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口,一排卡车十来辆,上面装满了掠夺来的粮食、家禽、被子等。
春江书院遭难了。
院子里,四处扔着劈开了的黑板和砸烂的桌椅板凳。被抓来的大人和孩子站在院子里。只见他们当中,妇女披散着头发,搂着孩子,男人身上都有被鞭打的痕迹。
葛宇轩被打得血肉模糊,从屋里一下子被推倒院子里来。离森下豪夺古画并说不再骚扰药店的承诺还不到一周的时间,葛宇轩就被他们从药店抓来,进行了严刑拷打。此刻他躺在地上,眼眶上的眼镜没有了,不知掉到何处。他嘴里流着血。木匠万井山去扶他,敌人的鞭子挥舞过来,打在万井山的身上。
鬼子兵端着明亮的刺刀,凶神恶煞般的人们围成一圈,乌黑的枪口朝向他们。
万井山被抽打得脸上露出血迹,又被一脚踹到一边。鬼子将鼻青脸肿,脸上划有血痕的葛宇轩绑在了廊檐下的柱子上。孩子们的哭声顿时充斥着院子。
山本坐在太师椅里,他打着饱嗝剔着牙,眯着眼睛看着院子里手无寸铁的人们。森下在院子里慢悠悠的走动着,像个局外人似的。金无缺则指挥狗腿子们不断的把抢来的粮食往里屋搬运。
此刻,书院那只名叫“大卫”的黑狗也不同往常,虽被一根绳子系在大树旁,它却昂着头,龇出锐利的白牙,当金无缺伸手想触摸它的脊背时,它立刻抽身后退,露出利齿,喉咙里滚动着低沉的咆哮,脖子上的硬毛根根直立起来。大卫犹如弦上的箭,随时都会射向敌人。
“你他妈有眼无珠的狗东西!”
金无缺不敢摸大卫了,恼怒地对着狗踢了一脚,狗更加深痛恶绝了。它发狂似的又吠又叫,拼命要挣开绳子,即便它被牢牢的系着,它也依然时而咆哮时而哀嚎,用力挣扎和反抗,一刻也不屈服。
孩子中有人的哭泣声更响了,四周一片恐怖气氛。
“别哭丧了!”
金无缺突然一声高喊,抻着油光水滑的脸说:“你们那游击队呢?你们的新四军呢,都到哪里去了,怎么不来救你们?啊!太君不是说了吗,只要你们说出他们的联络员……我就给你们找皇军办良民证,让你们安安心心的过日子。你们不要不识抬举,错过机会。”
金无缺走到人群面前,低声在森下耳边说着什么,森下点头。金无缺走向人群。他在木匠万井山的跟前停下,向这个中年男人逼问。
“谁是联络员?”
木匠万井山摇头。
金无缺拿起万井山的右手,用手枪对着他的手掌说:“唔,这可是一双巧手啊,你就是方圆几十里有名的木匠,啊,老子可认识你。你还想盖房子打家具吗?你的这双巧手……若还想要,就老老实实说!”
木匠摇头说:“我不知道。”
金无缺厉声叫道:“你撒谎!你一定知道。我数三下,你不说,这手掌可就穿洞了。”
木匠闭上眼睛。金无缺开始数数,贞莲站出来,走近金无缺。金无缺撇开木匠,看着贞莲,从头到脚脸打量她。
“哦,李贞莲!你想说吗?好。你的姐夫张小坤骂我是汉奸、卖国贼,还要杀我,哈哈,怎么样,我活得好好的,现在你们的联络点被端了,葛宇轩这个老东西也被抓了,他是不是新四军的联络人?说,如果他不是,谁是?”
贞莲今天一早来,是为了部署一项偷运武器的行动,准备一次较大规模的武装斗争,她却意外得知游击队和新四军联络点被汉奸识破的消息,便决定抢先敌人一步安全转移。可是,游击队和群众走了一部分,还有一部分老弱病残和负责人没来得及走掉,贞莲和木匠万井山就是留下来照顾群众而没走成的。她一直觉得,进攻和吃苦她应该走在最前面,撤退她应该在最后。
贞莲蔑视金无缺,冷笑道:“你是搞情报的,怎么问我。”
森下走过来了,问道:“嗯……你一定知道,联络人是谁?”
贞莲看着森下,“你们看……我像不像?”
“哦……”森下盯着贞莲,围着她转了一圈,“不像……也像……”
金无缺抡起巴掌打了贞莲一耳光,“你他妈不许戏弄皇军。”
贞莲被打,大卫又一次咆哮起来,它不依不饶的狂吠。昔日在它的保护下,贞莲和孩子们书声琅琅,快乐自在,今天却惨遭毒打,大卫的叫声由高亢激愤到哀伤。山本听得烦了,掏出枪来,连发三枪,大卫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呜咽,倒在了大树旁。它的眼睛还睁着,望着眼前的妇女和儿童。
“大卫!”
贞莲一声呼叫,孩子们都呜呜的哭了。
突然,远处一声巨大的爆炸声传来,那气势之猛烈,声响之绵长,令山本猝然站立。
两个搬运粮食的伪军跑进来,在山本面前扭头指着门外结结巴巴地叫嚷着:
“太君,不……不好了……那边……军火库失火了……”
一个日本兵持枪跑进来,他向山本报告说军火库被炸。山本和森下同时发出惊呼,他们带着所有的鬼子不顾一切跑出院子,呼啦啦往城郊方向奔去。
金无缺带着院子里的伪军锁好装粮食的屋子,也乘机溜走了。临走前,金无缺不失时机折回来,对贞莲和葛宇轩咋乎了一阵,放出话来为自己开脱。
“你们快走吧,我放过你们!今天,要不是我金无缺积德,救了大家的命,你们都得死。以后……你们可要给我记住……今天……”
张小坤和葛春海领导的游击队炸掉了日军的军火库,同时又吸引了敌人的注意力,救了葛宇轩和乡亲们,可谓一举两得。只是作为联络点的春江书院被日军霸占,游击队没有了活动中心。同时,日军疯狂的报复也将开始了。
猛烈的爆炸后震得窗棂哒哒响,贞香目瞪口呆地立在门前,心内惊惧。爆炸声终于停止了,枪声也渐渐稀疏,后来听不到了,她还失神的瞅着窗户发愣。
晚上,煤油灯灯芯跳着火花,她呆呆的伫立着,小喜拉拉她的手,她才回过神来,她坐在凳子上,看着小喜问,你想你娘吗?想。小喜迟疑着点点头。贞香又说,她就要回来了。真的吗?小喜有些淡然,好像对母亲的记忆并不强烈。他的表情令贞香有些失望。
夜里,她服侍小喜睡下。贞香刚回到自己的房间,隐约听见一阵细微的动静。好像一条人影翻过李家墙头,咚的一声落地了。那人的脚步声来到她的房门口。贞香隔着房门低沉地问:“谁呀?”
那人贴近房门说:“贞香,是我!”
她拉开房门,一个人影闪身进来。
他的身体在黑暗中哆嗦着。
“啊,弄点东西给我吃吧,我快要饿死了。”
天啦,是丁一芳!她瞅他一眼很快披上衣服带他进厨房,从橱柜里拿出一块白面锅盔递给他,他接过锅盔就咬,狼吞虎咽,她又提起暖壶,给他倒了一碗热开水。吃着喝着,丁一芳咧嘴一笑。
“你看,我是不是像饿死鬼托生?”
“像。”她回答,抿嘴笑了。
丁一芳擦擦嘴,给她叙述了自己的经历。原来,自从高家坟地一别,他被日本兵抓去修铁路,每天起早贪黑十分幸苦不说,他觉得内心的煎熬更不能忍受,一次次尝试逃跑。有一次他趁着夜色逃走了,可没逃出多远就被日本兵抓回,好一顿毒打。他不死心,趁着这次军火库被炸造成的混乱,他终于成功逃脱。
“现在,这条铁路归日本人管辖,运走我们的麦子和棉花,运来的是要消灭我们的枪枝弹药。给他们修路,运来武器打我们,这不是作孽吗,我不愿干下去。”
贞香瞅瞅蓬头垢面的丁一芳,蹲在灶膛口点火,烧了热水,拖出大木盆让他洗澡,自已转身去里屋了。
回到房间,她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心绪不宁的,带有几分热燥。她强迫自己坐下来,坐在床沿双手搁在腿上。她想,我这是怎么了,为什么这样紧张……她站起来了,走到小喜的屋里,像往常一样叫睡梦中的小喜起来撒尿。小喜尿过上床继续酣睡,她又在过去爹娘住过的房间里翻箱倒柜,找了一套父亲穿过的衣服,估摸着丁一芳已经洗浴完毕,便忐忑不安的走向厨房。
厨房里,丁一芳洗浴完毕正光着脊背背对着门在擦身子。她看着他的后背,把衣服放在凳子上,低声说:“换上吧,这是我爹的衣服。”丁一芳“哦”了一声,放下毛巾拿起衣服,背对着她,从容的穿好裤子和上衣,她站在他的身后,静静的,一动不动看着他**的身体,像被钉住一般。他转过脸来了,洗浴过的脸容光焕发,目光炯炯有神。
他看着她,热目直透她的心灵。
此刻,她扭过头,确感觉到了他目光中的烈焰。
他看着她,嗫嚅道:“好热……”
她转身迈步,他叫住她:“别走!”
她停住脚步,站在门口背对着他,一动不动象一尊雕塑。
“你怎么了?”他盯着她的背影问
“呃……没什么。”
他走近她,撑起一只胳膊枎在门框上,把她挤在门边橱柜旁的狭小空间里,他的手碰到了她的手臂。
“你在逃避我。”
“逃避你?没呀……”
他的手和她的臂的接触把他们连在一起,他和她谁都没有动弹。那一会儿,她也觉得很热,脸上热烘烘的,有一种热流从手臂通向身体。
她缩紧身子,挪开手臂,那丁点儿联系没有了。
“你怎么了,害怕了?”他贴近她的耳边低声而热切的问,嘴里冒出的热气似乎能让她窒息。他的嗓音突然变得有点沙哑。可他的口气似乎带有一丝冲动和挑衅。
他沙哑着声音说:“是因为我的突然到来……使你害怕?”
她嗫嚅着,“……你说什么呀……根本就不是。”
“听你的语气……就知道你说谎了。你怕我!”
在他的逼视下她心跳加速,脸上泛起红晕。“我为什么怕你?”
他又一次贴近她的耳根,气息逼人,“真不怕?那……为什么和我拉开距离。”
“我不过是害怕……害怕……”
“害怕喜欢上我。”
“是!”她抬起头回答,终于不用掩饰,她突然显得轻松了。她转身,如释重负的吁了一口气。“不过,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
“嗯,我知道……不是那个意思。”他低声笑着,声音充满魅力。
她嘟囔,“你别得意!事实上……我在你身边有点不自在。”
“是啊,我身上有魔力,可这个魔力是特为你准备的。”
“我不要。”
“贞香,”他轻声的呼唤着,“我日思夜想的贞香……”
他拉着她的手,把她揽进怀里,不容分说拥紧她娇柔的身躯。她挣扎着,无力地分辨着。
“你太自以为是了……不要以为你曾经救过我,就可以对我这样。”
他不回答,一下子抓住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轻轻的抚摸,然后把她的手指辦开贴在自己的胸口上,按在心口不动。“唔……你来摸一摸……它跳动的多么有力。它要对你说:‘来吧,我一直想着你,一直等着你呢。’”
她不敢面对,把脸低下去,他却把她抱起来,放在橱柜上坐好,他张开双手就放在她的臀边。她的眼睛与他的视线平齐了,目光相遇。她羞怯地望着这个热情似火男人,他的笑容和热气充满了诱惑力。就在此刻她才突然意识到,自从遇难相逢又一别,此时此刻这一幕不正是自己内心期待已久的么,这一刻来到了,为何惶恐不安?她坐在柜子上,两腿悬空,他就在她的腿之间被她夹着,脸对脸,心对心。
她内心在挣扎,有个声音在阻止她,在呼唤她,在讥笑她:
“你和他算什么?能和他同床共寝做夫妻?不能,你有小喜在身边。”
他的头靠近她的额,嘴贴近她的嘴了。越来越近。一种濡湿温暖的味道犹如泥土的芳香和豆浆甘饴的气味,直击她的面庞,弥漫在她的周围和脑际,一下子笼罩了她。
“不,你该走了。”
“走……去哪儿?”他嗫嚅着,他亲吻着她的手,她的脸,她的脖子。“你是说去这……去这……去这些地方……还是……”他喃喃着。突然紧紧地抱住她,灼热的鼻息在她的耳边萦绕。她轻声吟叹着,大脑失去控制。他的唇越过她的下颚,轻轻的吸吮着她的脖子深处,向胸口移去……
命运是可以改变的。今天晚上她可以拒绝他,这样她就可能重新一如既往的等待岁月的流逝,过上十来年,小喜长大成人,她和他圆房,成为真正的夫妻。当然,感情是可以培养的,熬过多年之后,亲情和生活的惯性会让她像那些嫁给小女婿的女人一样,守着并不相爱的小丈夫,看着他一天天长大,再一点点感受着自己作为一个成熟女人,变得一天天衰老,在正当年的丈夫面前自己已经老去。
但是,命运现在就在她的手上,由她决定她要爱与被爱,还要去当一个掌握自己命运的女人。
是命运一再把丁一芳送到她身边来,推动她走上自己的命运之路……
人生就是这样,好像一生只为一瞬间,一瞬间决定了人的一生。
贞香心底盼望的一瞬就这样来到了。他把她从橱柜抱到灶前。就在灶膛前的柴火堆上,这对心有灵犀互相牵挂的男女,犹如干柴,被一根火柴点,这瞬间,爱的火焰熊熊烧着,火苗阵阵颤动,欣然飞舞……
火苗窜动得渐渐平息下来,他看着窗外说,月亮真圆啊,她微闭双眼附和道,今天是十五啊,就是月圆之日。
“来,”丁一芳一个激灵坐起身,“贞香,让我们记住这个日子。”
他拉起她,先在灶膛前磕了三个头,然后他嘴里念念有词。
“灶王爷,贞香和我从此结为夫妻了,来日我们再补行大礼。祈求你老人家保佑我们平安如意,天荒地老,永不分离。”
贞香怔怔地看着丁一芳,又看看小窗外皎洁的月光,这时恰有两只飞鸟掠过,发出婉转的低鸣。她拉起他的手来到窗前。
“你对月亮公公说吧。”
“说什么?”
“你刚才说的那些话呀。”
一轮明月高悬在天空,他点头,搂住她的腰肢临窗而立。他抬头望着窗外皎洁的月亮,神情虔诚无比。
“月亮公公作证,让我们天长地久心不变,不离不弃永相随。”
“天长地久心不变,不离不弃永相随。”她看着他,眼睛对眼睛,重复了他的话语。
晨曦微露时,他贴近她的耳边厮磨,呢喃。跟我走吧……他热切的话语撩拨她的心弦。你跟着我浪迹天涯,让我们做一对自由鸳鸯。她摇头,嘟囔。现在正打仗,还不行。他一把抱起她说,你看,我有的是力气,打仗时期也能养活你。她嗔怪道,我也有手艺,干吗要你养活?我做的豆腐最好吃。他噗哧一声笑道,是啊是啊,我差点忘了,你就是豆腐西施,我的豆腐新娘。他亲吻着她,侧身俯看着她明媚的笑靥,瞅着瞅着,他竟热泪盈眶。她擦拭他的眼泪问,你怎么了?他说,贞香,此生若有你陪伴,真是极尽奢侈,可是……可是我一定要和你做名正言顺的夫妻……天长地久的夫妻。你说,我是不是太贪心了?她拱进他的怀里,贴近他的胸脯喃喃。我知道,我也想,可是……还不能。
“为什么?”
他问道,声音很大,面部的表情突然变得烦躁。“你不会告诉我,是为了那个尿床精,为了那个还想吃奶的小屁孩吧?你不会告诉我,你要为这个小屁孩虚度青春,栓死在高家这颗歪脖子树上吧?”
“不是……”她颓丧地从柴火堆上坐起来了,把头埋进两膝之间。
他站起来,一把拉起她,把她又一次拥紧了在她耳边低声问:“那是为了什么……我不明白。”
“还不到时候……”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他摇晃着她的双肩。“贞香,你清醒吧,现在就跟我走,必须走。我们去找我的师傅和戏班子,你如果不愿意,我们就远走他乡去干别的营生。总之,我会让你幸福……我不愿意看到你这样每天为别人而活,为别人受累。”
“可是……”她迟疑了一下说:“我受人之托啊!” 说了这一句,她声音嘎然而止,像是被一块沉重的木板突然压住,不能动弹。
“我知道,”他松开她说:“你是受了高得贵之托,那个老奸巨猾的狗财主,以为他有万贯家财就可以随意支使别人。他把一个小屁孩托付给你,拴住你。你想想,等他长大,你得付出多少心血,虚度多少光阴?”
“现在,高家遭大难了……”
“高家遭难,谁没有遭难?国土沦丧,四周都是流离失所需要照顾的人,你救得过来吗?”
“小喜的娘就要回来了,我想把小喜交给她再走,我不能就这样扔下一个六七岁的孩子不管。”她低头沉思片刻说:“我看……这样吧,你先去探探路,在外面安排好,等我安置好小喜,你再来接我。像你说的那样,让我们远走他乡。”
他久久地看着她,很无奈。
“好吧。”他悻悻然。“说好了,我很快就会回来接你的……”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