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 劳改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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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墙电网上方,是一片蔚蓝而深邃的天空。幻化成千姿百态的云彩,被秋风驱赶着,慵慵懒懒地飘了过去。自由自在的一群麻雀,忽高忽低地在飞翔中追逐着,其中有三只调皮的、刚刚学会展翅滑翔的小雀落在了高墙顶端的电网上面,扑棱着收起羽翅,把小脑袋不停地歪来歪去,好奇地打量着脚下一方天地里的那些刮青了头皮的人类,镶嵌着两点nèn黄颜sè的尖喙像嘲弄一般地蠕动着,发出叽叽喳喳的鸣叫声,仿佛在挑衅地向那一众异类叫喊道:“自由呢,你们的自由呢。”

    现在是每个礼拜天犯人们自主活动的时间,许多剃着光头身穿统一监服的犯人走到监舍楼外的lù天操场上,但是并没有制造出嘈杂喧哗的声音,神态也看不出一丝的愉悦来。

    总体来说,比较一下严格至苛刻的规章制度、纪律,以及前六天枯燥劳累的日子,这个固定的时间段还算得上轻松散漫的。

    又又与他的同案们转入这里已经度过一个月零二十四天了,已经适应了这个新环境——都是一方禁锢自由的“公共场所”,跟“少管所”大同小异。他们被分配到了一个大队:又又和艾艾、吴小丁隶属第三中队;童维革、乔朗辉和马骏隶属第一中队。

    艾艾与乔朗辉、马骏、还有几位三中队的犯人蹲在南墙根那里晒着太阳抽烟闲聊。在他们前面不远的地方,围拢着十几个人:当中,又又光着膀子正趴在地上做“俯卧撑”;一直不见长肉的吴小丁脑袋上披着他脱下来的红汗衫,坐在他的后背上,当他的负重物;身上多披了一件监服的童维革站在一侧,弓腰撅屁股地给他数着次数。

    自从进入“少管所”之后,又又就把这种锻炼体魄的方式逐渐变成了习惯,并且在背人的时候,还经常会温习一遍过去跟爷爷学习的那几套拳法。起先不过是借此来调节和充实一下高墙内单调枯燥的日子而已,实在没有想到某一天会有用武之地——转到这个地方最初的那几天,有几位一向在中队里称王称霸的犯人,按“惯例”要给这批新犯人煞煞威,于是出现了盥洗间里那次占绝对优势的抵抗、抑或说反击的一幕。也正因如此,又又把这个强健体魄的好习惯在新环境中保持了下去。

    “……十七,十八,十九,二——”童维革看到又又那两只呈直角状态的胳膊颤抖起来,看样子难以再做出一次撑起了,一面往他头顶上大口地吹气,一面扭摆着屁股蛋子起哄嚷嚷:“完喽!噗噗——起不来喽!噗噗噗——拉倒吧,再能起一个我跟着你姓!”

    话音刚落,吴小丁敏捷地从又又背上跃了下去;又又顿时轻轻松松地撑起一次,又连着做了四次。

    “小种马,今后你就改姓吧,叫‘石维革’。我说,你可不能当‘吃软饭拉硬屎’的玩意儿,别耍赖!”吴小丁拍响巴掌笑着说道。

    “不算数,这不算数!”童维革急赤白脸地要求围观的犯人们给他评评理,引来了一阵低沉的、却透着轻快的笑声。

    又又爬了起来,调整着呼吸,挂满汗珠子的两块发达的xiōng肌突突地抖动着。他抬起头来:一张磨炼去了最后一分稚气的、有棱有角的俊朗脸庞上,持续着的yīn郁神sè,使他平添了一份让人感到压抑的成熟感与沧桑感;但是,每当他已成习惯地挑起一条眉梢的时候,从中流lù出的一种玩世不恭的意味,就暴lù出来:其实他对人生的正确方向,依然处于mí茫和懵懂的阶段里。

    “放心,我也不允许你跟着我姓石;想姓‘石’,那得有资格才行。”他语气平淡地说着话,接过吴小丁递来的汗衫,套到头上穿好,整一整下摆,从童维革的肩膀头上拽过来那件监服,朝艾艾他们跟前走过去。

    围观的人群散开去。童维革和吴小丁互相拉拉扯扯地打闹着跟了过来,一不留神,把一位正在匆匆忙忙到处找人的“值星”犯人撞了个趔趄。

    “值星”犯人大概有五十几岁的年纪,脸上挂着肿眼袋的那双眼睛老是眯缝着,长了只丑陋的酒糟鼻子跟一张厚嘴hún的阔嘴巴;他从来不需要理发员给他服务,因为那颗脑袋顶上已然长不出一根头发来了,所以大家都管他叫“秃瓢老任”。他一把抓住了吴小丁,眨巴着迎风就流泪的眯眯眼,高兴地、一贯乱用成语词汇地说道:

    “找了半天都没找着人,哪成想瓜熟蒂落,我这儿守株待兔,你自个儿就撞到枪口上来啦!——家里来人接见啦,政府叫你过去呢!”

    童维革刚点上一支烟卷,马上连拉带抱地拦住了吴小丁,叼在嘴hún上的烟卷像被赋予了生命一样,在那里活泼地上上下下跳动着。

    “小丁,小丁,可不能死命地吃独食啊,说会子话赶紧把家里人打发走,赶紧把好东西拎回来,咱们几个平分了再说。听见没有……”他呜呜噜噜地说。

    “放他过去。人家家里来人,你跟着叽歪个什么劲头。”艾艾把一截烟蒂弹向童维革。

    “义气;我是在提醒他别忘了‘义气’二字!”

    “行,好吃好喝的保准一样不动地给你留着。还不了解我吗,天底下最最爱护动物的大好人,特别是种马。”吴小丁打着趣摆脱开童维革的纠缠,跟着老任走了。

    不过十几分钟,老任又急匆匆地找了回来。

    “简直就是重蹈覆辙!石双,范艾,你们俩快去吧,有人看你们来啦!”

    “啊哈哈,怪不当——”童维革吐掉嘴hún上的烟卷,把含混不清的咬字变变清晰。“怪不当喜鹊喳喳喳地叽歪呢,真有喜事呀!”

    “看清楚,那是老家贼,麻雀!喜鹊长什么样子,见过嘛!”艾艾站起身,朝童维革的脸上虚晃了一拳。

    “麻雀吗?管它什么雀的,总之你们俩也要爱护动物,特别是种马!”两个人在急切或者落寞中,也不忘苦中作乐一番。

    这次范四宝跟吴大丁一同乘坐武子托关系借用的那辆面包车前来的。一路上,她考虑了不下七、八个即将要去面对的问题,首当其冲的就是一定要瞒住水月桂辞世的这个噩耗。因而,在颠簸的行驶的面包车里,她再三地嘱咐吴大丁:

    “千万别把他水奶奶的那件事告诉你弟弟;他再一秃噜嘴透lù给又又……孩子在里面已经够难的啦,可不能叫他再添上这份伤心难过喽……”

    “水奶奶到底是谁,很大的人物吗?我才不管什么‘水奶奶’、‘山姥姥’呢,没那份闲心!”于是吴大丁就再一次按捺着不耐烦,像上次大概一样地回答道。

    吴大丁先办好手续走进了接见室。范四宝跟他分开了大约有二十几分钟的时间,这会儿和其他的二十几位家属排成了移动着的长队,一个个地在窗口办理好接见的手续,一个个地从队伍中分离出去。

    那个窗口离她的序号越来越近了,她的心绪也就越来越变得复杂起来——依然像有团乱麻堵在心口窝上似的。一年多来,每个接见日她都像现在这样急切地想去看看那两张成长中的面孔;一旦看到了,又会同样把伤感与黯然的滋味涌满心头……每当那一刻,她的脑袋瓜子里总会出现一堆乱七八糟的数字:年、月、日……这个时候她就开始默算起来,算来算去,即便到最后算成了一团糟,但是“十五年”这个数字,却像烙印在脑海中一般清楚,想甩也甩不掉!

    “十五年啊!多么漫长的日子!嗳,怎么熬下去啊……”她在心里不知道这样消沉地念叨了多少遍,最终还是要面对现实,还是要一天一天地熬下去。可以这么说,她所经受的痛苦煎熬比失去了自由的艾艾与又又,还要深重几倍、甚至十几倍!但是每当跟两个孩子在接见室相见的时候,她总会把她的痛苦隐藏得丝毫不lù——对孩子们的慈爱之情使她能够不lù破绽地扮出一股乐观豁达的豪气,她就是把这股虚假的豪气当作最好的抚慰留给了他们,把一次次见面都会加重一分的痛苦留给自己,默默地带回“梧桐街”她的家里,外人难得一见的积蓄的泪水,就会在那个长夜中夺眶而出;这也是她惟一自我发泄与调节心态的良方妙法了。

    一条不很宽敞的走廊上,每间正在使用中的接见室门口,都站着一名不苟言笑的狱警。接见室没有安装门板,里面的面积也不算大,但是明亮整洁:摆放着一张长条桌,桌子两边各配备了两把椅子。窗户的位置很高,透过铁栏可以看到空阔的蓝天;外面世界的一片自由的天空。

    接见室的女干警检查过范四宝所携带的物品之后,同意放行。她用手指头梳理了一下特地抹了头油的头发,提拎起两个沉甸甸、鼓囊囊的黑sè大旅行包,装扮出一副精神矍铄的样子,咚咚咚地刻意顿着脚后跟,走进了左手边第四间接见室。

    艾艾跟又又已经坐在了那里。

    一照面,孩子们抢着起身来接她手里的东西,艾艾一面把旅行包搁到地上去,一面仔仔细细地打量着他妈,心里说道:“不见老啊,看来过得没什么问题。”

    倘若不从心理上去了解范四宝的话,以她的面貌和身体状况,的确看不出有一分正在逐年走向衰老的迹象,以至于使她的儿子忽略了她实际的年龄。

    “估mō着是跟吴大丁一起来的吧?”艾艾把他妈按在椅子上坐坐稳当,但是范四宝看见狱警就站在她的身后,连忙站了起来。

    “坐着吧。”是一位tǐng年轻的狱警,他态度友善地说道。

    范四宝点头哈腰地道了声谢,坐了下去,看着艾艾和又又坐到了她的对面。

    “是跟吴大丁一起来的。武子找了一辆车,拉我们过来的,要不然头一回来,不认识路,带的东西又多,可不得犯难嘛……”范四宝迟慢地回答道。

    又又把两个胳膊肘撑在桌面上,看看四娘身上那几分掸不掉的风尘,似乎是心疼地说:

    “四娘,依我看以后你就不要来啦,有空的话寄个邮包,或者叫……寄个邮包就tǐng好。”

    “是啊,都怨我勤不着懒不着写了那封信……武子对我们tǐng有心嘛,他怎么不跟着来一趟。”

    “他不是还在‘缓刑’里嘛,”范四宝悄声地说,冷不丁拔高了嗓音:“他说今后每逢接见都找车拉着我打来回,而且他自个儿也准备买一辆,什么‘纳’牌的,到那个时候就更方便啦,累不着我。——我说,你们俩不要以为我多么多么的累,其实政府领导为了挽救你们,他们才是最苦最累的人啊……只盼着你们好好地改造,争取早一天重新做人,为社会主义建设添砖加瓦……”她顺势洋洋洒洒地讲出一篇武子他爸教给她的大道理,照顾一下那位年轻的狱警。

    艾艾听着,忍不住朝又又笑了一笑;可是又又仍然是那副yīn郁的老样子,仿佛这个世界上,能够使他高兴起来的事物已然绝了迹。

    “妈,你先打住。你怎么没跟吴大丁一起登记呀?”

    “你哪儿知道——”范四宝的嗓音重新轻细下去,而且沙沙哑哑的,她边回头偷窥一眼那名狱警所站的位置(他被她刚才的那篇大道理说到门外去了),边神神秘秘地告诉儿子说:“武子他爸托了关系,在你们大队干大队长的那位,就是他打过招呼,我才能这么顺顺当当地一下子见到了你们两个。刚才我有意让吴大丁先去登记,好背着他忙活这件大事情,这种事知道的人越少越稳妥……”

    “咳咳咳……”艾艾干咳着给范四宝使去一记眼sè,掩饰说道:“别讲这些个大道理啦,政府天天给我们讲,水平比你可要强多啦。家里还好吗,又又他爷爷跟水奶奶好吗?”

    听到艾艾问这个,又又立刻就打起了十二分精神。

    “好!……怎么能不好呢……”

    “是不是出什么事啦?”显然,又又从范四宝慌张的表情与口ěn上听出了什么。

    “都好的很!都好……你爷爷很高兴,因为……因为石全他媳fù给他添一个重孙子,”范四宝胡乱岔着话,紧迫中,想起什么就说什么。“你爷爷高兴得不得了……又又,你高兴吗?”

    “我爷爷高兴我就高兴。水奶奶怎么样?”

    范四宝有这个思想准备,但是到突如其来的时刻,还是心酸不已。她急忙暗暗地调节一下悲伤的情绪,说道:

    “很好,她也很好。就是眼睛还那个样,要不然早拽着你爷爷看你来啦。这下倒好,就因为这个眼神儿把你爷爷给拖住啦,家里面总得一直有人守着不是?你水奶奶叫我捎话给你,说……嘱咐你好好表现,争取早点回去,为社会主义——她盼着这一天呢。”

    又又耷拉下脑袋不吭声了。艾艾接过来问道:

    “那个大草鱼,就是裕裕,他怎么样?”

    “能怎么样!放回来没个正事干,整天缠着人家武子要吃要喝,靠赚人家便宜过日子。那个‘小广播’就更不像话啦;三番五次地去找武子他爸妈,说是给他儿子追讨什么损失费……”相比较而言,范四宝更愿意回答儿子提出的问题。

    “这家人!武子没让你捎什么话吗?”

    “叫你们好好的。也真够难为他的啦……那个被砍掉一只手的靳什么,也判了七年,正在‘保外就医呢’,”

    “这个我们早就知道。我问的是武子。”

    “问武子就要说道几句‘靳什么’——当时他爹腾不出手来,武子家的餐厅还tǐng好的,可是人家现如今喘过气来啦,这不,三天两头地使坏找餐厅的毛病,幸亏老容八面玲珑地应付着,勉强把个买卖支撑了下来……”

    “这些话是他们家叫你传达给我们听的,是吧。”艾艾yīn阳怪气地说,马上意识到对面坐着的是他的亲人,想要改口还没来得及说话,从斜对面的那间接见室里传出了吴小丁的惊呼声,随之而来的就是狱警的训斥声。

    “什么!青青被抓进去啦?!”

    “不许大声喊叫!”

    “是,是……我在问家里的情况呢……”

    走廊上安静下去。但是这间接见室里却像刚刚响过去一声晴天霹雳似的:又又霍地绷直了腰板;艾艾也大惊失sè地看着范四宝,不知如何是好了。

    “是给抓起来啦,”范四宝难过地吧嗒着嘴hún,主动对孩子们说道。“她是跟晓曈两个惹得祸……原先打算陪我一起过来的,为了青青,我已经决定把日子往后顺延了两天啦,但是当天她们俩就出了这档事……‘小广播’吆喝着说,是因为敲诈勒索,啧啧,就这样把自个儿给毁掉啦……”

    艾艾脸sè灰暗地喃喃自语着。又又的一双圆眼睛忽扁忽圆地直勾勾定在了范四宝的脸上,好像要从四娘这里找到一个能够使他释怀的、不再mí茫的答案似的。

    一腔感伤的范四宝对视着这双让她yù哭无泪的眼神,却无言以对。!。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