地看着她说:“贞香,你怎么不把自己嫁了?不会是嫁不出去吧?”说罢这句话他笑了。“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很苦,如果能有一个知冷知热的伴侣,日子要好过得多。”
她轻轻摇头。“先生,你真不知道……带着拖油瓶是很难找婆家的。”
“要不把红雀交给我们,我和桂娟两个人,日子肯定要好过些,比起你来要轻松许多。”
“不,谢谢先生,既然是妹妹的托付,我岂能辜负。”她由衷地回答。
他不再作声,默默地看看她,起身站在窗前,轻轻地吟了一句,她没有听清。
输液后,他把她背回了家。那天晚上,他看着丁咚和红雀写完作业,叮咛一番后才回自己的家。
这一夜,贞香神昏谵语,眼前晃动着许多像大树一样的巨兽,还经常地感到一只温软的手围着自己的脸庞转圈拂动。天亮时,她觉得身子软绵绵的,心里被什么掏空了,掏得好似没有了五脏六肺。
一个人的德行不取决于他如何享受幸福的时光,而取决于他如何忍受痛苦和不幸。贞香在不幸中由“有人需要我”的信念所支撑,独自支撑起一个家庭,度过了艰难的岁月。
十年过去。到了一九六六年。这一年,丁咚高中毕业去了木工厂,跟着姜保全当学徒,学木匠手艺。红雀也已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如今正在读高中。只要看上红雀一眼,就像看见当年的贞莲,她不仅貌似贞莲,神情,声音,举手投足也像贞莲。
水枝还没死,年过半百,疯颠依旧,可她出人意料奇迹般地活下来了。
生命如果跟责任联系在一起,你就会由衷地感到它的震撼。况且这是一个风起云涌,颠倒众生的年代。
有人说,一个疯子能活这么久,真是奇迹。南门街上有名的王邪子疯后流浪在街头巷尾,活了不到两年,在一个风雪交加的晚上死了。水枝一年又一年,度过严寒酷暑,度过自然灾害粮食吃紧的年月,疯后居然活了二十多年。有人说,水枝活下来得亏贞香;有人说,水枝怕是成精了。对于水枝成精的传言人们采取了两种态度,一是离她远远的,见了绕道而行;二是见了她以礼相待,有吃的给口吃的,没吃的给碗水喝。这样一来,这几年贞香对水枝的操心和付出也略少了些,水枝也落下个更安全自在。可是,好景不长,而今眼下风云变幻,疯子也变幻莫测了。照说不识字的水枝是看不懂满大街白纸黑字的标语口号,自然也不会去看大字报。可鬼使神差,不知她跟谁学得一些新词儿,什么“革命”、“造反”、“走资派”,这些与她过去的人生毫无关联的单词会时不时出现在她的口中。只见她一手搂着“小喜”,那堆破布裹着的棉絮,一手高高扬起手臂,挥舞着来一句此类单词,有时还从嘴里突然蹦出一句“打倒!”
路人见了水枝这副摸样,说她不是成精,而是成妖了。
“妖”,一定是不祥之物,会带来妖风邪气,祸害邻里乡亲。人们如今见了水枝就躲,再没有人给她吃喝。过去的惨景又在街头巷尾出现,小孩子们无端会走向她,向她投掷砖头瓦块和碎石子,水枝的身上脸上和手臂上,到处是伤疤和血迹,让人见了惨不忍睹。
水枝的日子不好过,贞香自然又多一些担忧和操劳,她去土地庙的次数更多,去大街小巷犄角旮旯找水枝的次数也更多了。最无奈的是,如今风云一变,人心也变了,哪怕是孩子们,也不如过去好教诲,能协商,贞香只能疲于奔命,为了苟延残喘的水枝能活得稍微有点尊严,她奔忙着,寻找着,对水枝施以庇护之手。
“请问,看见那个女疯子了吗?”贞香行色匆匆问路人。
“你说那个笑邪子呀?没有!”
贞香的言语和行为往往招来冷眼,人们见了嗤之以鼻。
“神经!好人都管不过来,还管疯子。”
贞香庇护水枝,在家里也遭到儿女极力反对。
红雀说:“妈,你再管水枝的死活,就是自找麻烦。”
贞香说:“水枝的阳寿还未到,当然要让她活着。”
红雀又说:“水枝是地主阶级的小老婆,是阶级敌人。”
贞香声音不高,态度却很固执。“什么地主不地主的,水枝也是苦出身,现在只是一个疯子罢了,可疯子也是个人啊,是人都应该活,这是神灵定下的。”
红雀一听说水枝是苦出身,寻根问底,贞香把水枝的身世说了一遍,还坚持说,不关她的出身如何,都应该帮帮她。红雀不管,只要水枝不是剥削阶级出身,心里才觉得平衡。
今天,红雀坐在教室里,眼睛看着黑板,可心不在课堂上,她还想着昨晚和母亲的争执,为母亲的愚昧和固执而生气。
葛春江站在讲台上,为人师表的他一身端庄的职业装。白衬衣,蓝裤子,只是眼眶上多了一副近视眼镜。时光的流逝没有在他的脸上和身上留下明显的痕迹,也许是腹有诗书,过去还当过兵的缘故,他还是那么儒雅,那么自信,那么孜孜不倦。从他那熨贴的衬衣领子和袖口,还有一尘不染的蓝咔叽裤子和军绿色球鞋可以看出,在家操持的桂娟很贤惠。他的大儿子箫晓高中刚毕业,想等着高考,整天在家复习功课。小儿子箫阳正在上初中。葛春江把心血放在教育上,十几年教书育人,可以称得上桃李满天下了。
此时,他目光炯炯,正和眼前这高二(一)班的学生讨论关于交作业是否属于诚信的问题。因为有任课老师向他这个班主任反映,近来总有人不交作业。
一个长得浓眉大眼虎气十足的男生正回答葛春江的提问。他站在自己的座位上,用疑惑的眼光看着站在跟前的葛春江。
“老师,你说中国传统化的继承要靠我们,可是,现在没有社会大环境的支持,我们感到太难了。”
“武钢,你能说具体点吗?”
“比如,就说交作业吧,你说这是‘诚信’问题,可是,这‘诚信’就不分阶级,对谁都要讲诚信吗?一个资本家出身的老师,我们也要向他讲‘诚信’?还有,你说我们是礼仪之邦,同样,对阶级敌人也要讲‘礼仪’吗?”
教室后面不知是谁小声吹口哨,有人开始低声议论起来。
名叫武钢的男生身着班上唯一一套货真价实的军装,腰间系着一条军用皮带。那军装和皮带让同学们羡慕不已,因为它不是当地裁缝能做出来、街上能买得到的。他这身行头是他的老子武天明过去的部队发的。那军装上的钮扣凸起“八一”字样,铜钉锃亮。
只见武钢一副洋洋自得的神情坐下了,尔后瞟一眼正在窃笑的那几个男生,嘴角出现了不易觉察的挑战权威而带来的自豪之感。
教室里五十二个学生各怀“鬼胎”,眼睛齐刷刷期待的看着老师。葛春江转身走到了讲台上。站定后略为思忖,便字斟句酌地讲出了如下一段话,他无论如何没有想到,这段话日后将被作为他有效的罪证留下来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