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 大过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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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家家户户门前,天井中,到处或堆积或散落着花花绿绿的、完成使命的爆竹纸屑与烟花空筒。整条街道上依旧弥漫着淡淡的火药气味。络绎不绝的拜年串门的人们携带来欢声笑语,替代去平日市井的争吵、谩骂声音,喧闹中透出一股节日的祥和气氛。

    从除夕的下半夜直至今天上午,又又和艾艾的家里一直就是人来人往,不得一会儿的清净。“过年好”的问候简直在耳朵里打上了一个无形的烙印,嘴巴也形成了习惯xìng的、脱口而出的回礼问好声。看到水月桂愈发显得疲倦萎靡,范四宝就把她接到了自己家里,让她在此暂为歇息,把暖水瓶、糖果、瓜子等等待客的东西一古脑拿到了107户,干脆两家共同来接受祝福,招待来客。

    送走吴小丁他们几位拜年的人之后,又又莫名地烦躁起来,一趟一趟地踱到南面的墙根前,侧侧耳朵,再搓着手走开去。爷爷跟四娘正陪着刚刚进门的武子他爸妈聊天;艾艾歪斜着站在门旁边,把半边身体倚在饭橱上咔吧卡吧地嗑着瓜子听大人们说话,所以没有人注意到他反常的举动。

    门突然被人推开,屋里的人一齐朝扑入冷气的方向看去:是石全携与他结婚方四个月的新媳fù袁芳芳,提拎着大包小包看望爷爷来了。

    在亲热的寒暄问好声中,又又失落地叹了一气,这才引起了艾艾的注意。他装作没事一样走到又又身后,凑近好朋友的耳旁悄声问道:

    “又又,是不是为她?”

    “嗯。”又又头也不回,坦白地应了一声。几乎同时,响起了几下柔和的敲门声。

    “肯定,又又!”随着艾艾的话音门吱地敞开来;青青穿着一件青莲sè的羽绒服和又又从广州带回来的那条牛仔kù迈进门里。

    “爷爷过年好!四娘过年好!叔叔阿姨过年好。他们是……你们过年好。艾艾过年好。你……过年好。水奶奶呢?”她没有关门,用身体遮挡着门外的一团冷气,紧促而又清晰地吐字给大家拜年。

    “俺好。小青青,你也过年好哩。”

    “进来呀,到四娘这儿来,”

    “这是青青?哎呀,都长成大姑娘啦……”

    艾艾挣了又又一把,使去个眼sè;他马上反应过来,很高兴、很坦然地说道:

    “我还以为怎么的了呢。你这个年拜得晚点了吧,天没亮我就去你家拜过啦,可那会儿你在吊铺上,你爸说你不爱见人。怎么的?”

    “……睏啦……”青青斜瞟过来一眼。“水奶奶呢?”

    “在艾艾家,累啦,说想眯瞪一会儿。”

    “又又,你带青青过去一趟吧,”艾艾把又又往青青跟前推,“屋里太挤啦,快出去、快出去,”把又又连青青一起推出门去,立刻关上门板,在这里像个看守似的站住脚。

    又又上身只穿了一件厚点的毛衣,乍感寒气,不禁连打了几个寒战,把两只胳膊紧紧抱在了xiōng前。

    “冷?”青青哼哼叽叽地问道。

    “不、不冷……”又又的牙关在打架,暴lù出他的言不由衷,而且进进出出的那些人们的目光也使他感到很不自在,就主动挽住了青青的一只胳膊弯,往艾艾家走去。

    轻手轻脚地——快速地开门、关门。屋里虽然有些yīn冷,但比起外面刺骨的寒气是好多了。水月桂躺在属于范四宝的那张单人huáng上,身上盖了两huáng被子,暖暖和和地睡着了。

    “叫醒吗?”又又悄声问。

    “别,叫水奶奶睡吧。”青青的声音更细弱。“我……我还是先回家吧,呆会儿再来给水奶奶拜年。”

    “等一等,”又又拽住了她的一只衣袖,压低嗓音认真地问道:“有件事我一直都想问问你——青青,是不是我在哪儿得罪你啦?”

    “你说呢……不,你没有得罪我……”

    “那你为什么对我爱答不理的呢?为什么要对我那样冷淡?怎么的,我们还是最要好的朋友吗?”

    “……当——然,”她把像是从嗓子眼里挤出的声音送到他的耳朵中去。沉默了片刻,又说,“我爸他……他不太愿意我跟你走得太近……”

    “咱们俩的事关他什么,可笑。”

    “是说我可笑吗?算是吧,我也不愿意再跟他吵下去啦,”她垂下头,一绺耷拉下来的头发遮住了她的一只眼睛,另一只眼睛的睫毛轻轻颤抖着,嗓音突兀地提高了许多:“我没有动力啦。又又,是你不给我动力——”

    又又开始有点疑huò,用费解的眼神看着她;渐渐明白了她的话中之意,想开口说些什么,却被水奶奶的一声梦呓给堵在了嗓子眼里。

    正月初四这天下午,耿拥军才迟迟现身前来拜年。他在单位上从腊月二十八一直忙到了昨天下午。他不仅要干好自己的本职工作,还要替老同事的班,替他们看管“骨灰楼”;替他们给遗体化妆;替他们干这干那,好让他们好好地过个好年。再不情愿、再有怨言也得干,谁叫他是一位进单位不满一年的新职工呢。

    他的发型梳理得一丝不苟,略嫌稀疏稚nèn的络腮胡子却乱七八糟地扎煞在腮帮子上面,这样一来,神sè就显得有些沮丧和憔悴了。除了拜年的吉祥话,他还给艾艾带来了半条“良友”烟卷,给又又带来了两盒包装非常精美的果脯;这些礼物都是死者家属sī下塞给他的,怕大过年的犯了忌讳,所以从一开始他就打算一口咬定,这是自己花钱买来的一份心意。他在107户门外给屋里的石爷爷和水奶奶连同拿人家这里当自己家的四娘拜过年,伸长胳膊把礼品交给了又又;这样做就不会把“附在身上的鬼hún”带到人家家里去了,这属于一种良好的自觉xìng。

    “又又,陪我去见见艾艾吧,还有给他的烟卷,正宗的香港货,‘良友’……”

    又又答应着,送给了水奶奶一盒果脯,拿着另一盒走出门来,恰好看见青青披着那件青莲sè的羽绒服,手里提着一桶脏水,目不斜视地朝公厕那边走去。他迟疑了一下,走到邻居门前,弯下腰去把这盒刚刚得到的果脯放在门台阶上,退回来拽着挤眉弄眼的耿拥军来到艾艾家门口。

    “艾艾!我来拜年喽!”耿拥军眼睛瞅着女公厕的进出口喊道。

    “进来吧!”艾艾在紧闭的门板里面喊。

    “进……”耿拥军诧异地收回眼神。“不、不好吧……”

    “没那么多的忌讳,”声音猛然一清晰,艾艾敞开了家门。“快进屋,冷!”

    耿拥军叫了又又一声,马上把他关在了门外。又又没做出任何反应,看着青青提着空桶走回去,一点也不惊讶地蹲了一下,把台阶上的果脯塞进羽绒服里,直起腰朝他这边瞥了一眼,就推开门回家了。他在寒冷的空气中又站了一会儿,释怀地用后脊梁撞开艾艾家的门板,退了进去;关上门一转身的工夫,看到艾艾那副表情,立刻觉得不对劲了。

    “怎么的?”他问。

    艾艾不作声,拆开一包“良友”烟,用手指头弹出一支扔给了耿拥军,自己也在嘴上叼了一支,忙着点火。

    耿拥军背对又又说道:

    “不关艾艾的事,是——武子,”

    “武子怎么的。”

    “其实也不是武子的事,是他的那位娟娟,”

    “什么乱七八糟的。说明白点。”

    “今天我不是歇假嘛,”耿拥军吐出一口青烟,随便找找张huáng在huáng沿上坐坐舒服。“上午本来是想过来给你们两家拜年的,但是我才搞的那个对象找家里去啦,非拽着我陪她逛街不可。我就说啦:‘大过年的,人家店铺都歇着业呢,有个屁逛头还,”

    “这跟武子有关系吗。”又又打断了一句。

    “听我说呀——抽口烟——你知道我们俩逛街的时候碰见谁啦?碰见那个娟娟啦!还有个男的,但绝不是武子!两个人,哼哼,两个人躲在一条胡同里亲嘴呢……”耿拥军把小半截烟卷扔在地上,用脚底板跺了两下,傻憨憨地对又又笑了一笑。“你别用这种眼神看我呀。坦白地说,我跟我那位也是想到那条胡同里亲一个嘴的,但是没有亲成,反倒帮武子抓了一回jiān。”

    “这也叫事?”又又不以为然地扬了扬手,转去问艾艾,“我说,你跟着愁什么呢。”

    艾艾把抽剩的烟蒂狠狠摔在地上,溅起了火星子,慌忙靸上皮鞋在地上使劲地踩了又踩,瓮声瓮气地说:

    “武子叫鬼怕三儿捎话给咱们俩,约咱们俩晚会儿到他家的‘红玫瑰’吃大席呢!”

    “到哪儿?不是说过了十五才营业吗。”

    “你还没听出味道来?好,我再提示你一句:鬼怕三儿把娟娟的事告诉武子啦!还不明白?有一场大仗要打啦!武子能饶过那个男的?想想吧。——我说鬼怕三儿呀鬼怕三儿,大过年的,你就不能且装一阵瞎子、且装一阵哑巴吗?急火火地往他家里跑什么跑?好歹四号院跟一号院离得更近一些吧,显你的tuǐ脚勤快怎么着……”

    “这不是送我那一位回来,刚巧在他家附近下的车嘛……对不起啦,艾艾……”耿拥军愁眉苦脸地接受着艾艾的奚落,见空插上几句话,除了歉意还是歉意,就是没有一点点的新意。不过这样已经够难为他的啦。

    又又摆了摆手,阻止了艾艾这一腔仍未发泄完的牢sāo话,说道:

    “有什么呀,等见了武子听听他想怎么的再说吧,数落他有什么用。”

    “听又又的吧,大过年的,你就不要数落我啦,听着这心里怪堵得慌。”耿拥军眼巴巴地看着艾艾,恳求说。

    艾艾哼哼叽叽地瞟了他几眼,突然邪笑着摇晃起来脑袋瓜子,说道:

    “饶过你啦。咱们说点喜庆的吧,——鬼怕三儿,说说你跟你的那位到什么程度啦?干掉她了吗?怎么样,是个处女吗……”

    “呸!”又又啐了一口,起身朝外走。“你们俩就在这儿比一比下流吧!”说着开开门走出去,也不给他们关门,放任外面的寒风嗖嗖地往门里灌入,身后的yín言秽语轻飘飘地跟出门来。

    两个钟头以后,艾艾和耿拥军叫上了又又,一起前往“红玫瑰餐厅”。

    与节日里倍显萧条的大马路形成了截然的反差:上着窗板和三分之二门板的餐厅里人声嘈杂、热闹异常,老远就能听见一阵阵忽高忽低的吆喝声和大笑声。耿拥军先跑了过去,咚咚咚地狠拍了几下门板,挂着厚厚的布帘子的大门吱呀敞开来一半;声浪跟呛人的浓重烟气扑面而出;一眨眼,童维革那张特有的嬉皮笑脸探了出来,一面对来人作揖打哈哈,一面歪着脖颈子叫喊道:

    “武子!武子!来大人物喽!”

    很快,在这张脸的旁边又多出来一张白胖的大脸盘子;看不出武子有多么气愤、多么伤心,只看到一脸的笑容和他那个大屁股的作用——他把屁股那么一撅——就把童维革撅到了一边去,随后把大门完全地敞开来,有请三个人入内。

    里面并没有取暖的设施在工作,但是一点也不yīn冷,因为有人气。满地的瓜子皮让人走起来脚底下直打滑。哪张“列车座”上也得局促地挤坐下七、八个人。大家在吞云吐雾,在天南地北地瞎扯乱聊。吴小丁坐在最靠里面的那张“列车座”的最外面,笑嘻嘻地向艾艾招手示意,叫他们过去坐。

    “嗬!这是哪位好通讯员通知得这么全乎!”艾艾哈哈大笑着,像首长检阅那样挥动着一只手掌;耿拥军跟在他屁股后面,傻乎乎地“依葫芦画瓢”学样模仿。

    “是哪位好通讯员呀?”

    “是我!”从收银台里发出应答声,曹达裕冷不丁地站了起来。十几天不见他又发育了,好像要把他在以前那段迟缓的发育期中浪费的时间夺回来似的。发育归发育,但他是往“横向”发育的:身高不见长,浑身上下却变宽了许多;模样没怎么变样,尖下巴磕还在,可是下颌骨变得又宽又圆,而且在这个部位集中地冒出了十几个粉刺疙瘩,怎么看怎么别扭。

    还是武子对“大草鱼”的这副尊容诠释得形象:

    “你们看,这张脸像不像一只大肚子高脚杯被人敲去了底座?而且还挂着水珠子呢——就是那一片青春痘,当然啦,挂得是脏水珠子……”

    大家都笑起来了。曹达裕也跟着嘿嘿嘿地笑,一点不觉得难堪和生气。

    艾艾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曹达裕,意味深长地说:

    “你跟武子一直以来都不对付,今天怎么啦?因为过年暂时停火呢,还是吃饱了撑的?”

    “平常是不怎么对付,但今天不是来事了嘛,大家伙儿的心噌地一声就齐刷刷聚到一块儿去啦!咱们‘梧桐街’的人就是这么个好个xìng。是不是,武子哥?”曹达裕振振有词地说道。

    “还‘噌噌’地带着响呢。告诉你,你这就叫犯贱!我问你,你猫在那里面干什么,找宝贝?”

    “这不,抓了个舌头,轮到我当看守啦。”

    曹达裕的这句话无意中提起来了又又的几分兴趣,他敷衍了事地朝吴小丁他们点点头,把注意力转到了收银台这里,向艾艾努了努嘴。

    “搞什么神秘气氛,”艾艾咕囔着趴在收银台上,踮起脚尖往里面看了一眼,马上凶巴巴地吼了一嗓子:“站起来!”

    在突起的、附和的、乱哄哄的叫喊声中,从收银台里站起来一位小伙子,他比身旁的曹达裕足足高出半头去,干瘦巴巴的,一脸惧sè地打着哆嗦;但是当他与又又对上眼神的那一瞬间,顿时变得jī动起来了:

    “又又!又又!是我——方立勇呀!去年,记起来没,在去广州的火车上……”

    “闭上你的臭嘴!”

    “再套近乎打掉你满嘴的烂牙!”

    “大草鱼,先替我给他一拳……”有人在喊;有人在威胁恐吓地叫嚣着。

    又又认出来了这副长相,高举手臂制止下去这片噪杂喊声,问收银台里的人:

    “怎么的,你招惹他们中的哪一位啦。”

    “我谁都没有招惹啊,又又。今天我在家里听录音机,这时候莫名其妙地来了一个人——”方立勇的目光停滞在曹达裕的xiōng脯上。“他说市场上的王管理员找我说点事,就这样我跟着他下了楼,这时候忽然冲过来一大帮人,就把我弄到这里来啦……”

    艾艾也认出来了这个人,眼珠子转了一转,回过身来问武子:

    “老兄,是不是闹了点误会呀?”

    “绝对不会!我可是根据可靠的线索抓的人。至于谁提供的线索嘛……别问,我武子是绝对不会吐lù半个字的。绝对不会……”武子一面说,一面假借一个亲昵的小动作打掩护,凑到艾艾耳旁悄声告诉他:“吴大丁给的消息。”

    艾艾身旁的耿拥军早就沉不住气了,他揪着下巴磕上的一根根胡须,尽量把自己弄得凶神恶煞一些,瞪着方立勇:

    “原来那个亲嘴的人就是你呀——”

    “不是我、不是我!请你……又又,你要相信我呀,快告诉他们:我不是这种人……”方立勇可怜巴巴地对着又又乱摇脑袋。

    “不是你跟那个娟娟在——”艾艾刚问出半截话就被武子在身后窘急地挣了一下;但是他还是问了下去,“不是你跟那个娟娟在胡同里亲嘴吗?——鬼怕三儿,是不是他?”

    “没看清模样,当时他们俩亲得太猛啦,看不清。”

    “噢……”顿起一片低沉的惊呼声。

    “不是我、不是我!”方立勇急得脸sè忽白忽红,来来回回地重复着一句话。“不是我,不是……”

    势已至此,当着众位同伴的面,武子索xìng不再刻意隐瞒下去,还能赢得一个对朋友坦坦dàngdàng的好口碑呢。

    “的确不是他。不过他跟勾引娟娟的那个家伙的关系最好,我们想要把那个杂碎yòu骗出来就得靠他啦,谁知道他也是块‘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就是不肯就范!王八蛋!”

    与“一石jī起千层浪”没有太大的区别。

    “武子的对象真的跟了别人啦?”

    “多明显,还问。依我看,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是跟那个人睡过啦……”

    “玩喽,这下玩喽,绿帽子踏踏实实地戴上喽……”

    “早知这样我……”由于那位叫娟娟的女高中生长得确实漂亮;由于她对在座的大多数人,都一视同仁地不吝啬她的媚眼儿;由于自己捞不着,因而这大多数人迅速地愉快地展开了讨论。伴着打火机和火柴的窸窣响声,餐厅里很快就又烟雾缭绕了。

    “闭嘴!!”武子拔高嗓音吼了一声,但是根本起不到任何作用。而且还有人走近了收银台,要给他再添一把心堵。

    “喂,那个谁,你实话实说,你的那位朋友跟娟娟睡过没有?不说实话那可是要生口疮的,知道吗?”童维革兴致勃勃地走了过来。

    武子本着对外不对内的想法用大屁股顶开他,老羞成怒(他本来就够愤怒的啦)地、动态笨拙地给了收银台里面的方立勇一记大耳刮子:

    “我再问一遍——能不能把那个人给我调出来!”

    “不能。”方立勇捂着脸颊毫不犹豫地回答道。看到武子又想来搧他的耳光,慌忙躲闪到曹达裕身后,哀求又又:“又又,求你别叫他们再逼我啦,真的不行……”

    又又在这里劝武子,童维革找到了机会,又凑了过来。

    “说说吧,要是你朋友睡掉了她,那么她也就不怎么值钱啦,我们兄弟就不必为她这么个烂货发动一场战争啦,对双方都有益。怎么样?”他耐心地劝说着方立勇,有点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意思。

    艾艾看看这边,再看看那边,突然想道:“别说,小种马这话有点意思,趁早断了武子的念想,省的大过年的再余外惹祸找麻烦上身……”于是一面帮又又挡住往前面挣扎的武子,一面对方立勇说道:

    “你就撂句实话吧,事情已经都已经啦,藏着掖着的还有那个必要吗?”

    “好艾艾!”童维革翘起了大拇指头。

    于是方立勇也果断地、不觉羞耻地说出了一段真相:

    “其实他们俩早就那个啦,去年就那个了七、八回,这还是我知道的……当时是娟娟主动勾引的人家,那天他们俩在我的摊子上拿了一件‘蝙蝠衫’,接着就去了我放货的仓库,就在那儿……”

    “细节,关键是细节……”大多数人目lù邪光,津津有味地听,往这边凑近。

    武子的胖脸抽搐起来,他甩开又又跟艾艾,抬起一只手揪住了自己的一绺头发,把它缠绕在手指缝里,使劲地揪扯着,忽然发出神经质地尖声喊叫:

    “不会!!绝对不会!!她是爱我的!她是爱我的!造谣,他造谣……”

    但是他的痛苦不仅没能博得同伴们的一丝同情,反而引起了一阵短促的哄笑声。

    又又先是用冷冷的眼神在同伴们的脸上扫了一遍,最后把圆眼睛一瞪,毫无征兆地跟方立勇撕破了脸皮:

    “你!老实说出那个人是谁,不说,我立马打趴下你!”

    武子心热眼热地拍拍又又的肩膀头;在他肥胖的身躯后,陡然响起街里那帮同伴的恐吓叫喊,带动吴小丁他们几个也破口大骂不止。凶狠的各种声sè不绝于耳,把方立勇的最后一道心理防线一下子就给瓦解崩溃了。

    “我说、我说——他叫靳小华,外号靳老四……是工商局局长的小儿子……”

    十六、七岁的半大青年,原本遇到事情就不往心里去深想——街里的这伙人里,绝大数都是在校的学生,一年中绝大多数时间都在忍受着校规校纪的束缚,好不容易放寒假啦,过年啦,痛痛快快撒野了一阵子啦,心正收不住呢,恰好找到个碴子,而且人多势众,早就忍不住想要张狂一回啦;恰巧耿拥军大大咧咧地叫嚣说:

    “局长怎么着,大年初一那天我还烧了一位副市长呢,再烧个把局长啦、儿子什么的,也不太怎么费事……”

    这一下子像是在沸油锅里溅入了几滴冷水似的——大个子姬鸿安跟斜视眼魏国强带头,一大帮人争相叫骂开来,以至于向来嘴欠的童维革,只好做了一回“闷嘴的葫芦”。

    吴小丁他们就不同了:四位之中有三位辍学做生意的,买卖干久了把人也磨练得渐渐圆滑起来,想事情自然比同龄人细致得多;听到其中牵连进来了“靳局长”,他们首先想到的是市场上的那一摊子事,于是各在心里盘算思忖着:“叫我们过来说是吃大席,大席没吃着倒摆上来了‘一盘盘的麻烦’,为了个臭娘们儿撺掇我们惹祸上身?!事先还瞒着我们,简直就是对朋友的欺骗,简直就是居心叵测……”他们抽着烟想了一会儿,用心有灵犀的方式互相交流了一下意思,一声不响地再接上一支,继续抽烟。街里的那帮人还在叫嚣着。

    至此武子也泄了心气,目光呆滞地傻站在原地大喘粗气,整个人颓然沮丧得叫人见怜。艾艾有些可怜他了,想宽慰他几句,忽然间脑袋瓜子里不知道从哪里涌入了许多的疑窦,心念一动,把这位傻呆呆的胖子拉到了后面的雅座里。

    “武子,武子!”他把那双呆滞的眼神唤回了些许灵动,单刀直入地问道:“吴大丁是怎么知道娟娟这件事的?他凭什么就敢认定那个男的准是那个靳……靳什么,而且还给你提供了那个倒霉蛋儿消息,凭什么?”

    “哼……哼!”武子深吸一口气,把思维整理了整理,说道:“鬼怕三儿到我家报信的时候,赶巧大丁也在,他听说后就说:‘原来那个男的不是娟娟她哥呀。’我问他什么意思。他说:‘好几次啦,我看见她跟一个男的在一起满市场溜达,开始寻思着他是她哥或者别的什么亲戚,就没有往这方面去想……’说实话啊艾艾,当时我没有像现在这样难受,还不知道他们已经——烂货!当时我就留心问了他几句,听他秃噜出这个姓方的杂碎跟那个王八蛋的关系最要好。他还给我出了个主意;先把姓方的诓出来,然后利用他‘照方抓药’再把那个王八蛋弄出来,利利索索地收拾他一顿,解解心火——”

    “那么,当时吴大丁说没说那个男的他爹是工商局的局长,他不知道这个情况吗?”

    “我没问——噢——噢,噢,你是想说——”武子猛然省悟了,他那张白白的大胖脸忽而歪向左面、忽而又歪向右面,感觉心窍的确是越来越清明了。“操!有那么点味道,还真有……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我得罪过他?没有呀,大家一直相处得很好呀……这个大鬈毛,跟毛一个样的大鬈毛!他为什么要给我下药呢……”

    艾艾任其在那里念念叨叨着,冷静地想着自己的心事:“或许他这样根本不是针对你这个胖子来的,而是针对我跟又又,是啊,我们俩的摊子干得太火啦……他十分清楚,但凡你这儿遇到事,我跟又又保管会上赶着搀和进来,保管会惹出点是非,保管会……”从哪个我们传来一轮高涨的叫骂声,一下子打断了他的思路。顿了片刻,他勾起一根食指,轻轻叩击着下巴磕,刻意用平平淡淡的语气说道:

    “拉倒吧,武子。甭想那么多啦,干好自家的买卖才是正事,为了这么一个sāo娘们儿闹出事来,不值得。”

    “……不拉倒又能怎么着?”武子扭一扭粗圆松弛的脖颈子,听听外面新换成的一片欢声笑语,无奈地接受了这个结果。“艾艾,我他妈的是叫别人看足笑话啦!艾艾,除了你跟又又,外面那些人,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是他妈的王八蛋、臭杂碎!我算是认清啦,一个他妈的比一个坏……”

    武子咬牙切齿地开始点名。为这场即将挑起的复仇计划如此的草草流产而感到冤枉和委屈。他无须任何理由地怨恨上了外面那一众刚才跟自己还是好朋友的人;颇有理由地怨恨上了吴大丁;有用不完的充足理由怨恨上了曽经与他亲密无间的女高中生娟娟,还有那个杂碎的靳小华……总之,现在他的心中只有怨恨和怨恨!!。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