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森下心里盘算着,贞香的面子得给。他有一刻的犹豫,恍惚中把她当成了自己的妹妹纪香。他知道关于水枝的病贞香是在诓他,不可信。但麻将输给了她,这可是千真万确的,还不如冠冕堂皇做个顺水人情。这样,还便于控制小酒馆,又能时常满足自己的口福。
水枝步履蹒跚,拖着沉重的身躯回到了高家大院。她虽然穿着旗袍涂着脂粉,可面目憔悴。就像一个抽干了精髓的躯壳,眼无神,身无力,两腿在颤抖。
她靠着墙,看着残垣断壁。
房屋破损,天井一面墙被炸毁,两间厢房完全倒塌,大堂也被炸得面目全非,一根房梁掉下来,深深的插进堆砌的破砖烂砖瓦里,偌大的一个宅院,仅有后院和贞香住过的那房还能勉强住人。
一脚踏进老屋时,她感到身上就只剩下恐惧了,她不禁捏手握拳,慢慢往里走。本被轰炸破烂不堪而又久无人居的老屋,此时更显破败了,屋前屋后被荒草覆盖,一片凄凉,原来遮风挡雨的玻璃窗现已形同虚设,不是关不拢就是破掉了。走进黑洞洞的屋子,无法阻止眼前奔腾不息的恐惧。窗外、屋檐、墙角,所有可能映入眼帘的形迹,在她的眼里都成了高家的亡灵和冤魂。所有可能映入眼帘的形迹,在她的眼里都成了恶魔和厉鬼。
她靠着墙,回忆着过去,想籍昔日的好时光来消磨心中的恐惧。
突然,她眼睛一亮。她摒弃了恐惧,奔到院子天井周围,四处寻找着什么。找呀找,墙角、柜子旁。她翻开砖头瓦块终于找出一把铁锹。她拖住铁锹,走到院门口看看四周,没有人注意,她又靠在墙上,微闭双眼,脑子里极力搜索记忆,回忆过去老爷的只言片语,想找出其中关于藏宝的蛛丝马迹。
她似乎有了方向。拖锹走到老爷卧室,她在檀木大床前掀开踏板,拿起铁锹用力铲起来……
“姆妈!”
不知何时小喜出现在她的身后,他奔过来紧紧的抱住水枝的腰。水枝放下铁锹,泪眼看着儿子。小脸圆圆,肤色红扑扑。
“啊,我的儿……”
儿子好好的,水枝喜极而泣,她紧紧地搂住小喜,一遍遍重复着:“好啦好啦,咱娘儿倆还活着,好啦好啦,咱娘儿倆还活着……”
她扭头看见了贞香。贞香就站在房门外,看着她和小喜。
“贞香,多谢你……”她哀伤的一笑,给贞香深深的鞠了一个躬,“是你救了我们娘儿俩。过去,我对不住你……”
贞香轻声打断她,“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你好好拉扯小喜吧。另外,你也别把我想的那么好,这不,我今天把小喜给你送来……我就要离开这儿了。”
“什么?离开……”水枝愣了一下,“你要去哪儿?这高家可是你的家呀。你可是我们高家正儿八经的儿媳,独一无二的宝贝媳妇啊!”
“不,不是。你我都知道,我可是老爷打麻将赢来的,就当我在高家寄养了一段时间,我和小喜算是姐弟。我从来都是这样想的。”
小喜放开水枝走出门槛,走近贞香,拉住她的衣襟一角摇晃着。
“姐姐,你说什么呀……你不能走!”
贞香回过头对水枝说:“如果你们生活上有困难,可以来找我……我会尽所能的帮你们。”
看起来贞香的决绝神态不是闹着玩的,水枝愕然。
“贞香!”
水枝叫住已经转身欲往门外的贞香,走近她。由于心力交瘁,她手扶着门框,泪眼婆娑。
“贞香,你可是我们高家八抬大轿娶进门,拜过堂的儿媳妇,你不能走。好贞香,我现在是一个废人了……你应该来撑起高家……等小喜长大,你们圆房,还要为高家传宗接代……”
“不。”贞香摇头。“小喜现在安全了,我也完成了使命。常言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小喜好好的,等他长大了,你就可以给他重新物色合适的媳妇,为高家传宗接代。”
水枝见贞香一脸决然,突然意会到什么似的,“你是担心高家现在被毁了,会受穷吗?贞香,我告诉你,高家有的是金银财宝。只要你留下来……”
“我当初留和现在走……都与钱财没关系。我知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有金银财宝那是你和小喜的。你们只要有钱财,以后的日子就好过。”
贞香迈开步子走了,走两步她突然站住,回头对水枝说:“哦,你记得每天晚上三更时叫小喜起来撒尿,睡觉前给他洗脚的水要烫一些,多泡一会儿脚。只要做到这两点……他就不会尿床。现在,他已经不尿床了。”
水枝眼眶有亮晶晶的泪珠在闪动,小喜却可怜巴巴地站在门口。他看看水枝,再瞅瞅贞香,欲留欲走,心里咚咚打着小鼓。
“姐姐,你别走!”
小喜神情凄漠,可怜巴巴的望着贞香,贞香回头向他摆摆手,毅然地走了。
小喜盯着贞香的背影,默念着:
走了,贞香要走了!
走了,贞香远去了……
走了,贞香就要消失了……
“姐姐,等等我……”
小喜终于忍不住,他的神经随着贞香的脚步越拉越紧,似乎就在拉断的一瞬间,他顾不了身后亲娘的眼神和呼唤,迈开小腿奔跑起来。他奔跑着,狂呼着,不顾一切的舞动着手臂加速跑动。
小喜跑着,离贞香越来越近。
可以没有娘,但不能没有姐姐。相依为命的日子已经让小喜即把贞香即当姐,又把她当娘了,这怎么能分得开。他跑着,不顾一切的跑。突然,一块小石子绊了他一下,一个踉跄,小身板重重地倒在地了,他朝前匍匐倒地。
“哎哟!”
一声呼叫,小喜清晰的喊了一句话让她回头了。“姐姐,我摔倒了!”
她转身回来扶起了小喜,拉起他嘟嚷道,“冤孽……为什么总不肯放过我,我上辈子欠你的了?”她拍打小喜身上的尘土,看见他的裤子膝盖上擦破了一块,气恼而心疼地嘟嚷着:“啊……擦破了……疼不疼啊?”
“疼。”小喜点头,他一把死死地抓住贞香的衣角,仰头盯着她说:“姐姐,别离开我。”
这一幕就在水枝眼前发生,她眼睁睁的看着小喜和贞香离去。儿子离开娘了,那是她的唯一。可是她很平静,好奇怪的感觉,她想。就在小喜离开她跑向贞香时,她竟然没有了不可遏制的痛苦,犹如看着邻家的孩子去追随他的亲人。我这是怎么了?想当初,自己曾教他学会发号施令,怎样整治媳妇,让她顺从……那一切都白费了,儿子成了贞香的影子,竟然一步也离不开她。天哪!她在心里惊呼一声。就在贞香回身扶起小喜的一霎那,她闪身进屋。因此,当贞香拉起小喜的手回头时不见水枝的身影。靠在门框上的水枝欲哭无泪,悄然目送儿子紧紧地抓住贞香的手离去。
我失去他了,水枝绝望的想。
我还剩下什么?她看着儿子和贞香远去直至消失,伏在门上干嚎了几声。尔后,她寂寥地走进屋里,又拿起了沉重的铁锹。
没有了亲情,她更寄望于财宝……
跟随贞香的小喜从此更紧地缠住了贞香。撵不开,骂不走。因为他的缠绕,贞香的人生还在原地踏步。因为他的缠绕,贞香和丁一芳的约定泡汤。他只能独自浪迹天涯,远走他乡……
她对他说,你再给我点时间吧……他说,好吧,我先去找找师傅的下落,过段时间我再来接你。记住,我不会让你离开我的……
那天军火库被炸,火焰舔着灰暗的天空,黑烟升腾,翻滚跳跃,犹如游击队战士唱起了一首气贯长虹的战歌。日军的军火库被炸毁,预示着新四军指挥的游击队获得了阶段性的胜利。住在云江县日本宪兵队,恨透了这支游击队。
“困死他们,饿死他们,孤立游击队。”山本叫嚣着。
森下和山本合计,要向游击队展开疯狂的报复。他们出动大批的宪兵,在沿江两岸到处搜湖、抓捕游击队员。为了困死饿死孤立游击队,日本人还持枪驱赶老百姓集中在学校、茶馆、戏园子等地方,不许出门。老百姓洒泪告别自己的家,携妻带子委屈在屋檐下,十几口人住一个房子,饿死冻死的老百姓时有发生。
或许是森下看见贞香真的想起远在樱花之乡的妹妹纪香,这一丝人性起了作用,或许是森下和山本隔三差五要吃豆腐,贞香的豆腐店侥幸得以生存。小喜和水枝也沾贞香的光,幸免于被困被囚的劫难。
每当贞香在豆腐房忙碌时,小喜总爱一边瞅瞅干活的贞香,一边跟在驴屁股后面围着磨盘打转,他认为这远胜于去屋外和那些脏兮兮的小孩玩,他就这样形影不离的跟在贞香的身边,而且变得很听话。
豆腐房弥漫着豆香,这是贞香最喜欢的味道。今天她闻到豆香却感到恶心,几次捂着鼻子,似乎怕豆子的味道进入到胃里。早晨起来还干呕了两次。她想,也许是昨天吃了不干净的东西。她克制着胃区的不适,忙乎着手上很重要的工作。
春江书院被日本人霸占后,在贞莲和春海的斡旋下,豆腐店成了新四军和游击队的联络点。一些指令、宣传材料或其它物品,尤其是情报,都是在这豆腐店交接传递。这是游击队的核心秘密。在贞莲和春海的指导下,贞香日渐成为游击队合格的联络员。
计算着日期,她知道今天要来人。这次从门口传来的声音让她颇感意外。
“乡下送豆子来了。”
“豆子来了,好哇!”贞香应答着上前,看见来人是胡三。他带着斗笠,跳着胆子,在大门口吆喝了。
贞香对小喜说:“小喜,看着点啊,有人来叫一声。我们去后面看豆子。”
“知道了。”小喜扭头躲开胡三伸向自己的手,啐了胡三一口。他拿着簸箕端坐在门槛上,挑拣着簸箕里的豆子,不时看看门外。
胡三跟着贞香进了磨房。放下担子,他把篓子里上面的豆子拿开放到一旁,取出两只用塑料布包好的包裹递给贞香,贞香把包裹放进装满豆子的大缸里,又从大缸里取出几封信件,还有一张卷成小烟卷似的纸条,全都交胡三。贞香指着那几支烟卷似的东西特别叮嘱:“送来的人说非常重要,要格外小心。”胡三将那几支烟装进贴胸的口袋,把那些信件放入篓子,又将一些空袋子覆盖在上面,藏得严严实实。两人不动声色地交接完毕,她将胡三送出店。
“胡三,你变了。”
带着斗笠的胡三脸晒得黝黑,皮肤粗糙,他全然不知似的嘿嘿傻笑。“我变好看了吗?”
“不是,变得像一个男子汉,有出息了。”
她说出的话尽管不是他最想听到的,但他还是很高兴。他朝她挥挥手,挑着担子走了。
胡三走了,她送他到门口,看着他挑担离去。突然,一阵恶心袭来,她不禁蹲下身又干呕起来。小喜见状放下簸箕跑过来。
“姐姐,你怎么了?”他伸出手拍打她的脊背,非常关切的看着她。
“没什么……可能昨晚受凉了吧……”
她手捧胸口琢磨着自己的回答,突然明白了似的打了一个冷颤,内心骇然。
难道……她忐忑不安并有些害怕。为了证实自己的猜测,她叮咛小喜别出门,说自己去找葛宇轩看看病。
来到葛家,她被门口的两个伪军拦住,她出示良民证才让进门。
葛宇轩自从在春江书院被日本鬼子毒打折磨后就一病不起,看见贞香,葛宇轩颇感意外地支撑起身子。寒暄过后,葛宇轩从她羞于启齿的神态上看出了端倪,他默默地伸出手拿起她的手腕,她撩起自己的衣袖不言语。
葛宇轩微微闭眼,静静的为她号脉。号毕,睁开眼睛说:“贞香,你有喜了。”
贞香收回手,眼里带着询问地看着葛宇轩。“葛伯伯,这……是真的吗?”
“嗯。真的。”
沉默中,他叹了一口气然后看着她关切地问:“可是,贞香,你……想好了吗?要不要这个孩子……”
她低下头,轻声说:“葛伯伯,你怎么不问我,这是谁的孩子……你是不是看不起我……”
葛宇轩摇头。“我知道,这一定是你喜欢的人。别人能有喜欢的人,你为何不能有。当初……只怪我阻止不了你爹和高得贵。”葛宇轩目光慈祥,态度和善可亲,令她感动,不禁连连含泪点头。
“贞香,你想不想要这个孩子?”葛宇轩又问。
我能要这个孩子吗?她自问。我的“丈夫”还是一个不谙世事,没长全乎的孩子,街坊邻居都知道,我现在却怀上了孩子了,这孩子在外人看来就是野种,生下来必定遭人耻笑。可是,这些又算什么……
“葛伯伯,我想要这个孩子。”
她对葛宇轩做出了肯定的答复。“我们真心相爱,所以我一定要生下这个孩子,还要让他健康的成长。”
“嗯,只要你想好了,就把孩子生下来。我以后会帮你的。”葛宇轩眼光满含鼓励。
她谢过葛宇轩,带着他给的几包安胎草药和一些嘱咐回了家。
怀孕的时光使她变得更坚强,更无畏了。她想要生下这个孩子,还要完成游击队交给她的使命,贞香不畏艰难地支撑着作为保护伞的豆腐店。
这几天,游击队捎信来让贞香多了解日军的动态,想办法探听一些情报。贞香想,一连好几天森下和山本都没有来小酒馆了,只是派两个日本兵来买豆腐送回军营。他们在忙什么?真有什么大行动吗?贞香琢磨了几个新菜式,让士兵带话,请山本和森下来品尝。
山本和森下果真来了。
“啊,贞香,豆腐,大大的好。”山本吃着夸着,脸红的像猪肝。
这种白花花,软乎乎的美味食品,贞香把它做出了七八个花样。溜豆腐片,煎豆腐块,炸豆腐圆子,蒸豆腐羹,还有凉拌豆腐皮,卤豆腐卷。桌子的中央是一盆热气腾腾的猪红菠菜炖豆腐,里面有些许肉末和姜片,本来清汤寡水的东西,她却把它做得色香味诱人。红白绿相间,既原汁原味,又嫩香爽口。
森下不喝酒,慢慢品尝着。他和山本用日语赞美着这桌豆腐席,吃得如同山珍海味般美滋滋。
金无缺来了,他在一旁看着这一桌豆腐,很想坐下来享用,可森下只是冷冷的看他一眼,居高临下的问道:“车站准备的怎么样了?”
“您是说接车的准备?没问题,不是还有三天吗,完全没问题。”
山本高兴了,向金无缺招手。“你的,坐下,陪我喝酒。”
金无缺大喜,“谢谢太君!”
贞香听见接车的信息,打了个激灵,这个信息印证了游击队的推测,说近日有一军列运送武器,但不知何日到达。她立刻凑近山本,给他斟酒。
“太君,哪天能再来,我给你们做豆腐包子吃。”
“嗯,过三天再来吧。”山本嘻嘻笑着要去摸贞香的脸,贞香身子一歪,拿酒瓶子挡住了脸。她笑着说:“过三天,就是初九,可以吧?”
“初九,正好没事了。”金无缺说。
“豆腐包子?好!下次来吃。”
今天初五,那就是初八要接车,游击队行动的时间可以确定了。时间紧迫,她必须将打探来的情报连夜送到游击队。
傍晚,她关了店门,叮咛小喜在后院择豆子,看着驴儿吃食,自己揣上良民证,扮作小媳妇走亲戚的模样,手挎包袱出了门。
黄昏十分,天上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冷雨淅沥,贞香出门看天,打了个冷禁。她回屋拿了一把油布雨伞。锁上门,撑起伞,消失在细雨纷纷暮色昏黄的帷幕里。
鸦雀无声的芦苇丛。
芦苇丛中堰塘边,有数个小茅屋零星散落,茅屋里都挤满了游击队员。被日军封锁追杀,由张小坤和葛春海领导的这支游击队就驻扎在堰塘周围,一间间被隐蔽的小茅屋,就是游击队的安身之所。
这支游击队虽然人数不到三百,可他们最擅长打突击战,不能跟强大凶残的鬼子硬拼,他们就来巧的,挖断日本用来运输军用物资的主要公路,破坏日军的电话线,还经常打死、抓获日本小股外出的宪兵,为新四军成为打进沦陷区的楔子,形成了敌后游击战场,构成了对日军的严重威胁。这支游击队起到了配合鄂东正面战场、牵制和困扰日军后方,使沦陷区民心得到维系的作用。
淅淅沥沥的小雨不停,虽是初冬,可阴冷的东北风吹得湖水冰凉,潮湿的水汽袭上来,沁人心骨,他们身上的棉裤棉衣被弹片崩破,每人身上都有少则七八个,多则十几个拳头大的窟窿,一件件看得见脏污的棉絮。
坐在湖边茅屋里的队员们脚上穿着草鞋,个个嘴唇发青。一望而知,日军的封锁和掠夺使游击队的日子很艰难。
茅屋很暗,里面点着两支蜡烛。红缨枪,竹刀片,堆放的新草鞋,地上还有一些茅草和细麻绳。游击队员们在蜡烛的微光中,有的擦枪,有的在给伤员包扎伤口,有的在搓绳子打草鞋。
一阵狂风,哗哗的风声把茅屋吹得快要倒塌似的。在门背后,明光铮亮的一把小刀在烛光里闪耀着寒光,短柄的钢刀,刀柄上缠着红布,红布迎着寒风飘动。那是张小坤的武器。春海,小坤,胡三等人都在默默地打草鞋。幺狗在帮助卫生员照顾伤病的游击队战士。
“狗日的!”胡三的手指被勒破了,突然骂了一句。
正在打草鞋的春海扫了一眼队员们,问道:“大家能坚持吗?”
“能!”众口回答。
春海习惯的叫了一声贞莲,正在擦枪的张小坤说,你忘了,贞莲去联络点取情报了,顺便看能不能搞点药品。春海哦了一声,他朝胡三说,现在风声很紧,你去看看,情急时也好掩护掩护。胡三放下手里的草鞋站起来,张小坤叮嘱他注意警戒。胡三闪身出了茅屋。
天擦黑,胡三在泥泞的路上看见一个撑伞的人影在晃动,不禁隐蔽起来,一会儿,贞香在风雨飘摇中吃力的打着一把油布雨伞,身子摇摇晃晃。走到离他不远处摔倒了,啊了一声,他走出芦苇扶起贞香。贞香见了胡三顾不得身上泥水和雨水,急切地说:
“快!鬼子初八……有接车行动。你快去报告给小坤。”
贞香的情报为游击队赢得了准备时间。
初八这天,初冬的夕阳分外耀眼,晚霞映红了汉水万顷波浪,江天一色,迤逦如画。汉水东岸的铁路旁,张小坤和葛春海带领的游击队正在展开一场筹划齐备的行动。现在,这条铁路归日本人管辖,运走养活日本人的麦子和棉花,运来消灭中国人的枪枝弹药。铁路旁,是近百个的老乡在刺刀的逼迫下给鬼子背着弹药箱、行军袋和抢来的包袱。鬼子跑来跑去,大桥两端距此三华里的车站上鬼子们守在碉堡群里,膏药旗斜插在他们的阵地上,如墓地的白幡飘舞。
“打呀,弟兄们!”
张小坤用大镜面匣枪枪口顶了一下头上的斗笠,大声吼了一声。
路桥下灌木丛中,带着斗笠的游击队员们两眼紧盯着路面,随即便是骤起的枪声。日寇的兵力被张小坤吸引过来了,鬼子的子弹“哒哒哒”响起来,它们排山倒海冒着火光,吐着火舌,那阵势像要一举消灭游击队似的。
一排游击队战士倒下,又有人站起来顽强地前进。
另一队人马在葛春海的带领下也开始行动了。车站附近,葛春海拨出勃朗宁手枪,对大家命令道:“我们这组开始行动,迅速拿下车站,拔掉钉子!”
车站那边的高墙上、房顶、树林中,到处都有敌人的岗哨。哧啦啦,一簇夺目的蔚蓝色火花,蓝中透着亮,在铁路桥的梁架间突然放出光亮,是那样的耀眼,夺目。桥洞、桥墩、钢梁、铁架、一个个带着尖斗笠的人头,驴子和马,还有铁路桥周围的一切都呈现出了原形,展现得清清楚楚,似乎连人的一个手势和面部表情都能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不知变故的列车一如既往疾驰而来。那列货车驰来时东边的天上夕阳似火,阡陌纵横的原野镀上了淡淡的金光,一个个大大小小的湖泊结着冰,静卧在田野。大铁桥默默地趴着。张小坤紧张地连连搓手,嘴里咕噜着一些粗话。火车铿铿锵锵、威风凛凛地压过来,临近铁桥时,鸣起了响彻天地的汽笛。
霎时,车头上喷吐着黑烟,车轮间弥漫着腾腾白雾,咣当咣当的巨响令人胆颤,大小湖泊上的薄冰在微微颤抖,开裂,吱吱作响。张小坤和他的队员们惴惴不安地望着火车。只见火车愣头愣脑粗野蛮横,不顾一切地冲上铁桥。随着一声巨响,大桥在瞬间坍塌了,那些枕木、钢轨、沙石和泥土,与火车头一起翘起来,落下去,重重地砸在地上。几十节满载着枪支弹药的车厢轰轰烈烈地栽在道轨两旁,随即一片爆炸连绵,火光冲天,把半边天都染红了。
就在此时,车站也传出爆炸声,这颗敌后的钉子也同时拔掉了。
胡三神气活现吹起了冲锋号,只见他挺胸脯,扬起头,腮帮子鼓得圆圆的,号声是那样的激越高亢,队员们在号声中冲向铁路,一路奔跑时,空气中散发着呛鼻的火药味和胶皮味让几个队员禁不住呛咳了几声。
鬼子行动也很迅速。铁路沿线和原野湖泊的泥地里,寒冰全部融化,日军骑着高头大马们却只能亦步亦趋,在泥地上艰难地跋涉着,他们的跋涉只能激起一簇簇蓝色的小水花。那些水花燎着马的肚皮,迫使马的身体不停地耸动,尾巴的下半截在水面上拖曳着,划出一道道白花花的粗线,从田里到田埂,再到马路上。
“八格压路!”日军挥舞军刀嚎叫。
游击队按照预想策划好的路线,借着芦苇和湖泊的掩护,快速的撤离,他们把同伴的尸体暂时草草地用芦苇掩盖住,活着的队员神奇的消失了。这一切,异常迅速的一切,使田头,车站,荷枪实弹的日本兵在惨败中哇啦哇啦叫唤。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