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皓首托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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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贞香极不情愿的跟着管家回到高家。高得贵等在门口,见了贞香连连赔不是。

    “贞香,对不起,真对不起啊!”高得贵面带愧色,眼光躲闪,“小喜没病,我……就是急着让你回来。你头一次回门,本该让你在家里住满三两天的,可这样急匆匆的叫你回来是不得已,不得已啊。”

    说着,高得贵带领贞香走进客厅,伸手请贞香坐下,又说声“对不起”。他从容地说:“你知道吗?要出大事了。”

    原来,贞香走的前一天晚上,高家货栈的老王从省城回来,他在汉口目睹了日本兵烧杀掠抢和飞机轰炸的情形,听闻灾难很快就要降临在云江一带。老王的描述让高得贵陡生忧虑。贞香刚出门,一向心思缜密的老爷子默默的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足有两个时辰不让任何人打扰,他筹划好高家的生家性命,当天就令管家亲自驾车,随他去了一趟高家湾。老爷一反常规,不带家丁和任何人,匆匆独自带着管家去乡下,到底去干什么,没人知晓,自然只有老爷和管家知道。第二天下午高得贵回来屁股还没坐热,便令管家快快去李家,把贞香接回来。

    吴妈来了。她满脸堆笑,端着一个托盘,托盘里放着两只热气腾腾的碗。

    “老爷,燕窝煮好了,你和小姐吃吧。”

    吴妈笑吟吟地说。她的眼光很温和,瞅了贞香一眼,慢慢转身走了。

    “哦,贞香,我特意让吴妈为你熬制的,快趁热吃吧。你晚饭一定没吃好。”

    贞香说:“我不想吃。”

    “你不吃,就是生我的气。孩子,别气了,我也是没办法。”

    贞香端起碗,看着碗里晶莹剔透的燕窝羹,心里却沉甸甸的。她拿小勺轻轻搅动着碗里的羹汤,象征性地吃了几口。

    “孩子啊,我高家要提前做打算了。”

    高得贵依然是沉稳之相,可是神色比以往凝重。他一副深思熟虑地样子,看着她的眼睛说:“贞香,我要把一个重担交给你,希望你答应。”

    贞香疑惑的看着他,心里惴惴的。

    “我想让你带着小喜回乡下,回高家湾暂且躲避一阵。”

    他说罢,凝神看着她,察言观色看她的反应。

    她问:“就我和小喜回乡下?”

    他答:“嗯,是的。不过,我会派管家和家丁护送你们,还让冬梅跟着伺候。”

    她怔怔地听着,他从凳子上站起来,边说边在房间里来回踱步。

    “唉,兵荒马乱,始料不及啊,我没想到这一天提前来到了。”说着,他从怀里拿出一张纸,站在她跟前指着清单上面的字说:“这是高家的财产清单……”他停顿了一下,意犹未尽地补充了一句,“还有的……等以后你回来……我再告诉你。”

    她依然怔怔地,并没伸手接那张纸。

    他指着清单说:“喏,在乡下的田亩宅院,还有牲畜佃户等情况,这上面记载的很清楚,你把它收好了。”

    她很困惑地看看他。

    “你不用担心,我这里还有一份。我要告诉你,管家跟了我几十年,是完全可以信任的,乡下的家产田庄他心里都有数。给你一份,不过是要留个备忘罢了。况且,你是我高家的儿媳,唯一的儿媳啊,你应该了解,要做到心里有数。”

    他拿起她的一只手,将清单放在她的手上,她不得已接过来。眼瞅着清单上麻麻密密排列有序的字码,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她扫一眼清单上的数字和字,却无心去细看,心里仅被一件苦恼的事缠绕:我就这样离开县城娘家,远走他乡?一旦要离开生养的爹娘和熟悉的县城,她感到一股莫名的孤寂与恐惧涌上心头,茫然地看着屋子一角。

    突然,“噗通”一声,高得贵跪在贞香的面前。他双膝着地,垂首哀叹。她懵了。她似呼第一次发现高得贵是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且如此可怜。他这一跪让她吃惊不小,不禁“啊”了一声,低头看着高得贵,嗫嚅着。

    “老爷……使不得,你别……别……”

    他泣声道:“孩子啊,好儿媳!我把小喜托付给你,就是把高家的未来和希望托付于你,希望你能答应。”

    她愣住,手足无措,心烦意乱。

    “贞香,我当初选你为儿媳,的确不是一时兴起啊,作为街坊乡亲,我早打量着你,观察你的言行。那年发大水,你也就十来岁,我看见你给逃荒的人施舍豆腐脑,还救过街边一只奄奄一息的小狗,我看准你是个心地善良的好孩子。当你父亲找我借黄豆时,我二话没说就借给了他,那可全是看你呀!我高家有你这样的儿媳妇,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贞香,不管将来如何,我高得贵是一定会对得起你的。”

    “我知道,我家欠你的……可是……”

    贞香嗫嚅,瞅着满头霜染的高得贵一直跪着不起来,感到理亏而又于心不忍。极度的慌乱中,她拉住他的衣袖。

    “老爷,快起来吧!”

    他摇头说:“不,你答应了我,我才起来。”

    她急了,“你不就是让我带着小喜去乡下吗?我答应就是,快起来吧!”

    他仍然摇头。

    “你究竟要我答应何事?”她跺了一下脚。

    “将来……吉凶难料,求你无论如何,让我高家香火不断,高氏有后。”

    贞香一听垂下头,咬唇沉默了,她被彻底的难住。从进高家们那天起,她把自己当成高家的养女而非儿媳,她从心底期盼着,盼望着星辰日月的转变,等到那一天,自己这弱小的乳燕一定要展翅高飞,去找寻属于自己的世界。

    “好孩子……你一定要答应我。可叹我高家就小喜一根独苗,世事变化无常,将来的事我也许看不见了,可是,无论如何,你要保证我高家后继有人。”

    贞香垂目,扭过头去。

    “贞香,算我求你了!”

    高得贵说罢,俯首磕头。为了香火,一个高傲的老头竟俯首相求,这是贞香断断想不到的。她见高得贵向自己磕头,心内更为惶惶不安,连忙伸手要拉他起来,高得贵却握住她柔弱的手臂,就势抬头仰望着她。看到他眼里满含期盼,那巴巴的眼神让她无奈而惊慌。

    时间在捱过,她垂目颔首,终于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

    这一刻,她并非想到高家那三斗黄豆的恩德,而是想让年迈的高得贵站起来,别长跪在自己面前。她没有来得及细想,自己的点头承诺意味着什么,将来会带来什么样的经历和苦难。然而她这一点头,高得贵长吁一声,释然地起身站立。

    高得贵眉头舒展,感激涕零地喃喃道:“贞香,多谢啊!你答应了……你可是答应了啊,这是你对我的承诺。”

    从这一刻起,高得贵放心了。凭他六十多年的人生阅历和独到的眼光,他看准了贞香是一个信守承诺之人。

    这一夜对贞香来说很短暂,眨眼而过,也很漫长,使她心绪纷乱,很不宁静。

    这一夜也是高家的不眠之夜。高得贵、潘氏和管家最为忙碌,他们三人边商议边行动,为高家的未来和眼前筹划着,准备着,一直忙到三更锣响。

    这天晚上,水枝最揪心。小喜和水枝的母子话别也在雕花大床上演绎。

    小喜听说要离开娘,一头拱在水枝的怀里,在她温软的胸前缠绵。

    “姆妈,我不离开你……”

    “你是舍不得娘呢……还是舍不得娘的奶?”

    “都舍不得。……我要你也到乡下去。”

    “不行,这是老爷的命令。再说,我要守着老爷,守着城里的家产啊。”

    “那我也不走了。”

    “你不要贞香了?”

    “贞香也不准走。”

    “必须走。高家湾偏远,打起仗来肯定会安全一些,再说,你以后可以跟你媳妇要奶吃啊,她也有奶哩。”

    “我没见过,能吃吗?”

    “你试一试不就知道了。”

    “嗯,知道了!”

    小喜安静了,两只手不停地抓着奶,热乎乎的小嘴在她胸前游走吮吸。水枝抱紧儿子,抚摸着他的脊背、屁股、脸颊,一寸寸的肌肤相亲,别离的泪水溢出她的眼眶。就要和儿子告别,这一别前途未卜。她祈祷着灾难不要在高家湾和云江县发生。这时,小喜嘴里叼住一个奶头不动,按习惯这就是要入睡了,水枝摇晃了一下儿子。

    “宝贝,你记住了,你是高家的继承人。”

    “嗯……知道,读书时先生告诉我了。”小喜闭着双眼回答。

    “家里的财产你知道吗?当铺货栈,田庄房宅,还有金银财宝……”

    “嗯,不知道……”

    “傻儿子,你以后必须要搞清楚,啊!”

    “嗯。”

    “儿子,告诉你个秘密……”

    小喜就要进入梦香,水枝再次摇摇他的头,在他的耳边说:“你知道吗,我们高家金银财宝不少呢,就不知老爷把它们藏到哪儿了,以后啊,我会搞清楚的的。”

    小喜又“嗯”了一声,奶头从嘴里滑落,睡着了。

    第二天清晨,东方才吐出鱼白肚,贞香就和小喜上路了。高家塆离县城六十里地,高得贵说,起早赶路方便,要抢在太阳前面走。

    临行时,高家除了瘫子大喜躺在床上没起来,屋里的主人和佣人十几口人全来送行。高得贵起的最早,他盯着管家和冬梅忙碌,提醒着要紧的事,显得放心不下。水枝在一旁帮不上忙,只是一个劲的流眼泪,她不能陪在儿子身边,也不知要和儿子分开多久,显得悲伤和惶恐,悲悲切切,被老爷训斥了几句才退到一边。临行前只有潘氏最从容。她招呼冬梅和家丁拿上这样那样,检查打点的行装,还给贞香拿来一件黑红色双面可用的缎子面斗篷,亲自披在她的身上,给她系好带子,还对小喜仔细叮咛了一番。

    贞香坐上了马车,小喜被高得贵抱起放在贞香的身旁,他依偎着她,神情愉悦,昨晚在亲娘怀里的一时惶惑一扫而空。只要有贞香和他在一起,远离爹娘的管束,不用读书写字,可以尽情的玩耍。此刻他不仅不难过,相反十分高兴。

    就要上路了,家丁黑子驾辕,扬鞭一声吆喝,马嘚嘚起步。马车上堆放着打包好的衣物和食品。车轮发出“吱吱呀呀”刺耳的声音,管家和冬梅跟在车后,不停的转身向高家人招手。高得贵领着家人直到看不见贞香等人马的影子才转身回家。

    时至中秋,清晨风寒雾凉,田野麦子茎杆壮实,枝头粗溜溜秀着穗儿。散落在野地里的大小湖泊泛着亮光,像一面面镜子。湖边芦苇墨光光的,茎叶上沾满了白绒绒的毛毛,绒毛上还带着露珠。健壮的黑马腿脚矫健,耐力极好,它打了一个鼻息,周围那些狗尾巴草驴尾巴草和不知名的野花点头打颤。

    渐行渐远。走了一半的路程,小喜的新鲜劲儿过去,嚷着要撒尿,管家抱他下来尿罢,他再不肯上路,大家便就地休息。小喜玩耍着,一蹦一跳在路边的草地上跑来跑去。他采来一把野花,编成一个花冠,伸手戴到贞香的头上说,姐姐,给你遮太阳吧。

    一只蚂蚱跳过,小喜追赶着,看见草丛中一簇瓜秧,上面结有一个拳头大小的野瓜,他摘下来递给贞香吃,贞香摇头说,你吃吧。小喜拿起咬了一口,苦得伸出舌头皱起眉,随手扔掉了野瓜。在他挽起裤腿,就要跳到一个小堰塘时,贞香一把拽住他。

    再次上路后小喜很快疲惫,一会儿就睡着了。他靠在贞香的腰间睡得很香。贞香时不时看看发出了小酣声的小喜,并用手绢擦擦他嘴里流出的哈喇子。

    渐行渐远,日上三竿。贞香抬头望天空,天空湛蓝湛蓝,阳光明媚,秋意正浓。贞香注意到路上不知何时开始,前后左右都是逃难的人。用黑子的话来说,这是跑兵荒的人。人们携老扶幼,提着包裹的,牵着牲畜的,背着箩筐的,推车的,个个脸上泛出菜色,显得疲惫不堪。

    “啊,快到了!”黑子高兴地说道。他扬鞭驱马,马儿跑得更快了。在他的

    呼叫下,小喜惊醒,一个激灵坐起来。

    “嗯……快到高家湾了。”管家手指前方那块高地,高兴地说。

    走着走着,贞香看见一大片坟地,那是一片高地。翘首一望,还真像蜿蜒在远处暮色里的一条龙尾巴,模糊、高大、绵长。她不明白,这么好的地方,怎么用来建坟场,埋死人。

    “这么多坟……”她不禁打了一个冷颤。

    管家长叹一声,望着坟地说:“这里埋葬的可都是高家的先人哦。”

    小喜看着坟地问:“姐姐,怎么这么多死人?”

    贞香说:“人活到时辰……免不了都会死去。”

    “我不想死,姐姐,你也不要死。”

    “小少爷,不要瞎说,好端端的,说什么死。以后再不许说着样的话了啊。”

    管家连忙制止道。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