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亲缘苦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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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沿河边的柳树发芽了,飘起了白絮,柳树的树叶绿了又黄,黄了又绿。

    贞香十七岁,小喜六岁了。

    这两年虽然世道不安,民生艰难,可高家的生意还算顺利,家人也还安康。尤其是小喜长的活泼健壮,无病无灾。高得贵想,两年前家里总是不消停,不是小喜生病,就是生意蚀本,这两年一切都顺起来了,恐怕真得亏了贞香,看来没选错,这是一个有“旺夫”相的好媳妇。

    小喜六岁自然还是个混沌不开的糊涂虫,可十七岁的贞香却正值花季雨季,透着勃勃生机。

    时已立秋。贞香坐在窗前的藤椅上绣花。看着院子里的两只蝴蝶翩翩起舞。她那双柔白细嫩的手轻放在一件紫罗兰厚布裙的褶皱里,白皙的手腕上戴着出嫁时娘亲给她的翡翠手镯。此刻,她那黑亮的头发平平的梳向脑后,随意扎成一束马尾,直垂到颈下。只有前额至太阳穴留有松开的刘海,那刘海拂碰着新月似的眉毛。贞香的眼睛很美,灵动,明亮,眼角微微上挑。眼不圆,却很细长,恰如朝阳的丹凤。她目光流盼有神,启阖时,使整个小脸显得灵秀,清新。

    她穿了一件墨绿色收腰的金丝绒上衣,上面镶满着凸起的绒花纹,一条拖曳极地的紫罗兰厚布长裙将她婀娜的腰肢和修长的双腿轻轻盖住。由于不用风吹雨淋,除了早起,也不用过多地辛苦劳作,脸上总带着恬静。她愈发变得娇柔、慵懒、静美端庄了。她坐在房里绣了一会儿花,听着院外隐隐传来货郎的声音,停下来,发了一会儿怔。想到刚才的一闪念,脸上不禁泛起一阵红晕。她又想书院,又想到了先生葛春江。虽然这两年已暗告自己一定要忘了他,但有时还是忍不住想起。她想他的音容笑貌,想他儒雅的书生气,还想他长衫一甩端然而坐时的飘然神情。这一切已然远去,恍若隔世,但她仍然想一想,叹一叹,最后再次按耐住,羞愧地低下头……

    她也想娘家了。手腕上的玉手镯就是今天想娘而情不自禁戴上的。两年来的时光,锉平了心中的怨气,血缘之亲真不是说忘就忘,说放下就能放下的。

    突然,高家院墙外飘来一阵歌声,一听就是胡三。

    贞香有点烦。胡三这家伙隔一段时间总来这院子附近转悠,唱小曲,哼小调,他那略带震颤的嗓音时而怪腔怪调,时而如泣如诉,让贞香听了心烦。

    今天,胡三懒洋洋地靠在墙根,挠挠瘌痢头,抠抠鼻嘎巴,眯缝着眼睛,仿佛做梦般哼唱着《小女婿》:

    “……睡到夜三更,小奴动春心,把那个小杂种拉上身,我的妈妈也,他像他姆妈个蚂蝗精。

    “才到鸡子叫,他扯起来一泡尿,把我的花卧单屙湿了,我的妈妈吔,他姆妈养的极做胞……”

    听着听着,贞香的脸一阵阵发烧,听着听着,她忍不住气恼起来,放下手里的针线活,起身奔出门,来到院墙外。

    她站在胡三面前,凤眼怒视,小脸绯红。

    胡三见了贞香,眼睛一亮,直起身来笑脸相对。

    “贞香,你来啦……”

    “胡三,你有病,还病得不轻。”

    “嘿嘿,”胡三嬉皮笑脸。“贞香妹妹,我是有病,可我的病只要一见你就好了。你看你……别生气呀……我不过就是来看看你……还来给你送消息。”

    “我不想听你的消息。”

    “哎,你听我说嘛,是好消息!你那驴日的爹添外孙了。贞兰生了个大胖小子!这……你也不想听?”

    贞香听了心里一阵惊喜,但她不动声色,对胡三冷冷地说:“这关你什么事?你以后再像夜猫子,来这里鬼喊鬼叫,我叫家丁抽你的筋,打破你的热爆头。”

    “嘿嘿,抽筋好,抽了筋,拿去钓鱼,鱼肯定上钩。”胡三依然嬉皮笑脸。

    “呸!”贞香扑哧笑了。“不要脸!”

    “脸……脸有什么要紧,又不能当饭吃。”

    胡三在贞香面前一副嘻皮笑脸的样子,无论怎样挨骂也不生气。他嬉笑后说:“贞香,说真的,没有你……你家的豆腐变得不香了,好像小饭馆的生意也不如从前,你爹那个驴日的……也不让我靠近豆腐摊了。”

    “活该!谁叫你好吃懒做,”

    胡三叹口气,又说:“你总不回家,你娘病了……”

    贞香听罢愣了一下,她怔怔的看着远处。

    “回家吧,你娘和你姐妹好想你呢。”

    贞香把脸扭开,一会儿转身进屋。

    胡三直愣愣的看着贞香的背影,直到目送她进院门,把门关上。

    贞香走了,胡三并不着急离开这高家大院,他嘴里哼着小调在院外转悠。转着转着,他看见了那边正在和几个孩子玩玻璃球的小喜,鬼念头一转,走到小喜跟前,拍拍小喜的肩膀。

    “小喜,这小珠珠有什么好玩的,来,跟我玩。”

    小喜头也不抬,继续玩自己的。

    “你想不想听故事?”

    小喜抬起头,疑惑的看着胡三。

    胡三说:“保准你听了很好玩。”

    旁边几个孩子一听讲故事,跳起来嚷嚷道:“想听想听,想听故事……”

    “去去去,我以后再跟你们讲,今天……我只讲给小喜听。”

    胡三向小喜靠拢,拉起他的小手。小喜经不起诱惑,另一只手拍拍手上的灰土,跟着胡三走。胡三不让那几个孩子跟着,把小喜带到一个墙旮旯,在一堆沙土上拉着小喜一并坐下。

    小喜囔着:“讲啊讲啊,你快讲故事吧!”

    胡三眨巴眨巴眼睛说:“嗯……你先告诉我一件事……我再给你讲故事。”

    “告诉你什么?”

    “你媳妇贞香的事。”

    “贞香姐姐有什么事……”

    胡三眨巴这眼睛问:“她对你好吗?”

    “好哇……不打我,不骂我,还给我吃瓜子,吃糖。”

    “那都是你爹买的,这不算。”胡三摇头,突然又问:“哎,你和谁睡觉。”

    “我和我姆妈睡。”

    “想不想和贞香睡?”

    “不想。没奶吃。”

    胡三哈哈笑了,他拍拍小喜的头说:“傻小子,贞香是你媳妇,她也有奶。”

    小喜奇怪的看着胡三。“我要吃我姆妈的奶。”

    胡三还不讲故事,小喜不耐烦的从沙堆上站起来,“你不讲故事,我走了。”说着拍拍屁股上的沙土就要走,胡三拉住小喜,打趣地说:“哎,把你的小**给我看看……就让你走。”

    小喜嘟囔着:“又要看……有啥好看的。”

    小喜刚成亲的那些日子里胡三就拦住他看过他的小**,现在小喜到底不是四岁的时候,要看就给,毫无条件。小喜想了一下说:“我也要看你的!”

    “没问题!你先给我看。”

    “看就看!”小喜拉开裤子,一下子把整个小腹和腹沟都敞在胡三面前。胡三坐着,他瞅瞅小喜一脸无私无畏的样子,再低眼看看小喜裤裆软塌塌的小玩意,窃窃地笑,笑着摇头说:“太小了……太小了,还是一滴尕”。

    小喜拉上裤子,嚷嚷:“你的你的,我要看你的小**。”

    “我的可不是小**哦……不好看……”

    胡三站起来想走,小喜拉住他的衣角不放:“你不给我看,我就天天追着骂你,骗子……”

    胡三站住,耸耸肩说:“看就看,我是怕吓着你了。”

    胡三看看四周,确认没人注意他和小喜,便解开裤带把肥大的裤腰展开来。小喜凑近拉拉他的大裤腰看裤裆,那裆里的家伙由于正憋着一泼尿,红红壮壮的,胡三低头看了一眼,自豪地说:“怎么样,不是一滴尕吧……比你的大很多吧……”

    小喜乜斜瞅一眼,摇头讥笑。“真丑!太丑了……”

    胡三此刻憋着尿,即兴说:“来,我们都掏出小**滋尿,看谁滋的远,”

    “你的大,尿多,肯定滋的远,我不干。”小喜说。

    “小气鬼!”胡三憋不住了,转身对着墙旮瘩撒尿,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撒完尿正要收起家伙走人,没想到小喜嘻嘻笑着冷不防从地上抓起一把沙子,突然撒向胡三那昂扬的家伙,撒了就跑。胡三慌了,抖动家伙上的沙土,抖一抖,提上裤子,拔腿去追,没追几步就追上了小喜。他一把搂住小喜按在自己的膝盖上,对着他的屁股狠狠的打了几下,边打边愤愤地说:

    “你个极做胞……人小鬼大,还敢玩老子啊……”

    胡三下手重了些,小喜哭喊起来。胡三打罢小喜,一把把小喜推开,小喜一屁股坐到地上,又哭又叫。

    贞香听见小喜的哭声跑出来了,她奔过来拉起小喜,替他拍打身上的沙土。问道:“怎么啦,他怎么欺负你了?”

    小喜说,“胡三老是要看我的小**。”

    胡三在一旁窃笑不停,贞香瞅瞅他,伸出脚踹了他一下,骂道:“你个热爆头……一肚子坏水。”

    胡三笑着背起手,哼着小调慢悠悠地走了。

    贞香拿出手绢来擦拭小喜的眼泪,冷冷的说:“真蠢,跟谁玩不好,谁叫你跟他玩……以后见他躲远点,记住了吗!”

    小喜点头。

    今年春上,高得贵请了一个私塾老先生上门,每天教小喜读书认字。可小半年下来,小喜好像还没有收心,私塾先生为了俸禄尽心尽力,却对整天只知玩耍的小喜唉声叹气。贞香知道后曾对先生说:“你就按规矩办,拿出你的法度来,该打手板还是要打手板的。”先生摇头说:“打不得呀,他的娘……水枝可不是个讲规矩的人。”

    此刻,她拍打着他屁股上的沙土,想起了私塾先生,她问:“怎么今天又不上课?”

    小喜说:“先生病了,今天没来。”

    贞香说:“先生怕是被你气病了。”她对他挥了一下手说:“去吧,去那边和那些小孩玩吧。”

    小喜一溜烟跑了。

    贞香看着小喜的背影,一声叹息。在她的眼里,从来就没有把小喜当成女婿,而当成懵懵懂懂的邻家小弟。她心底有个朦胧的期望,期望有一天日月星辰来个大变幻,但等那一天来临,她就要改变自己的命运……

    她慢慢走向那边大树下的货郎担。走到货郎担前朝货郎笑笑,便在担子里挑选心仪的绣花线。她在七彩的线线里挑选了几股,货郎瞅瞅她,拿出一个香粉盒递上,笑呵呵的说:“小姐,这个很适合你……不信你试试。”

    她放好了绣花线,又拿过香粉盒,打开盒盖仔细瞧。那细细的,香香的粉饼让她爱不释手。她边嗅边说:“嗯,真香啊……”她问了价钱,便从衣兜里掏钱。

    这时,小喜不知何时来到贞香的身旁,站在一边默默地看着她。贞香瞅一眼小喜不予理睬,继续和货郎说着话。

    她对货郎说:“你的货不错。”

    货郎眉开眼笑地说:“我的货啊,姑娘媳妇都喜欢,人见人爱……”

    “以后再来啊。”贞香转身准备走了。

    “唉……”货郎叹了一口气:“只怕以后不能来了……告诉你,这里也要打仗

    了,日本鬼子就要来了……”

    就在货郎和贞香说话时,小喜察言观色两眼忙不停。这两年小喜的个子长的不多,可在亲娘的教导下心眼长了不少。小喜仰头瞪眼横眉冷对贞香和货郎,双眼鼓鼓的像金鱼一般。货郎发觉这小孩很鬼,尤其是那眼神,怪怪的,凉飕飕的,便笑嘻嘻的伸出一只手要抚摸小喜的头,没料想小喜打开他的手,还狠狠的一掌推过去,把毫无戒备的货郎推出去一步。

    货郎站住了问:“咦,你这娃……我怎么得罪你了?”

    “她是我媳妇!”小喜手指贞香大声说。

    “啊!”货郎大吃一惊。

    贞香对货郎说了一声“对不起”,一把拽住小喜。“走,回家。”小喜被拽着走,心有不甘,贞香两手箍住小喜,双手合着一使劲,把他挟在腋下,夹住后贞香回头朝货郎歉意的笑笑,然后走了。

    小喜在扑腾。虽然比起两年前他的分量重了不少,但此刻也只有在她的腋下蹬腿扑腾的份。贞香轻蔑地笑一声,挟着小喜径自走。此情此景恰被走来买和花线的胖嫂看见,她不停的摇头,嘴里啧啧。

    货郎注视着渐渐远去的贞香,自言自语。“唉,一朵鲜花插在鸟屎上啊!”

    胖嫂纠正道:“是牛屎……”

    货郎摇头:“是牛屎还好呢,牛屎肥得很,这是‘鸟屎’哦,一滴尕‘鸟屎’。”

    货郎收拾好担子挑上肩,边走边随口哼起了小调,声音渐渐远去。

    “自从民国荒,小女婿一多半,我的爹妈来包办,我的妈妈也,想起来我的心里烦……”

    时间是最好的良药。随着时间的推移,贞香对娘家的怨恨一天天在减少。她从胡三口中得知母亲病了,心里纠结了一晚上,想到姐姐生下的孩子,更抑制不住探亲的愿望。

    这两年来,她一直坚守嫁到高家时发下的誓言,不回娘家,对娘家人拒而远之。头一年,贞莲和贞兰上门来看她,可她见了她们态度冷若冰霜,竟对姐妹说,你们回去告诉爹娘,就当我死了……你们以后也别再来高家了,否则我当你们想高攀!这样的话实是伤了娘家人的心,她们不再来了。

    现在一听贞香说要回娘家,高得贵忙点头称道,连连说好。他让管家亲自上街采买一番,拉回来好多东西,有绫罗绸缎,有酒有肉,还有一些点心和滋补品。管家把这些东西打点成大包小捆,按照高得贵的嘱咐,亲自带一个家丁护送贞香,一直送进家门。

    贞香一踏进堂屋,看看熟悉而又变得陌生的一切,却有恍若隔世之感。李万顺从后面来到前厅,见了女儿愣神不敢相信,如雷击般立住,过了一会儿才回过神,鼻子一酸,竟然眼眶发红。

    “贞香,你……终于回家了……”

    她不动声色,咬咬嘴唇垂下眼帘说:“嗯,回来了。”

    “好,好……”他巴巴地点头。

    李万顺不知道怎样和女儿寒暄。他想,两年不见,见了连爹也不肯叫一声,表情是那样淡然,看得出她没有真正的原谅我。

    “听说我娘病了,回来看看,再看看小侄儿。”说罢,贞香迈步欲走。

    “噢,”李万顺在她背后说:“你娘就是想你想病的。这两年她常常吃不好睡不香,唉声叹气……”

    “生意还好吗?”她站住,背对父亲问了一句。

    “酒馆的生意不如从前,只有豆腐档还勉强撑得起。”

    她淡然的“嗯”了一声,迈步走向正厢房。

    来到厢房,一眼看见躺在床上的翠姑,她扑过去叫了一声,泣不成声。翠姑见了贞香也喜极而泣。

    “儿啊……你回来了,我这不是做梦吧!”

    翠姑爱怜的看着女儿,抬起手用衣袖擦把泪,嗔怒地说:“该死的……把你娘家都忘光了……你不要我们了,啊!”说罢,翠姑双泪纵横,不停的絮絮叨叨。贞香看着母亲那双昔日光彩熠熠的大眼睛生出细微的血丝,从心里感叹,娘变了,变得脆弱,变得忧郁了。

    贞兰抱着儿子进来,贞香乍一见姐姐有点吃惊。贞兰比过去丰满窈窕,臀部和**圆圆的,脸也变圆了,一笑起来,过去不太显眼的酒窝竟在两颊醒目露出。

    体态丰腴端庄的贞兰俨然已是一个动人的少妇!

    贞兰结婚两年,李家传出了婴儿的啼哭声,还是一个带把的婴儿,天遂人愿,这对李家来说实是一桩美事。情爱开花结果,对拥有三寸金莲的贞兰来说真是来之不易。新婚之初贞兰和张小坤闹了一阵别扭,两年过去,不仅度过了磨合期,而且夫妻二人终于找到了灵丹妙药。这副灵丹妙药不是别的,恰是那双三寸金莲。每当夜深人静,那双小脚成了爱的源泉,小坤抚摸着它,由别扭到怜爱,夫妻二人从此琴瑟和鸣,情爱甚笃。眼前的贞兰因为月子里心安理得的享受着母亲无微不至的服伺和丈夫万般的疼爱,脸上光彩明艳,一点也看不出生养哺育带来的疲惫和憔悴。

    贞香抱过姐姐的儿子,追问叫什么名字,贞兰告诉她,学名没有想好,乳名是爹取的,叫锁儿。她抱过锁儿,仔细的端详着。婴儿小脸红嘟嘟的,眼睛看着她,眼珠儿晶莹黑亮,他似乎认识这个小姨,小嘴一咧,竟然笑了。她看着可爱的婴儿,嘴里轻轻叫着锁儿,小锁,亲吻他的小手,嘟囔着含混不清的希望与疼爱。她拿着婴儿一只小手抚摸自己的脸,又忍不住咬了一下婴儿的小手,没想咬重了,锁儿哇的一声哭起来,贞兰听见孩子哭,过来佯装狠手拍打了一下妹妹的嘴,连忙把锁儿抱过去,嘴里噢噢噢哄着,抱着孩子走出房门。

    贞香来到贞莲的闺房。推门定神一看,梳妆台上大大小小的书本煞是抢眼。她走近台前,拿起一本《女学报》,翻看了几页放下,又分别拿起《抗战艺》和《蓓蕾》翻看了一下,她不认识封面上的蓓字,拿起来端详了好一会儿,由于不知名,又懊恼地放下了。妹妹能看着么多书,让她很羡慕。过去跟着自己鹦鹉学舌的小丫头,现在成了李家最有化的新女性,她打心里佩服。隐隐觉得,能读这么多书的妹妹一定有出息,将来一定比自己幸运。

    正如贞香所见,贞莲的世界正在急剧地变化。这两年多的时间,她除了读一些经书,学会了算术,更重要的是感知了外面的世界。贞莲在课堂上除了跟先生学化,学会了三盘清,七盘清,斤求两,两求斤外,课后和寒暑假总跟春海在一起,跟他学着识别药材和药理,还学着思考人生。春海深深的影响着她。她的闺房时常会冒出一些刊物和小册子,还有一些思考笔记。这一切预示着贞莲的心灵悄然成熟,她为自己选择了一条向阳的坡道……

    贞香站在妹妹的梳妆台前沉思片刻,感觉自己离家很久很久,一切变得陌生。家人都在变化,惟有自己懵懂。突然,她想起了姐夫张小坤,不禁走出妹妹的闺房,向后院走去。

    她来到豆腐坊,不声不响地站在门边,一眼看到了磨坊靠墙边放着的磨好的豆浆,还有挑好的黄豆绿豆蚕豆,都浸泡在盆里。墙边整齐的盆盆缸缸,表明张小坤今天的重要工作完成了一半,接下来该是煮浆了。

    后院空地上,张小坤和幺狗正在练功夫,一个在手把手地教,一个在认真地练,由于太投入,贞香站在门边也没被觉察。她看出幺狗是拜师不久的新手,一副初生牛犊的样子,在小坤的带领下一招一式比划着。当幺狗偶尔露出像样的一招时,张小坤会为他叫好。幺狗完成一组动作停下来,扭头发现了贞香,三人正在寒暄时,一阵笑声传来,放学的贞莲兴高采烈的进来了。见了贞香,贞莲放下手中的药包,一下子抱住她,姐妹俩又像从前一样亲热起来,贞莲拉着贞香的手嗔怪道,我说嘛,姐姐不会真的忘了娘家,忘了我的。贞香想到妹妹曾去高家看她却被冷言冷语相驱逐,愧疚地摇摇头,连忙说,这不是回来看你们了吗。贞莲摇晃着贞香的手,打趣道,高家的小东西没欺负你吧?我可不喜欢这小姐夫。那不就是个小屁孩吗。贞香回避高家的话题,问妹妹是否还在上学,没想到一句话激起妹妹的忧愁。贞莲双眉微蹙道,我恐怕也上不成学了。贞香问为什么,贞莲幽幽地回答道,听春海哥说,日本鬼子很快就要来我们这儿了。

    一种压抑的气氛在弥漫,那边张小坤和幺狗默默的练起了飞刀,贞莲拉着贞香的手向闺房里走去。

    回娘家的第一个晚上,贞香和妹妹合被而眠。她们絮叨了大半夜。贞莲兴奋而神秘地告诉贞香,她和春海相爱了,她说自己今后的人生就要和他相伴着往前走,走一条光明的路。贞香替妹妹高兴的同时联想到自己,一夜无眠。她又想到了葛春江,心里黯然无比。可不是什么话都能说出口的,哪怕是对妹妹。这是她的秘密,她不会告诉任何人,更不能让葛春江本人知道,因为她觉得这是自己的痴心妄想。想到自己被捉弄的命运,自怨自艾,泪流满面。她俯在枕头上期期艾艾地想,难道我就这样过一辈子?不,绝不!在她的心里总觉得前方有一束光亮在闪耀,有人在等她。尽管不知道这个人是谁,但她坚信有这么一天,有这么一个人,她坚信他就在前面某处等着她,隐约中,她似乎听见了他的召唤。心存幻想和希望,直到黎明时分,她才慢慢闭上眼睛睡去。

    第二天,贞香陪母亲说会儿话,又抱着锁儿玩耍一番,然后习惯性地帮着家里干活。她来到豆腐房帮着姐夫煮浆做豆腐,那娴熟的技艺让张小坤见了不得不佩服,便放心地和幺狗去乡下收豆子去了。

    傍晚,李万顺照样亲自下厨做好晚饭,来到磨房门口让她去吃饭。他讨好地说,贞香,我今天特意做了你最爱吃的蒸芋头蒸茼蒿,还有炒豆饼,快去吃吧。

    堂屋里,大家吃着说着,突然见到高家管家进来。管家行色匆匆,进门和李万顺点点头,便替高家发起命令。

    “贞香,小喜生病了,老爷让你赶快回去。”

    贞香一听愣了,看管家急切的神情,仍然有些迟疑。坐在贞香身旁的贞莲听了却拉着姐姐的手不放,低声说,二姐,再留下来过一天吧。回门三天嘛。

    “怎么这么不巧……”翠姑显然不悦。

    管家咳嗽了一声,站在一旁拉着脸,一时间气氛显得尴尬起来。李万顺无奈的对贞香笑声命令。

    “回去吧,别让老爷等急了。你以后再找时间回来,我让贞莲去接你。”

    贞香犹豫着站起来。李万顺这句稀松平常的话,不料却成诀别之语。贞香万万没有想到,今日一别,她再也见不到父亲和侄儿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