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四 祭奠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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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俗话说“纸里包不住火”:爷爷和水奶奶相继辞世的噩耗,终究没能瞒住又又。三月下旬,耿拥军轮到了几天休假,他找到武子托好了关系,只身乘坐长途汽车前来农场探望又又他们几个人。或许因为将近两年以来,第一次把对好朋友的一片心意付之于行动,心里面难免产生些这样那样的愧疚与歉意,或许是为了证明自己属于有情有义的那类人,又没有得到任何人的提醒,于是就把他是如何发送两位长者的心情和作为,详详细细地说了一大篇。

    从接见室返回中队,艾艾跟吴小丁一直在暗暗地关注着又又的神态变化;童维革和乔朗辉(马骏已经提前刑满释放了)也冒着违反监规监纪的处罚而不顾,溜到三中队来劝慰了又又一番。但是令他们大huò不解并感惊讶的是,又又始终保持着他那副一贯的yīn郁表情,看不出一丝的悲恸、甚至伤心来,反而是他们四个人劝着劝着想起了两位长辈的音容笑貌,不禁掉了眼泪。

    童维革跟乔朗辉回中队去了。吴小丁也回了他所在的监室。又又把耿拥军带来的两个包裹一层层打开,翻找着什么;艾艾站在一旁,嘴hún迟迟疑疑地蠕动着,就是说不出一句话。

    “这是给你的。”又又从面前的一堆食品中把两条香烟挑出来递给艾艾,自己抓手里一撮金红sè的海米,一个个地放到嘴里,嗞嗞有声地嘬着滋味。

    艾艾放回去香烟,忍不住试探着再来宽慰他几句;虽然从表面上看,他根本无须别人的宽慰。

    “又又……过会儿我从老任那儿把储藏室的钥匙要过来,你进去,想哭就痛痛快快地哭出来,憋在心里,那会憋出毛病的,——你怎么啦,说句话呀!”艾艾的担虑中增添了几分焦躁,睁大眼睛瞪着又又。

    “想要我怎么样?哭一个天昏地暗?这样就能把我爷爷跟水奶奶哭活啦?哭碎了这颗心下去陪他们俩?”又又一开口就是连串的问号,问得艾艾哑口无言为止。

    “秃瓢老任”从吴小丁嘴里知道了情况,立刻向中队的政府领导作了汇报,征得领导的允许,叫上几名一贯积极上进的犯人,拥进监室慰问又又来了。

    “实话说,我也是如丧考妣啊,”这个人乱用成语词汇的习惯非常不好,幸亏又又跟艾艾没有多少化水平。“逝者如斯夫,石双,你可要坚强起来啊,要用积极改造的实际行动,以慰老人的在天之灵……”

    “是的,不要辜负了老人那颗期盼的心呀。”

    “更不要辜负政府领导对你的殷切关怀。政府对这件事情十分重视,没准过一会儿就该找你去谈话啦。是不是这样,老任?”

    “感时花溅泪嘛,政府领导也很难过。嗳,不是父母胜似父母呀……”

    “又又,听他们瞎嘚吧。你说,老人已经走啦,照咱们目前这种情形,就是想尽心又能做点什么呢?熬,只有熬;保证自个儿的身体健健康康地熬,熬到出头的那一天……”

    “无稽之谈!这种消极的言论我可接受不了!病树前头万木春,这才是正确的改造态度……”他们就是这样来宽慰一位隐忍着无比悲恸的人。

    “好听的话谁的肚子里也装了一大车,别忘记我们是来做什么,这节骨眼儿上可不是向政府讨乖卖巧的时候。”

    “听听,大家听听!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呀他这是!我敢说,这就叫……”他们仍在这样进行着他们的宽慰。

    艾艾直想乐,但是一看见又又那张铁青的、挤歪了下巴磕的脸庞,立即心事重重地锁紧了眉头。

    “这是请你们开辩论会来啦?走,都走,又又用不着你们来劝!走,别惹我干出违犯监规监纪的事情!”他恶狠狠地说道,舞动着一双拳头,把他们恐吓出去,单独拽住了“秃瓢老任”。

    “怎么,留下我想沆瀣一气吗?”这名年长的犯人,看来这一辈子是改不了乱用成语的弊病了。

    “我不管你出不出气儿。把储藏室的钥匙给我,好放放东西,另外我打算借这个地方布置一下,祭奠祭奠又又他爷爷跟水奶奶。”

    “什么!”老任吃惊地看着艾艾。“这是与虎谋皮!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情跟狼狈为jiān的事情,我老任是不会干的!”

    “踩你尾巴啦?套用你的一句话:‘我日你妹子!’又不是要挖你们家的祖坟,至于这么jī动吗你。给句痛快话:行不行吧!”

    又又仍旧冷漠地做他的旁观者,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起先老任支支吾吾地犹豫着,后来好像狠下心来似的,说道:

    “这个……这个……谁都知道我们是相濡以沫的朋友,而且经常沆瀣一气。牵扯到你的面子,我豁上啦!不过我有个条件:咱们大队的大队长那儿,你是不是也能替我美言几句呢,风雨同舟嘛。”

    艾艾留心地看一眼又又,把老任推到门外去,不快地啐了他一口,说:

    “你他妈的拿捏个什么劲!也不顾别人伤不伤心!”

    “给句一鼓作气的痛快话吧,范艾。想叫我为虎作伥,没有好处那是万万不可能的。”

    像交易一样,艾艾跟老任谈好了条件(敷衍罢了),拿到手贮藏室的钥匙。按他的想法是:趁这段自主活动时间,抓紧举行一次祭奠仪式。于是,他一阵风地跑过去找到了吴小丁,叫他带上吉他,马上去储藏室暂且等候着。

    自从得知青青出事以后,吴小丁就变得少言寡语了,把大部分的业余时间,都用在了向一名犯人学习弹吉他上;他在这个方面上的确显lù出了不俗的天分:不管别人哼出个什么样的调子,试着拨弄几下,很快就能够弹奏得有模有样了。

    艾艾连拉带拽地把又又带到了储藏室,紧跟着从kù兜里掏出中午吃剩的半个馒头来,用手指头在凸起的一面连戳了三个窟窿,接着掏出了一盒烟卷,抽出三支一并点着了,把它们插在了馒头上。

    “家乡在哪个方向?”他对着三缕袅袅升起的青烟,郑重地问吴小丁。

    吴小丁扛着吉他,东南西北地转着圈子,忽而指指这边,忽而指指那边,咕囔着:

    “那边——不,应该是这边……谁知道呢,非得等到太阳下山之后不可,找到了西方,然后……也找不到,因为谁知道家乡在什么地方啊……又又,你知道吗?”

    又又缄口不语,仿佛看光景一样。

    艾艾索xìng不去看他,免得弄一脸尴尬,妥协地说道:

    “心诚就行。小丁,会弹《哀乐》吗?”

    吴小丁也不回话,拨弄了几下琴弦,生涩地弹出了一段调子,再重复一遍,就熟练顺畅多了。

    艾艾跪倒在地,朝那半个插着烟卷的馒头虔诚地拜了几拜,磕了三个响头;站起身要给又又让地方的时候,却发现他的人已经不在这里了,只有吴小丁像位演奏家似的,专注地垂头拨动着琴弦,一遍连着一遍地在弹奏《哀乐》。

    “又又呢?别再弹啦!我问你,又又呢?”

    “不知道。咦,刚才……不知道。”

    “我操!这就叫‘皇帝不急太监急’……”有那么片刻的工夫,艾艾感觉自己就像被人当猴戏耍了一样。面对着吴小丁,他涨红了脸蛋子,两只手窘急地胡乱比划着说:“这可是为他爷爷啊——你说,有这样的人吗?有这样的人吗!”

    吴小丁撇了撇嘴角,让人看不懂这是什么意思。艾艾的一腔羞恼瞬时化作了委屈,想找又又理论理论去。

    “你——把烟弄灭啦,然后——锁门!”他大声朝吴小丁吆喝了一句,气冲冲地奔出储藏室,找又又。

    在值班室里他看到了又又的背影,刚要质问,猛然发现那面宽厚结实的后脊梁正在剧烈地颤抖着,像在忍受一下又一下凶狠的鞭挞一般……他不由打了个jī凌,心头的所有委屈跟郁闷顿时一扫而净,怀着蓦然涌上心头的愧疚感轻声地呼唤道:

    “又又。又又——”

    “麻、麻烦……我想、想一个人、一个人静一静……”又又肯定哭了;他是在心底——和着热血悲恸地哭泣。

    监室楼外的夜空,繁星寂寞地眨着眼睛。几道关闭上的铁栏大门,锁紧了冰冷坚固的大锁。走廊。长明灯。

    又又轮值夜班,耳朵里不断涌入或高或低的各种鼾声、梦呓呢喃,还有来自不可泯灭的男人生理yù望的、窃窃发出的手yín的暧昧声响;这些个早已习惯了的声音,苦恼地一次又一次地打断了他渴望沉浸在其中的无限思绪……

    十二年前,在那个寒冷的冬日里所发生的那场惨剧,从童年时代直至今天,无时不在折磨着他的心灵,衍生的种种痛苦细数不尽,长年累月地,仿佛使他对任何的不幸都具备了常人难以想象的一种抵抗力;也可以说这是一种抗拒不幸的能力。事实上他早就找到了如何来自我缓解巨大悲痛的方法方式:除了变相的自虐,静静地回忆上一段美好的往事,不失也是麻痹心灵痛苦的一剂“精神鸦片”。

    可今天不成,但凡有一点动静,就会把他一下子拉回到哀伤的现实中来,而且这哀伤急速地转化成悲恸,直想大哭一场;但是不发出号啕声又生不出来眼泪,憋胀得一双眼珠子满布血丝,视力昏花模糊——于是爷爷挽着水奶奶就走到面前来了,好像笑眯眯的,又好像生了气,问道:

    “俺又又,你亲俺们不?俺看你不亲!”

    他头疼yù裂,想跟爷爷和水奶奶说,说他真恨身处的这个环境!它叫他想哭哭不出来!——可悲的是,身陷这个环境的始作俑者,就是他自己!!。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