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国恨家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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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眼见坟头林立,里面有个立了大墓碑的坟冢尤为显眼。贞香想,也许这个坟埋葬着高氏要人。她叹息着,偌大一片地都被高氏故人挤满了,贞香不禁打了个寒颤,感叹埋在地下的高氏故人之多。

    管家叙说着往事,还说自己三岁就到了高家,虽说高氏的祖宗和发迹史已无从可考,但在他眼里高家就是祖坟埋得好,洪福齐天,福旺财旺。他还手指远处的堤坝对贞香说,“看见了吗?那一个堤坝,……那叫‘高家滩月’,是老爷为了防水淹,花大本钱在河滩上打的堤,村里的人很感激老爷,叫它‘高家滩月’。”

    管家为高老爷诵着赞歌,然后一声叹息。他面带期翼,看着远处某个遥远的地方幽幽而语。

    “望老天保佑,让高家的人丁再旺一点就更好了。”

    走过坟地就要进村了,这时太阳快要落山,天渐渐暗下来。长龙一样蜿蜒东去的汉江大堤横在眼前。长堤下,高家湾就隐没在麦地稼禾后。灰蒙蒙的太空中,一群群白鸟越过长堤,在看不见的江水上方像纸片一样飞扬。

    突然,一阵轰鸣从天空传来。

    抬头望,天上出现一群飞机,每架飞机掠过时,屁股后面掉下一坨坨屎似的黑东西,掉下来一串,铺天盖地。顿时,顷刻间灰暗的天幕上,隐隐若现的星斗在炸弹的火药和金属声光里带着呼啸,打着寒颤,冒着烈焰,把汉水河畔的万物撕扯揉碎,搅得天翻地覆,面目全非。

    人们霎时惊呼惨叫,失去方向乱了阵脚,不少人瞬间倒下,血肉横飞。还没有倒下的人惊恐万状,四处逃散。一时间马嘶驴鸣,鸡飞狗跳,妇女哭孩子叫,四周一片巨大的嘈杂声。

    贞香和小喜从马车上被突然甩下,掉下地翻滚着落在田沟里。马受惊跑了,不知去向。贞香和小喜在沟里算是保住了性命,但贞香的一只脚崴了,脚踝红肿,那只脚的鞋子也不知去向。她拉起小喜,看他完好无损没啥大碍,只是一个劲的发抖,便把他放在沟沿坐好,自己四处找那只该死的鞋。沟里、田埂上,路边草丛中,找了好一会儿也没找到。在找鞋的时候那只光着的崴脚又被杂草和土渣磨破刺伤,火辣辣的疼痛使她呻吟着,她忍住痛,从上衣的衣襟撕下一块布包裹住那只脚板,拉起正在哭泣的小喜爬上路,四处寻找管家、冬梅和黑子。

    路上不远处被炸开一个坑,坑边躺着管家、冬梅和黑子。他们横躺着,已在霎间失去了生命。黑子的尸身炸得七零八落,除了两条腿,其余不知去向。可怜刚才还在为高家人丁感慨的管家,被炸得血肉模糊,两眼瞪着灰暗的天空,似乎在问:“老天爷,这是怎么了?”

    贞香浑身颤抖哭不出声,见躺在地上的冬梅,颤抖着用手背触摸她的鼻息,已无生命的迹象。她惊恐地抽泣着,转身用手指合上了管家的眼睛。

    小喜此刻竟被这噩梦般的现实吓得不哭不叫,两眼发直,身子发抖。贞香克制着自己的抖动,搂住他说:“别怕,别拍!”

    暮色渐沉,无云的天空转为青紫色,又渐变成泼墨般的黑色,一弯明月出来了,星星在月儿的周围闪烁,发出凄冷的光。风声阵阵,吹得路边田野的芦苇飒飒作响。月光洒落在贞香的身上,清晰的钩勒出她单薄的身子拖着沉重的伤脚在艰难地迈步。她那双受伤的脚真惨,此刻变得更加狼狈,它们虽然是裹而未成的半成品,此刻却坚实有力。田埂上、水沟边、路牙和荒滩上都留下了她一瘸一拐深深的脚印。

    小喜懵懵懂懂,被贞香拉扯着前行。

    “姐姐,我的脚疼……口干……”

    “快走,坚持……往前走……回家就好了。”

    她拉着小喜一瘸一拐地走着。茫茫苍宇,哪里是路?回家,回县城的家吗,红肿的脚寸步难行,况且还有一个嚷着赖着不愿行走,需要照顾的小喜。六十里地的家乡似乎远在天边。去近处的高家湾吗?远远望去,那儿分明是一片火海。她用那扭伤的脚跛行,一手拉扯着小喜。走着走着,她忍不住呼噜呼噜地哭起来了。粘稠的泪水流进嘴里,腥咸得像咸鱼一样。小喜看见贞香哭,“哇”的一声也跟着哭起来,哭声比她的更响。

    小喜哭着,他的哭声唤醒了贞香的理智,她明白哭是没有用的,要赶快寻找出路。

    去高家湾吧,那儿近,只能去就近的地方。哪怕那儿一片火海,也要找一处安身之地。她想着,止住哭,蹲下身来,艰难地背起哭泣的小喜,挪动步子继续前行。在她的周围,遭遇轰炸的老百姓牵驴抱鸡、扶老携幼,闹嚷嚷地聚集在汉江两岸的大堤上。茅草、野花、树枝全都枯黄着叶片,在冷风中摇摆、颤抖。

    一只乌鸦冷不丁飞来,在人们头上盘旋低飞一阵,发出揪心的叫声。

    圆月当空,皎洁的月光洒落在生意盎然的大地上,四周却是一片凄冷的光亮。走过堤坝走小路,小路的两边,镶着茂盛的野草,疯狂的蒺藜爬满路径,蒺藜的硬刺扎着她那双可怜的脚。她悲伤地哼唧着,恍惚感觉进入到了传说中的阴曹地府,空气中充斥着泥土和死亡的气味。

    “昂——”

    一声马嘶,路上的人群吵吵嚷嚷散开。一个瘦高的黑影背着包裹骑在一匹白马上,在那条崎岖不平的路上来回奔波,他似乎在找人,又好像是为了指引人们前行的方向。

    白马奔跑着,从贞香身边跑过。

    贞香背着小喜被裹挟在人流里,时而在路上走,时而在路下田中行,后来也分不清究竟是在路上还是路下了。从小娇生惯养的小喜受不了惊吓和饥寒交迫,突然身子瑟瑟发抖,她伸手摸摸他的额头,滚烫。他在发烧。情急之中,她放下小喜,脱下身上的斗篷把瑟瑟发抖的小喜裹住,让他坐在田埂上。她从沟里找来一辆歪倒的独轮车,费力地提起车把,哼哧哼哧地把车一点一点拖上路。她在路上试着推车,车轮完好,还能行走。她把小喜抱上车安坐好,脖子上挂着麻襻,独轮车“吱哟”一声起步了。

    独轮车推起来有点拧巴,“吱哟吱哟”很难控制,她努力回忆着过去推独轮车的短暂的经历,力图记起父亲所说的推车技巧。想起过去跟父亲回乡下收豆子的情景,恍如隔世。那时年纪小胳膊不够长,只能一路嬉笑一路小跑,听父亲讲推独轮车的秘诀而难以实践。此刻能实践了,却面临如此境况。当红肿的脚每挪一步时便引起钻心的疼痛。由于两只车把距离太宽,她细弱的双臂不得不尽量伸展,扩张,以至于够得着车把。

    浑身发热的小喜靠在车上,贞香推了一会儿停下车,伸手摸摸小喜的额头。小喜昏沉沉的,睁开眼看着他,声音微弱。

    “姐姐,我快死了吧?”

    “瞎说!”

    他咳嗽了几声又问:“我会死吗?”

    “不会的,姐姐不会让你死的。”

    “我想回家……想我娘。”

    “我一定让你回家。放心吧,你现在别吱声,好好睡一觉。”

    不一会儿,小喜睡着了。车轮“吱吱悠悠”声音渐渐顺畅起来,小喜在车轮声中渐渐睡沉。

    她看看前后左右逃难的人,夜色苍茫看不清人们的脸色,但她能感觉到那些脸都布满焦虑、担忧或惶恐。她忍着脚痛推着车,随着人流到了高家湾。高家湾的集镇上被飞机轰炸留下一片狼藉,一片哭喊和喧闹。还没有被毁掉家园的烟囱里冒着浓稠的白烟。集镇上横躺着尸体,呼天喊地的百姓比比皆是。

    “我要喝水……”

    小喜醒了,也许是被极度的饥渴弄醒的。她站起来,一瘸一拐去找水。这时她感觉自己的嗓子好似冒烟办难受。借着明亮的月光,她看见从那边过来一个瘦高个的男子,他提着一桶水,有几个人围上去了,他们拦住他,一个一个趴在水桶边驴饮似地喝水。

    贞香跛行着扑上去,待那喝水的人刚抬起头,她扑通一下跪在桶前,两手把住桶沿,把嘴往桶里伸,由于着急,头碰在捅把上。男子说,慢点,别急。她饥渴的把嘴扎到水里像牛犊一样滋滋地吸水,两只肮脏的手捏着桶沿不放,一顿猛喝。

    “喝多了会肚子痛的。”提桶的男子提醒道。

    贞香喝罢水,抬起头歉意的一笑,她擦擦嘴说:“我想给我弟弟喝水……在那边。”她手指小喜躺着的地方说。

    男子没有听见似的,正愣神盯着她,不一会儿嗫嚅道:“咦,你……你好像是……是贞香?”

    “你是……”

    “我是丁一芳啊,你不记得了?你家‘比技招亲’……”他两眼放出异彩,炯炯有神。

    借着皎洁的月光,贞香看见了他额上的一缕卷发,她也认出了丁一芳。

    “丁一芳……丁大哥。”

    贞香呜呜地哭起来。

    “别哭……好了,有我呢。”

    他的唏嘘和讶异难以掩饰,眼里含着难以抑制的惊喜注视着贞香好一会儿,又从口袋里掏出手绢给她擦眼泪。他在贞兰“比技招亲”时与贞香相识,一面之缘匆匆而别,脑海里留下了深深的印记。高家娶亲请他去唱皮影却未曾相见,为此惆怅了好些天,不曾想在这里遇见了她。

    贞香在绝境中遇故人,喜极而泣。丁一芳为她擦去眼泪,把她揽入怀里,轻轻拍打着她的脊背。好一会儿她才平静下来。

    “好了,不用担心了,我会照顾你们的。”他搀扶起她说:“走,我们找一个地方安顿下来。”

    不容细说,丁一芳成了贞香和小喜的救命之人。他把自己的包裹斜挎在肩上,背起小喜,搀扶贞香,向高家湾深处走去。路上他告诉她,自己是在高家湾唱皮影戏时飞机扔炸弹,他和戏班子走散了。他曾骑着马在路上帮助弱小,指引众人。后来,在他搀扶一个老太婆时受惊的马跑掉了。

    云江县城没有逃过飞机轰炸这一劫。

    飞机轰炸时,李家的小酒馆正如往常一样营业。李万顺、翠姑、贞莲和幺狗在厨房及前厅张罗,张小坤在豆腐坊忙碌,难得的是贞兰那时放下摇篮中熟睡的锁儿,来到豆腐坊帮着丈夫磨浆拣豆子。

    劫难中,李家的房屋被炸,连同胡三借墙搭起来的那间偏房也一同被炸毁。李家被炸毁的那间厢房里,襁褓中的锁儿正在酣睡。贞兰是在锁儿甜美的睡梦中亲吻他粉红的小脸蛋后离开的,也因她的离开捡回了自己的一条性命。摇篮和锁儿瞬间消亡了,连碎片也没留下。李家望着厢房一片火光和找不到踪影的摇篮呼天喊地。贞兰见状晕死过去,一家人又围着贞兰掐人中,捏脚心,不停的呼唤,贞莲跑到葛家叫来葛宇轩,贞兰喝过葛宇轩调制的醒魂汤才被救过来。

    战争受**和野心的控制,是一切苦难和混乱的根源。

    夜来临,悲声凄。在另一间厢房里,一盏油灯惨淡地发出微弱的光亮,灯芯上结着两朵小灯花。一阵微风,“噼啪”一声,一个灯花碎了,垂落下来。屋里显得黑黝黝的。右边的床上睡着翠姑,她闭着双目暗自流泪。左边一张木板架起的床上躺着贞兰。贞兰痴痴的看着灯花,仿佛沉浸在过去,她又在油灯下搂着锁儿嬉戏,锁儿眨着亮晶晶的眸子望着她,咧嘴一笑……

    李家的两个男人彻夜未眠。李万顺和张小坤在收拾着残垣断壁,力求把家园拼接起来。此刻,李万顺还在一边呜咽,一边收拾,而伤心欲绝的张小坤独自蜷缩在墙角,失神的瞅着黑暗的角落,表情哀恸。

    贞莲送葛宇轩出门后就一直没回来,她又和春海在一起了。街道上巷子里有他们一干人的声音,那是一个新近成立的抗日组织,春海就是这个组织的小头领。

    在这一劫难中,高家比李家还要惨。

    高得贵冥冥之中的决策甚是英明,不然,高家的独苗小喜也将难以幸免。飞机扔下炸弹的那一刻,高家正在吃晚饭。除了水枝闹肚子去茅房幸免遇难,高得贵、潘氏、大喜、吴妈及三个在场的仆人全都血肉横飞,一命呜呼。水枝从后院茅房回来目睹了高得贵和潘氏死去的惨状:老爷的一条腿不知去向,还有半截肠子横流,水枝见了惊吓过度,突然发疯失去理性,不会哭,却只会傻笑。她疯疯癫癫的笑着,拍拍高得贵血丝呼啦的脸,拉拉潘氏那只失去血色的手,自言自语,絮絮叨叨。

    “好啦,老爷……夫人……你们别睡了……啊……起来吧……”

    水枝披头散发,在死人堆里和残垣断壁间笑着喃喃着。她在残破不堪青烟袅袅的大院转悠,旗袍被烟火燎得乌黑,袖口撕破拉出几缕布条。她凄厉的尖笑声在高家大院飘荡着,如厉鬼般瘆人。

    突然,大院外一阵狗吠,声音疯狂,水枝似有所闻,愣住片刻,尔后一溜烟冲出高家大院,奔进夕阳下的黄昏。

    夜来临,人未静。被轰炸后的县城留下千苍百孔,一片废墟。瓦砾和灰烬上,尸体横七竖八,到处都是。人们清理着尸体,可没法清理充斥在满大街的恐惧和慌乱。月光下,那些残垣断壁四处可见,余烬黑烟像鬼火似的。黑暗统治着县城,飞机轰炸时炸弹的呼啸声和人们凄惨的叫声似乎还在空中回荡,虽然声音很低,却无处不在,连墙角屋角也似乎还有低微的哭泣声和揪心的叹息声。

    “我们就这样任凭侵略者掠夺和宰割吗?”

    巷子里,春海正面对二十来个青年男女做武装动员。

    “大家看看,云江县已是满目苍夷。现在,我们是不够强大,将要展开的也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斗争,这是围绕着侵略与反侵略,掠夺与反掠夺,是你死我活的斗争。但我们绝不做亡国奴!”

    “绝不做亡国奴!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群情激愤,大家在春海的带领下挥拳呐喊。

    从此,新四军长江支队的游击队小分队成立了。他们就活跃在江汉平原汉水河畔,千里长堤之下。葛春海、李贞莲和张小坤是游击队的骨干。大家推举张小坤为游击队分队长,政治指导员是葛春海,贞莲则担任着联络和宣传工作。胡三和幺狗也积极报名,在同一天参加了游击队。

    飞机扔下炸弹时,胡三正巧不在家,幸免于难的他回来看着自己的窝棚狼烟袅袅,不禁仰头朝天大骂。

    “鬼子啊,我日你的八辈祖宗!”

    游击队建立后,胡三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昔日的懒散不复存在,在分配的任务中数他最积极,他闷声不响地到各地联络熟人,能人,吸收发展游击队员。游击队员们深入各个场馆门店和学校,开演讲会、座谈会,印发传单、张贴标语,教唱抗日歌曲,通过宣传提高群众的抗日热情,很多群众迅速积极报名,争相参加抗日游击队。

    这些人中唯不见一个人,就是春江书院的先生葛春江。飞机轰炸虽对书院没有造成大的损坏,可学堂失去了往日的宁静,学生们的书是难以如常续读,每天仅有三五个孩子前来,葛春江虽然坚持站在讲台上,心里却思索着眼前的形势和自己的未来。经过一夜思考,第二天一大早他对父亲说,我要走了,我想去找一只正规的部队,当一名正规的军人,给日寇最沉重的打击。

    葛春江走了。临行前,他把书院交给了留下来坚持抗战的弟弟葛春海。新四军和游击队的联络点就设在春江书院,这是春海的主意。葛家在当地威信很高,经过日本的轰炸扫荡后,葛宇轩竭力支持组建抗日游击队的工作,春江书院成了抗日游击队的活动中心。组成人员以工人为主,包括一些小学教员、手工业作坊者。不到两个月的功夫,游击队在新四军的指导和帮助下发展迅速,共计300余人、200余条枪。他们以云江县为根据地,在江汉大堤堤畔训练队员,开始了抗击日寇的顽强斗争。

    朝雾迷茫,带着几许寂寥,暗示着一天又要开始了。县城的巷子里响起叮铃铃的声音,这是金无缺领着一群身穿黑衣、佩着长枪、骑着自行车的人。

    “孽障!”

    “走狗!”

    路上行人见了金无缺等汉奸,不禁唾骂。

    金剪刀一家不屑参加抗日的队伍,却出了个汉奸金无缺。他参加了伪军的维新军,这支队伍受伪武汉行营主任管辖,当地日本情报机关军官森下五郎也常常从这些维新军里取得情报。过去县政府的两间办公室现在成了维新军的办公场所。

    这天早上,金无缺来到维新军办公室门前,一眼看见就要出门的森下五郎,忙站住一声“嗨”,对他哈腰点头。

    森下戴着一副金边眼镜,厚厚的镜片下那双浑浊的眼睛时常笑眯眯,显得安详和蔼。他会说一口流利的中国话,乍一看像一个国教员,可是他擅长用突然变得冷酷的毒蛇般的小眼睛狠狠地盯着对方,叫人不寒而栗。金无缺就是在他毒蛇般的眼光下成为汉奸的。

    森下还不同于一般的日本军官,整天含而不露。见了周围的街坊邻居妇女儿童总是笑容可掬,有时问寒问暖,仿佛在中国大地轰炸屠杀的事儿和他没关系,他压根儿就没有参与过。游击队很清楚,他外表掩盖下的真实工作是发展情报员和埋头研究汉奸送来的情报,再向山本汇报,继而山本和他的上锋再制定出清剿杀戮或收买制约等行动方案。

    金无缺在森下跟前打着哈哈陪着笑脸,却感觉到森下阴险的眼镜后面闪烁着冷冷的寒光。他听森下招呼一声,乖乖的跟着进了屋,毕恭毕敬坐在森下对面。

    “你好像躲着我。”森下冷不防眯起小眼睛盯着他说。

    “没有没有!”金无缺立马摇头。

    “你是不是害怕了?”

    金无缺看着森下,不可置否。森下冷笑了一声,眼光变得阴森,金无缺站起来咧开嘴,似笑非笑的干咳了一声,慢腾腾的掏出一包香烟,那又细又长白森森的手指从盒子里拿出一支烟,恭敬的递给森下,又殷勤的给森下点上烟。森下吸了一口,吐出一个烟圈,他的眼睛再次盯着金无缺,金无缺在他的逼视下承认了。

    “我是有点害怕……害怕……大大的有。”

    森下狡黠的看着金无缺,突然发问:“游击队为什么不杀你?”

    金无缺迟疑了一下,说:“我不瞎抓人啊,只抓对的,不抓错的,所以他们不杀我。”

    “哼!”森下眯起小眼睛哼了一声,突然拍了一下桌子,厉声问道:“你对皇军忠诚吗?”

    “忠诚,大大的忠诚。”

    “你要证明证明,好好的证明才是。”

    “没问题!我可以证明。”

    “游击队和新四军的联络点……”

    “这个……”

    “嗯?”

    金无缺抬手擦擦额头上浸出的汗,咽了一口唾沫,凑近森下,用神秘的口气说:“**不离十了……我再仔细证实一下就向你报告。”

    森下又恢复和蔼的神情,拍拍金无缺的肩膀。

    “嗯……你对皇军忠诚,很好,以后钞票大大的有,你的家人也会安全,皇军会保护你们的。”

    金无缺松了一口气,森下见了高声大笑。笑够了,他对金无缺发布新的命令。

    “你,明天让老百姓集中,山本队长要训话。”

    “嗨。”

    县城的一切出路都被日军封锁了。

    李万顺赶在鬼子封锁前好说歹说,执意让翠姑贞兰和贞莲回钟滚垱。他认为乡下应该安全一些。让女人呆在这县城鬼子驻扎的风口浪尖,在侵略者的眼皮子底下过活,终究危险。他的安排贞莲不服从,她执意留下来,整天和春海小坤在一起开展游击队的工作。

    山本训话那天,李万顺把家里的毛驴栓好,放了一些饲料在它的食槽里。他对驴儿絮叨了一番:“驴儿,为了活命……以后咱们还要开店啊,你呀,今天吃好歇好,明天开工啊……”驴打着鼻息,他摸摸驴的脊梁走了。

    李万顺出门看见了葛宇轩,他俩和数十个老百姓一样,被持枪的日本兵驱赶着来到十字路口的马路上。

    路口,人们聚集在一起。十来个带着垂耳帽的日本兵手里端着枪,把老百姓团团围住,枪口指着这些手无寸铁的人。人们面对日本人的枪口和汉奸们,面无表情,冷眼对峙。

    森下在山本耳边小声说着什么,金无缺站在离他们几步远的地方察言观色,不停地窥视众人。突然,山本哈哈大笑起来,金无缺和几个汉奸在一旁不知所云也跟着发笑。森下扬手向金无缺示意,金无缺明白了他的意思,走到人群中央的空地上,脑子里快速斟酌词句,慢条斯理开了腔。

    “乡亲们,”金无缺干咳了一声,他清清嗓子说道:“你们放明白点啊,别找不痛快了。常言道,‘识时务者为俊杰’,人家日本人是来帮助咱们的,他们是为了大东亚……大东亚……”

    说到这里卡住了,金无缺拿眼瞟森下,森下笑眯眯地接过话来说:“我们是为了大东亚共存的神圣使命,千里迢迢来到中国的,你们通通的要服从。”

    “对,你们通通的要服从!”

    金无缺重复着森下的话,人群中骚乱起来,不少人鼻子里发出“哼”声。

    “驴日的!”

    李万顺骂了一声,这一声叫骂虽不算高亢,却很清晰,在骚动中脱颖而出,

    山本侧目看着森下,学着李万顺的腔调发问。

    “‘驴日的’……什么的干活?”

    森下看着山本,用手指扶扶鼻梁上的眼镜,欲言又止。他顿时灵机一动,用手指向金无缺。

    “金公子,你来说!”

    金无缺一脸难色,小声说:“太君……我不敢说。”

    “嗯——”山本低沉的声音就象闷雷,把金无缺吓得大气不敢出。

    森下命令道:“说吧!”

    金无缺咽了一口唾沫,轻言细语,小心翼翼的说:“就是……就是……就是你的娘,和毛驴睡觉……生下你。”

    金无缺说罢站在一旁,低头不敢看山本,众人顿时笑了,李万顺也笑起来,自从锁儿死后一直没有笑过的李万顺,现在开怀大笑。

    “哇,八嘎!”

    山本用刀指着李万顺,声嘶力竭的吼道:“你的……斯啦斯啦的!”

    一个带着垂耳帽的日本兵拉开枪栓,打出一梭子弹。瞬间,鲜血飞溅,李万顺倒下了,倒在一滩血泊中。倒下时,他面带笑容。站在他身边的葛宇轩闭上眼睛,悲戚地仰天长叹一声。

    山本走进人群,恶狠狠的又开腔了。“你们……这个的不要……”他手指血泊中的李万顺,继续费劲地说:“你们良民的要做……游击队……新四军的报告,金……是好样的。嗯……”

    山本看看森下,森下接过话面带笑容对大家。

    “山本队长是说……你们要做良民。我们大日本帝国是来建立王道乐土,帮助你们过好日子的。你们不要像这个死鬼,和皇军对抗。以后有游击队和新四军的动向都要向我们报告,金公子……金无缺就是情报班的班长。”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