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少爷眉头一挑,挑开了眉结,跟着众人缓缓鼓掌。
只见那“纸高帽”把帽子往案板上一铺,铺开就是平平展展的白布一幅,他又在白布上撒了一片黄豆,豆子个个都做成是威武小人,他就敲起了小鼓,豆人儿随着鼓声做军事āo演,预演几下,时而一字长蛇,时而八字雁翔,随着鼓点在阵列变换间卓然有声,十分jīng彩。
人们遂喝彩着鼓掌,暂时把那催等戏耍傀儡的心肠放下。“纸高帽”也很满意,清了清喉,拿捏着玄之又玄地道:“《神农本草经》中曰:麻賁,多食令人见鬼,狂走,久服通神明。李时珍的《本草纲目》记载,蟾蜍一枚,以炭火旱灸至干,去火,放水一盏于前,当吐物如皂荚子大,有金光,人吞之,可越江湖也。这是有古为证,不是我老儿杜撰,义和团的天师,就是根据这些古籍的药理,加上道家的玄法,制成了通神的符咒,专破洋人的邪术……”
底下的观众多不满意了,他们在洋少爷的带领下,嘘声一片,还零零碎碎地砸些垃圾上来,以示抗议。“纸高帽”躲闪着,被人驱逐得狼狈,又舍不得就此下场,难免让眼珠子丢溜溜地转着,想寻着些回镮的法子,只见他忽然在人丛中一指,喝道:“你!上来!”
洋少爷一惊,头微微一仰,而后忽然有些了悟,潇洒地微一侧身,果然见那憨头土脑的伏翼从他身后不情不愿地露了出来,手里扔紧紧地拉着胶皮,仰头冲洋少爷讨好地笑,低声道:“爷,你知道了吧,咱伏翼不是歹人,不偷不抢,是个正经人,卖力气吃饭。”
洋少爷有些好笑,严肃地点了点头,道:“我知道,方才对不住您了。”心下又想:这家伙又蔫又土,却也有些本事,一把死力气赚钱,嘴皮子能救急,黏人的本事也很到位,忠心的低姿态也能吊起人的保护yù,于是转头冲“纸高帽”嚷道:“叫他怎么的?”
“纸高帽”笑道:“少爷您别介意,这胶皮嘴皮子不错,咱忽然想起他可不正是赖在老黑码头混食儿的卫嘴子,想请他来说说话,大伙不爱听我说的,你不是也信他的话么!……上来!”
“纸高帽”冲伏翼瞪眼,洋少爷也有些松动,伏翼就藏不住了,被等得不耐烦的观众推拥着,死拉着胶皮,不情不愿地上到了台前。
“纸高帽”低声吩咐,又吹胡子瞪眼,伏翼委委屈屈地唯唯诺诺,而“纸高帽”也老道识人,一面威吓着,一面在身上胡乱抓掏两把,掏出那些个原来从伏翼身上混搜得来的零碎,伏翼的小眼晶晶马上就亮了。而后,“纸高帽”把小鼓一敲,豆人儿卓然一声,全体肃穆,伏翼站在那里,身后的胶皮有些不搭调,但神情一寂,满脸的小心xìng已一扫而空。临时搭档的演出正式开始——
“纸高帽”手里的小鼓一点一点,豆人儿全场奔命:āo练、联兵、对抗、入阵、围歼、堵截,全场厮杀。配合着伏翼沉厚的声音讲解,更显得悲壮而真实。
“天津的义和团出现在1899年hūn,不久因山东、直隶的拳民弟兄陆续到来而声势大盛。1900年hūn夏之际,全城已是拳坛遍立,很快就控制了天津城。较著名的领袖有曹福田、张德成、林黑儿等,咱当时才是个十五岁的娃娃兵,跟的却是鼎鼎有名的好汉:大刀王五侠!而咱当时还片刻不离身带一个娃儿?谁?可不是咱的小根儿,而是大刀王五的宝儿——他的好友,在维新变法中杀身成仁的大侠谭嗣同的遗孤。这是外话,略过不提。那一年,6月10rì驻扎在租界的各**队以‘保护’使馆为名,组成侵略联军企图进驻běi jīng。天津义和团得悉后立即组织兵力破坏铁道,节节阻击,最后将联军围困于廊坊,使侵略军‘进京之路,水陆俱穷’,于6月26rì狼狈逃回天津,不得不承认这次失败使‘欧洲人在亚洲人面前丢了脸’。天津义和团为了阻击屯驻在大沽口军舰上增援的各国侵略军,于6月18rì又主动发起攻打老龙头车站的战斗,当时驻守车站的是老俄子,那一仗最是过瘾,加上其时老天爷保佑,团里的天师做法,大雨淋得洋枪全哑了,被咱刀片子翻覆,砍得十分尽兴,甚至还一度占领了车站。可天师的时效终是过了,刀枪不入终也不能长久,咱始终是以血肉之躯对抗洋枪洋炮,不曾后退半步……最后,王五哥浑身是血,仍要死冲,他道:‘小兄弟,我护不了你了,死就死了,可咱人不能孬。你瞧,这是天师临上阵前给我的,说是去邪护身,刀枪不入,其实最主要是不要战士怯阵,我知道自己不需要这个,也断断不会缩头,所以根本就没用它。当然,我知道你也是个好的,我这个,就给孩子吧,带他活下去,给他做个纪念,要他做个好汉。’后来……”
“这后来就用不着你啦!”“纸高帽”鼓点重重一敲,豆人儿就尸横遍地,他也不顾了,只一个大跨步上来挤下伏翼,眉花眼笑地道:“事情就是这样!这卫嘴子真真不错。现在,大伙儿都听得明白了吧?这义和团好汉中最神奇的一环:就是天师的法符。是的,如今满世界都在嚷嚷科学知识,不爱讲封建迷信,咱三不管也不是个落后的,可老祖宗有些东西,好的就是好的,有的就是有的!这天师法符或许它不能刀枪不入,可好汉但求死得其所,豪气长存,也不稀罕这个不死不伤!这法符无边的法力,它其实是在于‘义勇’二字,用了它,孬种也会变好汉!我手头剩下最后一枚,看在江湖同道,或国际友人的情面上,咱不吝折价……”
观众们被这突如其来的转折弄得呆了,再次嘘声四起,“纸高帽”当然不管不顾,继续扯开了嗓子叫卖,冷不丁被一个木手砸过来,他又惊又怒,回头瞪眼时,只见一个魁梧的“木头人儿”恶狠狠地站在那里,瞪过来,顷刻,“纸高帽”的惊怒就见水化雪般漾成了满是褶子的笑纹,人也卖力地敲着小鼓退到一边,嘴里大声推介道:“各位老少爷们,咱买卖不成仁义在,方才的表演只当是奉送!眼下出场的才是正主儿,是咱三不管杂耍剧场最jīng彩最权威的压轴儿——戏耍傀儡!”
这戏耍傀儡其实就是假人摔交。两个颈臂可动的木人模型上身面对分离,作相扭之势,下身衣裤从腰部连在一起,卖艺人的腿脚和手臂分别穿入木人的裤靴之中,躬身呈形。卖艺人一动,背上的两个木人便相扭起来,随着卖艺人不断踢脚、下拌的动作,酷似两人在摔交比武。加之迭迭的动态象声词语,不断地腾挪滚打,大有出神入化之感。这出戏,看似简单,却是最难。这不但要求卖艺人有好的体力身手,还得有逼真的口技,甚至连那道具模型也不是等闲能仿制的。众人喝彩不绝。
卖艺人也不怕观众看蹭了场,站起来擦把汗,喘息未平,就先瞪“纸高帽”,原来这卖艺人竟然就是一大早在码头寻衅不果的乌鸦!
“破帽子,晦气的二鬼子,又来干吗?说不去就不去,爷爷我是义和团祖师爷的记名弟子,不幸生晚不能跟他老人家一起砍洋鬼子已经很窝囊了,你竟然让爷爷我给洋鬼子卖艺作耍,门儿都没有!”
“纸高帽”笑嘻嘻的,当然难得动气:“乌鸦,你看你,又激动了,没门儿还有窗儿呢!你要记义和团,怎么偏偏不记得我也是你的师兄长?再说了,树老大发话说让各人自愿,谁也没勉强你的意思,你急嘛呀!听说你一早还怄气跑回码头去趁食儿,这不是明摆着要拆老大的台?那里就与你志同道合了?说一千道一万,该开工你不也照样得回来?你就有骨气饿着肚子讲气节,也不能拿一家妻儿跟你喝西北风嘛!而且那大罗天,到底也还是中国人多嘛。”
“呸!就是树老大,他也得听些儿戴门子的吧,我和她老人家的见解一样,进那个地方的,就是二毛子三孙子,就是狗剩!你也是!快滚啦!”
那洋少爷果然就忍不得开腔插嘴了:“义和团虽然有一定的进步意义,但是盲目排外显然是不对的。”
那乌鸦慢慢地瞪到洋少爷身上,眼睛越瞪越大,“纸高帽”见把火引上,也就笑嘻嘻地走开了。人群中有一个俊秀机灵的小男孩见状连忙拿了个破草帽挤上来,抱住浑身喷火的乌鸦,锐声道:“爸爸,咱该收赏钱了!爸爸!你要杀二毛子,我们也会洋——”这小男孩不过四五岁的年纪,却十分伶俐,他引来一群小孩,微微示意,孩子们就一起唱了起来:“来是om,去是go,二十四是tntyfour,山芋就是potto。Ys!ys!no!”
洋少爷听得一怔一怔的,显然没明白自己在鬼门关晃了一圈儿。这些孩子显然就是方才给他推车的那一帮子,而他散钱大方,孩子们也就不是十分讨厌他。那孩子着急地把草帽往他眼前乱晃,洋少爷一伸手,不免有些尴尬:钱袋空了。
小孩更着急了,看看洋少爷,又回头看看自己黑脸的爹,发现自己的爹的脸sè简直是欢愉的,他的小脸就皱得更紧了,洋少爷也没在意,只道:“今儿钱没多带,只捧个人场吧。”
乌鸦黑脸一沉:“客官好好找找,就靠你这座儿的能作个标首,头醋不酽二醋薄,这个霉头谁也触不起。看你穿得人模狗样的,这点小钱都赖,这就是二毛子的风度!”
洋少爷见他说得难听,于是转身:“那我走好了。”
乌鸦哪里容他脱身?只把手一拦,道:“到了老子练完了,一把力气卖在了这里了,你转身一走,不光是不给钱,还将花钱的爷们儿带走了,咱将这种人好有一比,比做嘛?这种人就好比是往咱饭碗里扔了一把沙子,简直是缺了八辈子德了!”
这话虽然粗俗,但还算有道理,洋少爷被说得讪讪的,一时间无计可施。而乌鸦抓过帽子站在跟前就那么看着他,毫不放松。洋少爷渐渐恼羞成怒,左右一看,那“纸高帽”也不知去向了,可见又是个现成的套儿,一恼之下,也由着xìng子道:“卖艺看赏,那得看爷高不高兴!”
乌鸦冷笑:“是有这个理儿,不过我乌鸦在三不管混答这么多年,还没被人这么埋汰过,今儿个咱俩非得一个横在这才算!”说着他朝胸口捶了两下,道:“小子,你冲这儿招呼,爷要是躲了软了,就冲你叫爷!”
洋少爷少爷脾气上来,待要硬拗,一低头见孩子要哭出来的脸,又软下来,兼且一转念想到好汉不吃眼前亏,于是不得不忍下一口气,软了下来,却是架子不倒:“都是明人,喊打喊杀的,你要不嫌烦,尽可以跟我去取来。这点小钱算嘛,把你们大罗天的杂耍剧院卖下来都不是个事儿!只要你们肯卖!”他咬牙恨道:“如果这就是你们的方式,我接受就是。”
乌鸦一轮一轮地打量着洋少爷,因为事前交会过,知道这里有些个儿别的意味,于是难得沉吟,似乎也有些趣味,他抱起胳膊在胸前,问道:“嘛意思?”
“如果你们愿意,我想跟你们说反抗,说zì yóu,说信念,说自尊,而这些,是不分地界国界的,简单地说,我想阻止今晚在大罗天的闹剧,我认为,这是不道德的,如果你们愿意,我们可以一起,一起去阻止它!这就是我进三不管的原因。而你也是这么邀请我的:到三不管来说教!”
乌鸦死死地盯着他,他毫不回避,但墨镜上坦率而狡猾地只泛回乌鸦的身影,乌鸦就有些不悦,有些被隔阂的郁闷和生分,洋少爷坦然地把手一摊,道:“其实军阀政客的专横,不足畏惧,外国人的残杀,不足痛心,一切一切,由国际地位上所得的耻辱,不足愤慨,只要我们有人起来干,这些困难,都可以消弭而排除之的。但干的人在哪里呢?所有的真理和正义都需要义勇的斗士来捍卫,如果你们怕了,我自己一个人也会去!”
他按捺不住兴奋,神采飞扬,一向很能心领神会的伏翼,也觉得自己在他的光芒照耀下被照亮了。他拉着胶皮来他跟前,随时候他上车开行——他心心念念,等的就是这一刻啊!
乌鸦的眼睛挑衅地瞥着“纸高帽”,“纸高帽”刚跟那伙小孩子耳语完毕,那伙子小孩乌拉一声撒开了,“纸高帽”就抬头来,无辜地翻眼看回去:“这是老大的令,跟我有嘛关系!”
洋少爷沉吟一下,也找准了“纸高帽”,原来就他是个现主事儿的,遂招手道:“前辈——”
纸高帽翻个白眼,戒备地看他,不肯近前。洋少爷就从胶皮上拖下皮箱,上前两步,放下。道:“看,这是我的全部家当,里面除了行李,还有不少现钱……前辈,您方才说的,天师的法符,可以让人变得‘义勇’,我知道,您那么卖力地演出叫卖,就为了卖给我这‘国际友人’,现在,我愿意买下来,不还价。不是为了猎奇,跟诚信没关系,我甘心受骗,只要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我也想不吝,只求能买一个正义,买一次民众清醒的义勇。”
“纸高帽”的眼珠子又开始丢溜溜地乱转,心里的算盘珠子拨拉得叮咚响——不然,就跟这酸学究的洋鬼子去搅搅水?反正挑头的是个洋鬼子,好栽赃、也好脱身。而且——这乌鸦鲁莽,但卫嘴子可不是个一味义勇发热的人,可也肯一路跟着咋呼,只怕真有点油水可捞。至少,洋鬼子的身份,进可以当枪头,退可以挡风头——亏不了的时候,谁不愿意爱国一把啊!“纸高帽”的心眼渐渐松动活泛,这时,乌鸦已忍无可忍,拔步振臂一挥手,嚷道:“走哇!咱管洋鬼子闹场子去!”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