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 一念之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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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声的时间渐渐淡化了大家对逝者的伤心与悲恸。无论怎么样的一种日子,都在一天天地悄然流逝着。

    过了“百日坟”,石老爷子悄没声地找了一辆顺路的军车,捧着水月桂的骨灰,远赴去了山西。石全过后才得知这个消息,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当前,一起重大案件的侦破工作正处于尾声阶段,爱人又在坐月子,几头奔bō、几头忙碌,再添上对爷爷的这番担心,两天的工夫就焦躁得像换了一副xìng情似的,时常要无端地暴发一下心头的无名之火。偏偏这个时候,范四宝收到了艾艾的一封来信,信上说他们这批人已经从“少管所”转到了“微山湖农场”,并晦涩地表示,家里最好能尽早地前来探视一趟。为求一个方便,范四宝到派出所直接来找石全,请他为她开一封介绍信。

    “走程序!走程序!”刚刚听了两句,副所长突然劈头盖脸地对范四宝叫嚷起来。“怎么着,派出所是你们家开的?!我是单为你们家服务吗?!真可笑!”

    面对他这副态度,范四宝简直惊愕得不知所以然了,半晌才缓过神来,当即就拉长了脸子。

    “石全!石所长,我招惹你了吗?不就是要求开一封介绍信吗,难道这不是你们派出所的工作范围?难道我应该去粮店、去菜市场去办吗?少跟我发他妈的邪火!行,就算非得要走你说的那个程序,我不懂,找你问一问可不可以,可不可以?!我就奇了怪啦,‘为人民服务’你没有学过吗,你的上级领导就是叫你们用这种态度为人民服务的?!不像话!还有……”

    石全被范四宝呵斥得直摇头,有点后悔去招惹那么一位一肚子说辞的老fù女。他下意识地整理了一下制服,压制着旺盛的肝火,但是当看到范四宝那副愈发得意兼挑衅的神态后,这股火噌地涌上了脑袋,一瞪眼,扯高嗓子喊道:

    “少啰嗦!你,出——去!”

    “哟哟哟,你凭什么对我大喊大叫的,凭什么!”一旦撕破脸皮,范四宝也就无须再去注重哪句话伤不伤人了。“以为我稀罕跟你啰嗦?把你显摆的!芝麻大的一顶乌纱帽子,还是用自个儿叔伯兄弟的霉运换来的……往那儿一跪,像个百年不遇的大忠臣似的,我呸!不是看你爷爷的那张面子,就你?也不去打听打听我范四宝……”

    “出——去!!”

    副所长的尖声厉喝把外面的同事们引进办公室来,一句接一句的责难、训斥,搅扰得范四宝耳膜嗡嗡乱响。她有些恼羞成怒了,把两条tuǐ一劈分,一只手叉着腰,另一只手当扇子,像是在搧走一股难闻的气味似的,眯缝起三角眼,扭动脖颈子在每一张脸上都瞄了一下子,用一副无畏和泼辣的表情向民警们示威。

    办公室里的气氛有一些不妙:民警们拿范四宝实在是没有什么可行的好办法,但是又不能容忍她这种狂妄、蛮横的嚣张气焰,于是双方僵持地站在这里,用眼神斗勇斗狠。

    还是老所长的儿子卲卫东找到一个双方都可以接受的圆和方法,他微笑着,语气友善地说道:

    “不就是开一封介绍信的事嘛,我马上给你去办。怎么样,这回该满意了吧?”

    卲卫东带着范四宝走出去,不到一刻钟就把一张盖着大红印章的证明信交到了她的手中。范四宝小心翼翼地折叠好,揣进kù兜里准备要走,忽然又想起一件事情来,于是不吐不快地朝着石全的办公室那边高声叫喊道:

    “六亲不认的东西!当你的破官儿去吧!有本事以后别迈进四号院里来,有这个本事嘛你……”

    三个月前,青青带着爸妈的满心期冀步入了高考考场,结果却以落榜而告终。当着爸妈的面,她装模作样地愁叹了两天,随后有理有据地请求她爸给她找到了一份临时工作,在“渔业公司”下属的某单位干上了“剥鱼皮”的工种。

    下午三点多钟,她提前下班回来了,身上携带着一股淡淡的鱼腥气味,直接溜进了范四宝的家里。

    “四娘,最近你是不是要去看他们俩?”她用三根手指头捋着从耳鬓耷拉下来的一绺青丝;这三根手指头的指头肚上全都粘贴着一条白胶布,显然是在操作中为赶进度被鱼鳍所扎伤的。

    范四宝看得心疼,吧嗒着嘴hún哼哼叽叽地说道:

    “看你弄的、看你弄的。以后干活的时候别再毛毛躁躁啦,十指连心呀……”

    “没事,”青青把这只手背到身后去,转动着一只脚后跟碾着地面。“最近你是不是打算去看他们俩?”

    “是。这不是,刚开好证明信回来。哼,那个石全……哼!——原先想等你石爷爷回来后再动身,但是等不及啦,准备明后天就去。”

    “拖到礼拜六怎么样,礼拜六我请上一天假陪你一起去,赶在礼拜天回来,什么都不耽搁。行不行呀,四娘?”

    “可别!青青,好孩子,你就甭跟着去啦,要在外面过一夜呢,怎么跟你爸妈说?反正我不坐这个蜡。”

    “不会叫你坐蜡的,四娘。我有办法,我就跟他们说……总之我有办法瞒过他们。现在你还带不带我去呀?”

    “是这样啊……这样不太好吧……”

    “别的你就甭管啦,我保证不会连累上你的。带我去吧,算我求你还不成?”因为从jī动中感受到了一种急切和快活,青青的脸颊涌上了一抹潮红,她tiǎn着嘴hún眼巴巴地看着范四宝,央求四娘答应她这个愿望。

    “去,去!豁上啦,还就带你去啦!看他们能拿我怎么着!”范四宝心一软,当场硬声硬气地答应下来。

    “这才是好四娘呢,”青青长吐了一口气,掉转身一阵轻风似的跑了出去,跑到她家门前,心急地掏出钥匙,开开门锁,推门闯进屋里。

    她比顽皮的男孩子的动作还要轻灵、还要敏捷地爬上了吊铺;这里,在褥子的一角底下,藏掖着她积攒下的八十七块钱,——要知道就在前天,同事们还鼓动她去烫一款“玛丽亚娜式”的新潮发型呢,对于一位青春美丽的女孩子来说,这绝对算得上一种很大的yòuhuò:的确,当时她曾经动摇过来着,但最终还是抵住了这种yòuhuò——这笔钱,只能用于又又的身上……

    钱,一共是八张拾元面额和一张伍元、一张贰元面额的——它们全都不见啦!她把大半截手臂伸进褥子上那个裂口里面去,乱mō乱掏一气;掏出的只有一把陈旧的棉絮,一分钱也没有mō到!她的脸sè一霎变得煞白,不甘心地半蹲在那里,提拎起褥子的两个角使劲地抖、使劲地甩,脑袋重重地磕碰到天棚上也不觉得疼,脸蛋子上很快布满了焦躁的细汗珠子。“谁偷了我的钱!谁偷了我的钱!……”她喃喃地念叨着,渐渐想起来那副龇着两颗大板牙的形象,“是他,一定是他!昨天还拿话套我呢,说:‘青青,你不要把钱到处乱放,交给你妈替你保管着,那样会更妥当……’是他!他怎么能这样做呢?怎么能这样做呢!”tuǐ一软,一屁股坐了下去,跟自己发狠地咕囔着。

    “青青!青青!你在吊铺上吗?我上去啦——一听就是张晓曈的其人;一向走路没声,猛地咋呼一嗓子吓人一跳。

    张晓曈勉勉强强拿到了高中毕业证书之后,她爸软磨硬泡地在他们厂里给她谋得了一份tǐng不错的临时工作,在厂保健站干些零活,也发了一件白大褂。然而正因为这件白大褂的福利,使她连一个月都未干满,就失去了这份工作。

    开始的那几天,工人们叫她“张护士”的时候,她还能够保证相安无事的这种现状;可是随着大家或许是本着开玩笑的态度,对她改称“张大夫”以后,情况随之发生了变化:给人用正印大夫的处方单子乱开药,模仿大夫的签名,模仿得不像,就趁药剂师上厕所的工夫偷偷溜进药房自己去拿;给人打针,把正牌的护士挤到一边去,抢过来针管就是一下子,一针扎得那个人在家里休养了一个礼拜,好像把坐骨神经给扎出了一点问题。这两次事件足以使她收拾收拾打道回府了,谁的面子也不行!

    现如今,她和“港口支路”的几位不学好的女孩子搞在了一起,整天四处游dàng,跟一帮社会青年打得火热,在街坊邻居们的眼里,已经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女流氓啦。

    张晓曈站在吊铺下面,摇晃着竹梯子。

    “我真的要上去啦!青青——”

    “你这个人——怎么不敲门就进来啦!懂不懂礼貌呀!不像话!”青青的坏心情顿时找到了发泄的目标,气呼呼地从吊铺上爬了下来。

    “吃什么了这是,跟我发的哪门子无名火。噢,是不是来那个啦?来那个的时候脾气都tǐng暴的。”

    “少废话!说,找我有什么事吧。”

    “我跟武子刚刚过来——还有他妈呢,我们来找四娘,给他们俩送过来一大包东西,净是些好吃的。不是四娘最近要去看他们俩嘛……”

    “周龅牙!”青青恨恨地从牙齿间轻声挤出三个字来。

    “你说什么?随便你吧——咱们过去听听?”张晓曈摇晃着一张涂满“永芳”牌脂粉的脸蛋子,神神秘秘地说道。没等青青开口,马上又毫无矜持可言地说:“我去撒泡尿,你先过去吧,在门口等等我。”

    青青往四娘家门口走去,门完全敞开着,从里面传出来了一高一低的两个声调。

    武子放下东西就溜走了,他怕碰见石老爷子;即便一下不打他、一声不骂他,但是只那双闪着寒光的圆眼睛,就足够他受的啦。

    青青没有急于进门现身,而是贴着门旁的那段墙壁站住脚,想听听四娘跟武子他妈说些什么。

    “四姐,我一直没闲着地在解这个谜呢,你说,他头上那几个疤瘌,那可是只有和尚才会有的呀。你说,这其中到底藏着什么蹊跷故事呢?”

    “……咱们不在这上面刨根问底了好不好?你说的武子找的那辆车,靠谱吗?别到时候再抓了瞎。”

    “绝对没问题。你是不知道呀,我们家武子为这件事可没少费心思。还有给艾艾他们俩托关系的那件事……”

    “这么说,那边的关系都找妥当啦?”

    “当然。从你这儿得到地址的当天他跟他爸就忙活上啦……托的这位在艾艾他们大队里干大队长,管事!就我刚才给你的那张条子,你只管拿着去吧,保准一路绿灯……”

    青青还想听下去,张晓曈不太讲究地系着kù腰带走了过来,还想着吓青青一跳;但是青青早已经看见了,迎过去把她拽回到自己家里。

    “怎么着,你不想听听她们在说些什么啦?”

    “没什么好听的。晓曈,我想求你一件事……你能不能借我一百块钱先用用,下个月一开工资,我马上还你。”

    “朝我借钱?”张晓曈惊讶地看过来,“青青,你没有说错话吧?我看上去像那种有钱的人吗?”

    “……嗳——”青青叹了一声,仰起脸看着吊铺,呼哧哧喘起粗气来。

    正当她的神sè渐愈沮丧之际,张晓曈一惊一乍地说道:

    “对啦!青青,我还真能帮上你这个忙!”

    “太好啦晓曈,我只借一百块,而且一开工资马上还!”

    “可是我兜里只有块八毛的,拿不出一百块来呀,——你别急,听我说下去——前两天‘港口支路’的赵玉美她们跟市场上的一个老sāo货打起来啦,吃了点小亏,这不,打算找那个臭娘们儿报回来……”

    “说这些,跟我有关系嘛!”青青感觉被张晓曈戏耍了,于是使劲地推搡了她一下,重重地坐到她弟弟那张huáng的huáng沿上,生起了闷气。

    “你让人把话说完好不好?”张晓曈跟过来,大模大样地坐到了青青身旁。“老sāo货有把柄攥在我们手心里呢!上个礼拜她去南方进货,想赚钱都想疯了她:妈的,居然偷偷捎回来十几盘‘毛片’,打算高价卖出去,不知死活……”

    “毛片?什么玩意儿?”

    “就是……”张晓曈爬到青青耳旁嘀咕了一通。

    “恶心!”青青羞臊得一脸红晕,一膀子差点把张晓曈撞翻倒地。

    “朝我撒什么气,”张晓曈摇摇晃晃着坐坐稳当。“确实很恶心、很让人生气。不过对于那个sāo货来说,这就属于一件活该她倒霉的事情啦;‘贩卖yín秽音像制品’可不是个小罪名呀,我跟赵玉美她们打算今天晚上就杀到她家去,先敲她个三两千的出出气再说!这样吧,我带你一块儿去走一趟,到时候分给你的也不止三头五百的,然后咱们俩就陪着四娘,风风光光地去看他们俩,你看怎么样?”

    其实青青不屑于做这种坏事的,更不屑于跟那帮坏女孩儿搀和到一起去;但是说不清出于哪种原因、哪种考虑,她只是犹豫了那么半晌,就默从了张晓曈的这个提议。

    青青与张晓曈彻夜未归。翌日早晨,刚过七点钟,两男两女一共四名民警走入四号院里,他们自动地两人结成一组,向邻居们打听着找去了“周龅牙”家和二楼的“张大巴掌”家。过了大概有一刻钟,民警们在天井中集结在一起,低声交谈着什么。互相传递下去消息的许多位邻居,陪他们站在这里等待着。人头还在陆续地增多。

    众目睽睽。青青她爸和张晓曈她爸出现在天井中,两位男人的脸上挂着同样一副愤怒与羞耻交集的难看表情,手里同样提拎着一套铺盖卷,跟着民警们走了。

    傍晚时分,“小广播”老曹好像扬眉吐气、又像幸灾乐祸地把准许他登门的人家的门坎踏了一个遍。

    “知道吗,那个周青青跟张晓曈,因为敲诈勒索,被公安局给关起来啦!”!。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