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过两个礼拜,卲卫东就要迎娶他的新娘子啦,他换上一身崭新的浅褐sè西服,风度翩翩地和他岳父一家人来“梧桐街”拜见老爷子,顺便把大红的喜帖,恭恭敬敬地递给了面无表情的爷爷。
然而,对于孙女的终身大事,老爷子表现得却一点也不上心:自他从山西回来以后,似乎对一切事物都失去了兴趣;饭量骤减,那两颗从前几乎舍不得离手的钢球再找不到了,几十年来养成的晨练习惯也就此荒废;现在他每天愿意做的事情,那就是整天呆在屋里,在那张大huáng上盘tuǐ打坐,大多时候,像尊泥塑似的那般安静。
而今只有一件事情能够使老人的表情变得生动起来:每当看到尚在襁褓中的重孙的时候,他就会从无例外地抖动起一条花白的眉梢,就会lù出几颗令人惊奇的、仍然健全的牙齿粲然一笑,就会老调重弹地说道:
“跟俺又又一样像俺。喂,石好,石好,你这名儿还是俺给起的哩……”
老爷子慢慢抬起眼帘,看到孙媳fù被石景秋两口子隔在了身后,接过卲卫东一直伸在他面前的那张喜帖,往huáng上一放,不声不响地继续保持着静坐的姿势。
石全给他爱人袁芳芳递了个眼sè;爱人会意地抱着婴儿挤到huáng前;石景秋和于金娣反应过来,各拽着女儿跟准女婿退后一步,让老人来看他的重孙。
果然,老爷子马上伸开双tuǐ,俯过身来,微微抖动起一条眉梢,目不转睛地端详着襁褓里正在熟睡中的那张小脸蛋子,悄声咕囔着:
“石好,石好,这个名儿好听吧?是俺给你起的哩……嗳,跟俺又又长得一样像俺……”
“爹,石美他们俩请你喝喜酒呢。”终于打破无声的气氛了——石景秋趁老爷子难得高兴的这个机会,把他们一家人的来意重申了一遍。
“定在哪会儿的事?”老爷子用一根指头尖轻轻触mō着重孙jiāonèn的胖腮帮子,头也不抬地问道。
“定在下个月十二号那天。您看——”
“到时候再说吧。”
门板被人分两次推开来,携带着一股深秋的肃气,范四宝提着一壶开水走进来,目不斜视地往暖瓶里灌水;她仍在为一个多月前的那桩事情对石全心存怨气。
“四娘,下个月十二号那天,是我跟石美的好日子,到时候请你喝喜酒,你可要赏光呀。”不可否认,卲卫东这个人很会讨好,很会审时度势地来调节气氛。
“到时候再说吧。”
但是范四宝说出的话居然与老爷子不差一字,语态也大致相同。于是满屋里重新回到了各自闷声不响的那种状况。后来石景秋一家人就知趣地告辞离开了。
两天后,准新郎新娘携带着礼品和喜帖去拜访他们的三叔——石景升,不想在这里,卲卫东的拳拳盛意仍旧遭到了使他窝心的冷遇。
是下午五点多钟,石美敲开了三叔的家门:三婶葛红梅正在厨房里做饭(卲卫东特地找这个时间段登门拜访的,寻思着跟这位极少谋面的三叔喝两盅,谈谈心);卧室里,石景升弯着腰站在那里,一面抽烟,一面督促上小学二年级的女儿石从雅,在渐已昏暗的光线下做功课。
葛红梅给来客敞开门后,连声招呼也不打就跑进厨房去了。卲卫东和石美略显尴尬地走进卧室去——那面给这家人留下不可磨灭的悲痛记忆的墙壁,早已粉刷成了女儿喜欢的淡蓝颜sè,上面粘贴着几幅“蓝精灵”的招贴画;带围栏的小木huáng早已换成了一张铁艺的单人huáng,平常女儿就是在这上面做功课和安睡的;除此之外,房间里并无其它的变化。
卲卫东把礼品搁到那张旧圆桌上的时候,故意制造出些动静来,为引起心无旁骛的父女俩的注意。
“石美姐!”看见来人,石从雅高兴地把手里的铅笔一扔,从小凳子上跳了起来。“咦,他是谁呀?”小女孩儿忽闪着长长的眼睫毛,很好奇地打量着堂姐身旁的陌生人。
“他是你未来的姐夫,很快就是啦。”石美平平淡淡地告诉堂妹。因为职业使然,即便遇到再高兴的事情,她也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做到含而不lù;同时也就使得她这么一位本身算得上漂亮的姑娘显得有些冷漠和刻板了;即便今天她应未婚夫的要求,更换了一身sè彩鲜艳的衣服。
石从雅噘起了嘴巴,哼哼叽叽地往爸爸身上靠了一下。
“坐下认真做好功课,小雅。”石景升对女儿的态度就像和煦的春风一样,转过头去,又是一副不咸不淡的模样了,做出个“有请”的手势,比石美还要冷漠地说道:“坐吧。”
为此,在路上酝酿出一腔高涨热情的卲卫东,好像被当头泼了一瓢冷水似的,讪讪地与未婚妻坐到对面大huáng的huáng沿上,一面在心里埋怨她不懂人情,一面想着适当的说辞。
“三叔……嗯,是这样,下个月十二号那天,我跟石美……”
“结婚。”石美不快地瞟了向来能说会道的未婚夫一眼,看来非常不满意他这种吞吞吐吐的做派。
“是,跟石美结婚。——我们来给您跟三婶送请柬,还有……还有小妹妹,到时候请你们务必赏光,可以吗?”
“小雅,认真做你的功课好不好?——噢,你们俩这是准备要结婚呀……那么,到那天都请了哪几位?”石景升自顾接上一支烟卷,吐着烟雾心有顾虑地问道。
“第一位当然是爷爷他老人家啦,”卲卫东突然不再拘谨了,早先整理好的一大篇动情的说辞就在嘴边;他向未来岳父下过保证,要借着这档喜庆的婚事,说和好三叔一家与老爷子之间僵化了许多年的这种亲情关系;他确信自己有这个能力和把握。
但是石景升的回应,无疑再次当头给他泼了一瓢冷水。
“我不会去,因为我跟他根本坐不到一块儿去。是的,他跟他那个罪犯孙子与我没有任何一点点的关系,我跟这样的人坐什么坐?”三叔的语气还算平定,只是措辞不太好听。
“理解,理解……但是——”
“别再说啦,我们不会去的,不会。红梅,红梅!(葛红梅在厨房里应了一声)你看看家里头有多少现钱,拿出一百给石美,凑不齐就到邻居家借去!”
“三叔!我们俩不是这个意思……”石美臊得脸蛋子通红,在未婚夫的大tuǐ上狠狠地抡了一拳。
卲卫东顾不及去感觉女警察拳头的力度,他像分析案情那样迅速地集中着智慧,用非常诚恳的口ěn说道:
“三叔。——我清楚其中的原因,但是我们要客观地来对待已经发生的不幸,”
“少当着我女儿提这档事!”哪成想石景升毫无征兆地大发雷霆。“少当着!!”
爸爸突发的暴怒使石从雅从小凳子上惊吓地蹦起来,一头扎到闻声跑进来的葛红梅怀中。
“景升,你这是怎么回事?!”
“掏钱!掏钱给我送客!”丈夫像撒泼的fù女那样跺着脚喊道。他打眼看见了躲在爱人怀里哆哆嗦嗦的女儿,立刻控制住自己愤怒的情绪,也在浑身哆嗦着,声调颤抖地发着飘,竭尽全力地和缓着语气。
“小雅,你别怕,别怕,爸爸不是朝你发火,绝对不是……因为你是爸妈唯一的好女儿,乖女儿……”
“三叔,你听我——”
“我不想当着我女儿发火。请你们多担待。好啦,你们走吧,走吧……”
“虽然我不了解情况,但是——不送啦,”不明就里的葛红梅慌慌张张地把女儿推到丈夫身前,走过去用肩膀头不停地拱着石美的后脊梁,一直把她拱到门口去,给她跟她的未婚夫把门敞开。
进门不到二十分钟,卲卫东与石美就被这家主人丝毫不留情面地赶出门去。两个人在黄昏的瑟瑟秋风中悻悻地走着,都很想骂娘,但又都不能骂出口。
“怨你!你说你装什么大尾巴鸟,嗯?!学做说客,也想着要纵横捭阖,嗯?!你有苏秦、张仪那个口才吗,嗯?!去说和呀,说和得你三叔痛哭流涕去呀,继续找不痛快去呀……”石美忍不住先发起牢sāo来了,她喋喋不休地奚落着未婚夫,看来不说到心里痛快喽,肯定是不会住嘴的。
但是卲卫东不想这样丧气地听下去,他顿住脚步,把未婚妻的脸蛋子扳扳正,才想用一记深ěn来堵住她的嘴巴,就被石美猛地推了出去;他无奈地看了一眼她那双漂亮的圆眼睛——石家老爷子血统的延续,仿佛突然发现到这么一种现象:在她们家,凡是长着一双这样的圆眼睛的成员,xìng情好像一概如此,都是那么的冷漠和怪僻。!。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