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几天的水土不服,童连贵的鼻炎好像加重一些,他一边抽搭着鼻子,一边说道:
“……这几天事假请得值——那可是‘清华大学’!了不得!校园子那叫一个大哟……我们家维在班里依旧是名列前茅的优等生,教授们对他没的说,喜欢得恨不能当亲儿子来对待……”
有位街坊变着嗓音干咳了几声。童连贵打住话,和大家一齐看着刚刚长出头发碴的、肤sè变得黝黑的二儿子与武子走过来。
“你是——”
“是小种马,小的,爸爸。”
“放——回来啦?”童连贵说不出是高兴还是伤心。
“这不,人就站在你面前嘛。回来啦!”
街坊们好像心存某种忌讳似的,迅速散开去。
“……回家吧,回家,”童连贵干涩地说着,侧身让开了院门洞。
“不急,我必须先去看看四娘,顺便给又又他爷爷跟水奶奶磕几个头去。另外,甭等我回家吃晚饭,武子要请客。”童维革把话一气说完,也不管他爸是何种感受,径自往三号院的院门洞那边走去。
到107户恭恭敬敬地点了三炷香,对着两幅遗像磕了三个响头。来到范四宝家接受四娘一句接一句的询问;嘴里含化着一颗前天卲卫东送过来的喜糖(他跟石美参加了局里举办的集体婚礼),听武子大倒苦水。抽烟。大概过去了有两个多钟头,曹达裕跟姬鸿安和魏国强听到了消息,找了一圈找到范四宝家里来了,在天井中就抑制不住兴奋地大喊大叫起来。
“小种马!兄弟!小种马!”
“我的好兄弟在哪儿?在哪儿!小种马!”
斜视眼的嗓门逊sè一些,所以留着气力挤开了两位同伴,抢宝贝似的头一个闯进了门里。
“咦,巧的很!武子哥也在这儿!甭去找啦,都在!”
曹达裕和姬鸿安随后迈进门来,大个子脚下闪空了一下,一头扎到武子的怀里。
“好啦好啦,不用再去通知你啦,——快回去准备准备好酒好菜吧,请客,给小种马摆一桌最有面子的‘接风宴’!”不等站站稳当,他急不可待地先像下命令一样对武子说道。
“对!请客接风!刺猬,给你姐夫打电话去,叫他也过来热闹热闹。”曹达裕接话嚷嚷着,从几何起,他们已经跟魏国强的姐夫成为了酒桌上的知己。
童维革先用一种怪异的、不友善的眼神来回地扫视着他们,再以强势的口ěn不紧不慢地开口说:
“活这么大啦,懂点礼貌好不好?问四娘好了没有?难道这要等艾艾跟又又回来教给你们才会吗?”
“……四娘,最近身体还硬朗吧,”曹达裕拉长了一张方脸盘,了了草草地问候了一句。后面,大个子和斜视眼也怏怏不快地各说了一句好听的。
“问我好了吗?”童维革简直就是得寸进尺。
“你——?到酒桌上再说吧……”
五个人晃晃悠悠地往“红玫瑰餐厅”走着。魏国强给他姐夫打完电话后追上来,跟曹达裕和姬鸿安窃窃sī语着什么。到现在也看不出他们对童维革有一丝久别重逢的亲热与jī动。在走向餐厅的那条通道上,童维革顿住了脚步,提议找片荫凉地坐上一会儿,聊聊天。这样,他们就在早晨炸油条的人搭起的一座篷子底下蹲下来。
“还记得这个地方吗?”这个时候,童维革的表情显得十分成熟老练了。“当年我就是在这儿替又又挡了一闷棍。今天,我还想替朋友挡上一回什么,没办法,谁叫咱们这些人就是为一个‘义气’而活的来着。”
“小种马,你……你想说什么吧!”曹达裕听出味道有点不对头,警惕地戳了姬鸿安一下子,朝武子眨巴眨巴眼睛。
童维革发现到了,但是仍然不动声sè地说了下去:
“听说你们帮四娘干了一件好事,帮她教训了一下院里的那几个浑蛋。不过为了干这件事,还要叫她破费请你们吃喝上一顿,这就有些说不过去了吧?还有,我想打听打听,武子到底欠下你们什么啦,动不动朝人家要这要那的,慢了还不行,找来个什么摔跤运动员,整天地使唤威胁利yòu那一套,搞得家里买卖不像个买卖,倒像你们自个儿家的厨房似的。这还不算什么……”
曹达裕他们三个人气哼哼地听他说,像在挨训一样灰头土脸地忍受着,根本拿不出半句话反驳一次。幸好,身穿工作服的魏国强的姐夫,扎煞着背阔肌走过来了。
曹达裕他们连忙站起身相迎。武子也要站起来,却被童维革一把挣住了。
“邹哥,来的tǐng快呀,”
“从单位上来的,姐夫?”魏国强把“姐夫”两个字咬得格外重,并不掩饰他在其中示威的意味。
“怎么坐在这儿。这位是——”退役的摔跤运动员很不礼貌地打量着童维革,把两只袖口卷上去,亮出了几分发达的小臂肌肉来。
“我们同案,小种马。”魏国强撇着嘴角介绍说。
“你好,”来人伸出了右手;从武子的神情上看,就知道他要使出屡试不爽的伎俩,来给童维革一个下马威了。
然而童维革任由这只手伸在面前,自顾掏出烟卷分给武子,冷冷淡淡地说道:
“地下脏,咱们蹲着说话吧。”
“不用。怎么着,你有话要对我讲吗?”魏国强的姐夫收回手去,用冷笑声警告童维革:做人,不要太狂妄啦!
“是有几句话想跟你说道说道,”童维革无动于衷地点着烟卷,故意朝这个人吐过去一口烟雾。“听说你跤摔得不错——我想这么的:呆会儿我去后厨拿一把菜刀,砍你两下子试试你的本事;要不然就是你去拿刀,砍我几下子;咱们都往脖子上砍,就是不能摔跤,因为我怕摔不过你再结下仇,到时候一气之下杀光了你们全家,那就不太妙啦。”
姐夫、小舅子跟他的两位同伴都听愣了,半晌没回过味来。最后还是斜视眼率先发了脾气。
“小种马,你在威胁我们吗?!以为我们是被吓大的吗?!怎么着,给你摆‘接风酒’摆出罪过来啦?!”
“开句玩笑的事,别伤了和气……”武子慌慌张张地站起来打圆场。
“跟他们开个屁玩笑!”童维革也站起身来,满嘴胡说乱道着,同时十分巧妙地恐吓着对方,“头出来之前又又跟艾艾就说:‘小种马,听说现在刺猬他们叛变啦,联合一个外人整天地去欺负武子。你回去先跟他开一仗;若是打不过他也不打紧,只要他能活到我们俩出去的那一天,我们接着跟他干;若是我们也打不过他那也不打紧,赶紧地生儿子、生孙子,咱们子子孙孙地跟他干下去!’”
“瞎说,他在瞎说!”魏国强攥着双拳给自己打气。其实谁都听出童维革是在胡说八道了,但还是不禁心生忌惮,因为这个家伙的神情太诡异、太无所畏惧啦!
“信不信由你,反正我是准备好打这一架啦。这不,家也没回,等着直接再回劳改队或者火葬场呢。怎么着,这位摔跤的高手,是你先砍我呢、还是我先砍你?武子,回去拿把菜刀来,我借一会儿用用,行不行?”
“哼,我不跟你一般见识,”魏国强的姐夫明显地气馁了,仍旧不忘给自己找台阶下。“我知道你救过海丽,我还有感谢你呢,请你喝酒,我掏钱请客,一定要请……”
童维革在心里难以形容的得意,差一点就要lù出来他的本来面目了,但是今天他的自制力表现得相当不错,借着气势主动向魏国强的姐夫伸出了右手,话也说得成熟稳重;虽然到最后还是不免lù出了一点马脚来。
“是啊,其实谁都有谁的好,做人要多想着别人的好处才是,对不对?即便摔跤厉害,那也不能就认为‘老子天下第一’、可以任意吓唬别人啦,对不对?你看你吧,只因为教训了一个邹德显就不知天高地厚啦,告诉你吧,我兄弟又又——七岁的时候就打得他鼻子口里窜血啦!那个时候人家邹德显还比现在年轻四五十岁呢,那体格,那技巧,可以不负责任地说,比你要厉害多啦,但是那又怎么样……”
武子不敢再叫这个人信口开河下去了,怕毁了当前的好局面,于是赶紧打断说:
“事不说不透,都是好兄弟,其实根本就没有一丁点的矛盾误会……走吧,进店里再聊,边吃边聊。走吧刺猬,还有你们俩。怎么,这又不好意思啦?没事,好兄弟嘛……”
“走,走、走,说定啦,今天我请客!”魏国强的姐夫一瞬很愉快地招呼着,仿佛重新获得了从前在摔跤场上赢得比赛的那种体验一般。
后来大家热热闹闹地喝酒,说胡话。结账的时候武子没有收取魏国强他姐夫的钞票,不过底气十足地向他说明白:
“今后姐夫要是来小店光顾的话,一律按七折优惠!至于刺猬嘛……你劝劝他们吧,总归是个买卖,同样是挣钱吃碗饭的事情,都不容易!”
送走了那几位打惯了秋风的、今后也许再没有这种秋风可打的人,武子把童维革拉回到杯筷狼藉的席面上,由衷地向他表示了感谢。
“嗳——终于把这几个瘟神给打发走啦!”武子畅快地吐着气,递给童维革一支烟卷。
“他们真就这么折腾人?我那几个同学怎么样,没过来朝你要这要那的吧?”
“他们倒很懂道理。那个王华伟过来两次,都是跟着大草鱼他们三个过来的,但是人家没朝我要东西……”
“马猴子来过吗?”
“没有。听说他放回来后直接回了兰州老家。嗳,这也是一位懂事明理的好人啊!”
两个人缄默了几分钟。抽烟。
“临出来的时候,又又跟艾艾真是那么说的?”武子不甘沉默地问道。
“什么?真是怎么说的?”
“就是你跟魏国强他姐夫说的那些话,”
“噢——操,那是我临场现编现卖的你也信?”
武子愣了一愣,把抽剩的半截烟卷使劲地捻灭在烟灰缸里,用一双凝望情人的眼光看着童维革。
“小种马,不,维革,以前是我不对,不应该撺掇大草鱼砸你们家玻璃……我要——我要给你置办上一身衣裳,全要名牌!我还要——还要请你到店里来,一个月开你……开你五百块。先这么凑合着,等我以后混好喽,我要……”他怀着某种复杂的心情,对童维革一个劲地许起愿来,许的愿越多,心里越觉得扬眉吐气一样的痛快。
童维革难得一句话也没有插入,他把嘴里的烟卷用舌尖赶到嘴角去,透过刺眼的烟雾,看着一只酒杯里的还冒着点点气泡的啤酒底子,似乎渐渐地进入了冥想的状态中。!。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