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亮起来一盏灯——哐当一声开门的响动,紧接着突兀地响起了呼喊声:
“四宝!四宝!……”
灯光一盏接一盏地亮起来了,天井中满耳是开门的响动。在熟睡中被惊醒的邻居们从那一连串的惊慌的呼喊声里,都感觉出来了一种非同小可的紧张气氛。
“怎么啦,叔!”范四宝扣着上衣扣子跑出门来,在从各家门里扑出来又连成一片的灯光里,她看到了老爷子那副难得一见的失措神sè。
“快跑去派出所,石全在那儿值班,叫他带车过来,月桂她——不中哩……”
“哎!”范四宝拔tuǐ就跑,一下子被土堆绊了个大跟头,爬起来踉踉跄跄地继续跑,像抓接力棒一样从一位无暇辨认相貌的邻居手里抢过一只手电筒,伴着一路的叮当哐啷声和气急败坏的脏话,跑出院门洞去了。
二十几分钟过后,身穿制服的石全气喘吁吁地跑进里院里,一面撞开着过道上的邻居们,一面高声喊着:
“爷——爷!快!快!……”
老爷子抱着水月桂迎出门来,石全掉转身蹲下去,从爷爷怀里背起了水奶奶;几道手电筒的光柱情愿地追逐着他们,为他们照亮,像相送,又像尾随着,拥出了院门洞。街西口的马路边上,一辆吉普车的车头斜冲向街道,两道大灯的光柱恰好把一段难走的地形照得清楚。老爷子在前头开路,看到支在土沟上面的一架用来下设管道的三脚架挡住了他的去路,二话不说地飞起一脚,把这个笨重的铁家伙踹倒在沟里去了。
范四宝小跑着迎过来,她的衣服前襟上沾了一大片被她抹成一团的黄泥巴跟臭烘烘的大便,根本顾不上要好,大张开一双手臂跺着脚指挥石全喊道:
“往边上!往边上!笨蛋!走那边……”
“四宝,别给石全挡住光亮!”
“哎!走这边、走这边……”
老爷子把水月桂接到了怀中,抱她上车;范四宝挥拳抬tuǐ地催促石全上车,跟着又怒气冲冲地埋怨他只顾发动汽车,也不管她还站在外面呢……
清晨的白méngméng的光线透过一扇扇大玻璃窗户,安静地投射在长长的走廊上。走廊上掺杂着来苏水气味的空气,无形中给人一种压抑的紧张感觉。长椅上,坐着的几位困倦和不安的人全都耷拉着脑袋,像是在等待一个判决。危重病房里,医生和护士们正在抢救着临危的病人。
今天凌晨,听回家来换衣服的范四宝介绍了情况,“周龅牙”主动给青青请了一天假,在上午临近九点钟的时候,陪她到医院来了。父女俩刚走进医院大门,一辆银灰sè的“皇冠”出租车超越了他们,在前方三十多米的地方停下来;武子跟曹达裕先从两面的后车门下了车,一齐把坐在副驾驶位上的谢彩霞接下车来。三个人站在原地目送出租车掉头离去,同时也把青青和她爸等到了身前。大家互相沉重地点点头,先后应着一串由远至近的自行车铃铛声看去:耿拥军跃下去,随便找个地方把自行车一支,锁上锁就急急忙忙地走过来了。
“你怎么敢来这里,晦气,懂不懂?!”曹达裕摆出一副“万事通”的模样说。说心里话,他对耿拥军很有意见;放回来这都快一个礼拜啦,这个人仍然无所表示。
耿拥军啐了曹达裕一口,没有答理他,绕过去搀扶着一瘸一拐的谢彩霞迈上了台阶,往门诊大楼里走。
走廊上,范四宝坐不住了;她焦躁地走到病房门口,忽而蹲下去、忽而站起来,在一扇门板上来来回回地找寻着,想找到一条缝隙,供她了解一下水月桂的情况。
“四娘,水奶奶怎样啦?”青青跑过来,心急地问道。
范四宝唉声叹气地连连摇头,看了看坐在长椅上一动不动的老爷子跟他的大孙子,伤心地抹了把眼眶。
“那么好的一个人,不该有这种命呀……”谢彩霞甩开了耿拥军,一面忽高忽低地走,一面哽咽地拍着巴掌说。她本打算走到老爷子跟前再掉泪的,但是忍不住了,就近抱住范四宝,呜呜地闷声哭了起来。
“周龅牙”挤开耿拥军,把女儿拽到身旁,龇出两颗龅牙吧嗒着嘴hún,痛苦地皱起了眉头——用这种方式向大家、特别是向老爷子表明:“我并不是一个忘恩负义的小人……”但是大家没有哪位去在意他的这种表明,全都在一声接一声地发着悲伤的感叹。
病房的那扇门敞开来,一位眼镜框被白口罩上沿挡住的、头发稀疏的男医生走出来了。石全霍地站起身跑过去,代爷爷向他询问病人的症状。
“我们已经使用了最好的药物、最好的抢救措施,已经竭尽全力啦……去见病人一面吧。”医生摇摇头,说出一番饱含同情心的、职业上惯用的安慰xìng言辞之后,把门口让开。
大家全都听懂了医生所说的意思意味着什么。范四宝与青青同时发出了颤抖的哭腔。哀伤而又庄重地簇拥进病房里面去。
病huáng两侧的医生和护士们退到一旁去。老老少少一齐挤到病huáng前:水月桂平躺在huáng上,已经摘掉了呼吸器,浮肿的两面脸颊飞上了一抹朝霞般的红晕。她慢慢地睁开眼睛,侧过脸来一眼就盯住了范四宝。
“他四娘,给——我梳梳头,好吗?”
“哎——”范四宝强忍泪水,轻轻地坐到了huáng沿上,扭着上身把手指头叉开、弯曲地绷紧了指关节,用它们来为水月桂梳理头发。“你看看,他奶奶,你这满头的头发多顺溜,就是有点油,等出了院,我好好地给你洗一洗……”
水月桂眯缝着眼睛,嘴角像那段过去的岁月一样微微地上翘着,匀匀细细地呼吸,呼吸……“真想等又又回来,在那棵老树下坐上一会儿,”她咕囔出一个只有范四宝能够听得清楚的愿望之后,攒足将要咽下去的一口气,看着老爷子困难地喊道:
“我拖累你啦——”
带着未落的话音,她上翘的嘴角蓦然地就定了格,眼皮细弯弯地合闭在一起了……突起的嚎啕声,尖利的呼唤声;但是任凭怎么样,也再不能唤醒这位将永远沉睡下去的、依然保持着优雅与美丽风度的女人了……
在哭喊和呼唤声中,老爷子反而平定了许多——在他的眼眶中,居然看不到一点滚动的泪光;当护士把遗体抬移到四轮huáng上要méng盖白布单的那一刻,他阻止了她们,走近huáng头,第一次当着众人的目光摘下了头顶上的帽子,面向遗容低下了头颅;花白的短发从额头开始往脑后谢了顶,亮光光的头皮上,赫然夺目地点着几粒暗灰sè的戒疤。
哭声顿止,片刻复起。在哭声中响起了低沉而肃穆的一声佛号……
逝者已去。街面上与每围里院里,生活的景象还在继续下去。排污工程也已竣工,为“梧桐街”里增添了些许不一样的新气象。
街西口的老梧桐树前,青烟袅袅地竖立着三炷香,范四宝孤零零地站在树下,默默地缅怀着在天上的那个亡灵。“她这会儿眼睛一定明明亮亮的,什么都看得见啦……”她想。!。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