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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刹时,群情汹涌,人墙就要流动起来,迎面却又堵来一股人háo,定睛看时,竟是一个娇怯怯的素净人儿,领着一群孩子过来了。她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短发天足,一张洁净的瓜子脸,亮晶晶、冷飕飕的黑眼睛,冷着脸,但唇边生成的笑窝儿怎么也掩不住,使她的冷脸就少了原有的效果,只让人看着逗趣。她的身材很苗条纤细,身上的长袖旗袍合体素净,看起来随意简洁,而再一细看,只见旗袍上立起的蝴蝶领、云卷大盘扣、袖口裙摆的竹青细滚边儿都十分jīng雅、一丝不苟,用料也很讲究,雅致的细竹青白棉布,显得温雅高洁,不同凡俗。脚下的黑布鞋、白棉袜又显出了知识女青年朴素的自矜,那平淡的姿sè倒更显出了她气质的超凡出尘。

    洋少爷手痒难耐,马上摊开了画夹,提笔就要开画。

    她瞪着亮晶晶的黑眼睛,寒着脸,声儿不大,但旁人不好压她,以乌鸦为首,都退开几步,只听她一本正经地喝斥道:“干嘛去?被人三言两语就哄着去当炮灰,都还是小孩儿吗!”

    洋少爷的笔就顿住了,这气质、这气势,竟然不只是略通诗书的小家碧玉鈾烟,这清高傲岸的范儿,竟然是比林妹妹还要高傲些的世外高人妙玉。

    大伙儿都去看乌鸦,等他示下,而乌鸦却不甚自在,高大的身子就在这小小的女子面前向雪狮子向火一样软了下去,脸也涨得háo红,嘴里嘟囔道:“这是我们男人的事儿……”

    旁人就纷纷帮忙劝解:“乌嫂,乌哥有分寸的……”

    ——她竟是乌鸦的老婆!洋少爷不觉傻眼了,这是什么样的组合啊!正堂目间,冷不丁就被嫉妒的乌鸦一把扯去了画夹,乌嫂仍是把小瓷脸儿板得严冰一样,“叫我老师!我也不跟你们说男女平等,反正你们也听不懂!树老大今儿去接小根儿了,临走的时候就交代下来,要我多担待着,不然我也没闲趣儿理你们的闲事儿!”

    洋少爷刚要开口,乌嫂亮晶晶的眼睛就扫了过来,面上冰霜不化,嘴里噼里啪啦地嘣着雪珠子:“想说他们愚昧吗?还轮不上你!想传道布教?呸!忍耐博爱,万能的上帝,要我们开明、开化,瞧瞧,天津卫可算开明了、开化了,可差不多也成了你们洋鬼子的地盘了!(洋少爷想反驳,但他实在插不进话。)不是?不是传教士,那就是学者,来嚷嚷科学呀真理呀,煽动他们去堵你的正义,你根本不知道,在码头是那一声‘总爷来了’救了你!你想说洋人就怕中国老百姓,你们怕什么?怕他们拿自己的命当枪靶子,拿我们的血来唤醒你们的人xìng和良心,亏你想得出!”

    洋少爷有些迷惘:“不对吗?”

    “当然不对!因为这里不是你的家,你的根不在土里,客人,总归是外人,不会切身去爱,切身去痛,羡慕的时候是客人,没准rì后就嫉妒成了强盗,引狼入室,指手画脚得多了,就想反客为主。反正你们总不会失去什么!”

    洋少爷头一抬,伏翼竟然能理解他的意思,把那皮箱从乌鸦那里硬拎出来,又放到地上。洋少爷道:“我,加上我的所有,只想卖一个正义,卖一次民众的清醒,不行吗?”

    那乌嫂笑窝儿一闪,淡淡的有些亲切,声儿也柔下来,却不无怜悯和嘲讽:“来了个糖先生啊……”

    洋少爷不得其解,刚要发问,乌鸦瞧着不耐,忽然一挺身走到了前面,口气很大,却仍是避着乌嫂,嗡嗡地道:“玉壶,领你娘回去!走哇!咱是中华好男儿,不要你的钱!”

    其他人却都不敢动,其实乌鸦也只是嚷嚷,自己也是不敢动的——只见那乌嫂错愕而失惊,似乎就是个受不得半点刺激的古瓷人儿,脸“唰”地退尽了血sè,眼眶一点一点泛红,这极其委婉的拒绝显然已严重地伤害了她了!

    那叫玉壶的小孩儿挤上前,尽力昂起头来盯着乌鸦,义正言辞地教训道:“爸爸!你竟然欺负妈妈!这rì子没法过了,打倒家庭暴力,解放妇女,要离婚的!”

    那伙小孩子们也跟着挥舞着小拳头喊着口号,乌鸦不见得肯妥协,但姿态上半点也硬不得,软了下来了,像犯下大错的孩子,被他四岁的儿子教训着,一脸惊慌地垂下头,难为他这么大一个粗汉子,能鞠楼成那么小一团,能从嗓子眼里嗫嚅出那么细的声音:“不是的……爸爸不是有心的,爸爸态度不好,愿意……”洋少爷凑得十分近,大概猜到那口型是“道歉”的意思。

    “纸高帽”有心想帮打圆场,但刚要靠近,乌嫂又高又远地丢过来戒备的一瞥,孩子们马上挡过去,让他根本近身不得。但即使如此,乌嫂淡漠如烟的眉头还是嫌弃地蹙着的。

    乌嫂也猜到乌鸦虽然愿意道歉,但却不愿意妥协,她把下巴一扬,硬把泪珠儿憋了回去,高傲地命令道:“让开!我要回去!我才不稀罕管你们的事儿!只是要jǐng告你们,掉进钱眼儿里也别拖累了孩子们下水,下次上课时孩子要少了一个,我找你们老大问事儿!孩子们,回去上课!再不许跑这儿来起哄!”

    乌鸦惊喜万状,如同卸下了千斤担子,他红着脸嗫嚅着,嗡嗡的,说不成话,最后只亲热地去摸孩子的脸,乌嫂嫌恶地看着他的大手,乌鸦如同挨了打的狗,讪讪地垂下手,再不敢乱动。孩子们遂挥着手,大声为乌嫂开路。

    “哥哥叔叔们,撒开些撒开些!挨着老师啦!”

    看那架势,实在是扎得厉害,伏翼未见过,加上躲在洋少爷的身后,壮了些儿胆,忍不住嘟囔一声:“巡按出朝,地动山摇……”

    乌嫂亮晶晶的眼睛针一样扎过来,洋少爷要侧身,好把真凶露出来,但这次无论他转向那个方向,伏翼始终在他身后躲得严严实实。洋少爷无奈,只好替他背下这黑锅,他尴尬地摊手,苦笑,道:“这……等等!”

    乌嫂根本不理他,在孩子们分开的路中,若无旁人般漫步而去。

    洋少爷怔在那里,一时间很难下台。乌鸦少了小娇妻的震慑,马上回复了原来粗莽的声气,见洋少爷追着自己的妻子的背影发呆,当下就不高兴了,黑着本就很黑的脸,催促道:“要去就去,你还要怎的!”

    洋少爷不好半途而废,也需要通过行动来撇清乌鸦莫名的醋火,于是继续手上的动作:他右手抬起来,慢慢地摘下了墨镜,左手往头上一抹,拎下来一顶金发,随意晃了晃骤然轻松的脑袋,又环顾一番粲然的天,密密麻麻的人,他眼里闪动着真诚的笑意,灿然一笑:“天津卫,我终于回来了!乡亲们好啊!”

    众人瞪着眼睛,全体怔住了——黄皮肤、黑头发、黑眼睛,他们是一样的。即使他的五官比他们清晰俊秀,但决不是西洋鬼子深目高鼻的粗犷的轮廓;即使他的脸皮比他们白皙许多,但也洗不去黄种人天然的底sè。摘除了假发和墨镜的伪装,他马上就显出了东方人的原型。

    他说:“我不是外人,不是客人,我们是一样的,一样的中国人,自己人。”

    他显然是一个率xìng而感xìng的人,刹时竟然被自己这句话感动,失陷在突如其来的家国情怀的回归巨浪中,完全体会不到,围观的众人的情绪,从惊诧到失望——到冷淡。他再也料不到,他们待他这个自己人的反应,竟然是闷闷地四散开去,不再回头。

    他死拉着走避不及的伏翼,不解而受伤:“你们怎么回事?”

    伏翼含混地道:“我们以为你是洋人。”

    假洋鬼子想了想,怒道:“胡说!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乌鸦打我时,你不见了我的眼睛了!”

    伏翼怔了一下,勉强道:“是的,可是……我以为你,至少是个二毛子什么的,二毛子,有一半中国血统,有双黑眼睛也是有的,谁知道你的头发也是假的……”

    “那又怎么样!难道爱国还需要崇洋媚外?”

    伏翼不想回答,可这死xìng子的假洋鬼子气xìng上来,硬不放手,伏翼一时走不脱,心里烦躁,加上满腔被骗和失算的情绪作祟,禁不住直言道:“也不能怎么样,可有些读书昏了头的二毛子、洋鬼子确实爱讲良心,初到中国时,看到人民大众受苦受难,总是会震惊会痛苦,然后就是同情,那点子救世主的侠义之心初时真的很激越,但就像我们中国的兵家曹刿论战说的一样,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接着你们就会以你们那摊摊手、耸耸肩来表示你们的潇洒和幽默,然后淡忘。大伙愿意跟你去砸场子,就是想趁着你一鼓作气讲良心的这一阵子……但你不是,你是个出洋的少爷,顶多算是个游侠吧,咱最怕这类人了,不用吃饭睡觉养家糊口的……我干吗要跟你搅在一起啊,从今往后我再也不愿认识你,这是你的路,你还是一个人走吧!”

    那“游侠”一惊,错愕间就放了手,伏翼趁机跑了,这时,就听“纸高帽”对乌鸦道:“哎,老大说,你留守,多陪陪乌嫂,大罗天,我去就是。”乌鸦怔了一下,悻悻的,怅怅的,冷冷地扫了假洋少爷几眼,“啪”的一声扔过他的画夹,也去了。

    游侠在后面跳脚大喊,满腔的愤恨失望也不知是冲谁:“胆小鬼,还不是一般的胆小鬼,你们是集世界上所有卑怯本xìng之大成的两脚动物!本少爷要靠你们一起合作救国,那才是缘木求鱼水中捞月,我一个人也不会退缩……”

    等他发泄完,偌大的街市已变得空荡荡的,整个摞地表演的场地正在解散、清空,一顶顶遮阳的大伞、挡目的布篷子都拆解下来、收拾起来,纸高帽的嗓门在荡漾着指挥:“快!都收拾起来!该出发去赶洋场子啦!饭在路上吃!这里也快些收拾起来,夜市马上得准备起来啦!”

    艺人们在整装撤退,余下遍地的狼藉,已有清道夫开始了收拾打扫,也有人在街道上掏拾着合用的垃圾,时而有半人高的顽童防不胜防地冲杀而过,空气中的灰尘又渐渐混着漾起了炊烟和饭菜的味道,妇人们开始拖着悠长慈祥的音韵在呼儿唤女……“游侠”无所适从地站在那里,站在这生物归家的光景里,孤零零,除了怀中一个画夹,也身无长物。他惘然地抽出眼睛去看天寻rì,只见落rì红混落魄,也莹然寻归。他善感的心几乎马上就英雄气短了,差点就要流下寂寞而委屈的泪。这时,一辆轻捷的胶皮影子一样从身边溜过,他连忙追黏上去嚷嚷道“卫嘴子,你得送我去大罗天!”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