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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伏翼看看洋少爷,一咬牙,拉车就要转身。这时,“纸高帽”又同情地在洋少爷耳边叹息:“唉,可怜!不知道天津的脚行是混星子、瘪三码子的窝子么?”

    洋少爷得了这个提示,懊恼顿时有了方向了,他当即大步上前,奋勇地扯住胶皮车,大喝出来:“站住!好你个小绺,偷到爷身上来了!”

    伏翼回头分辩:“爷,不是我,是刚那几个小孩,我是想帮您去追小绺。”

    “纸高帽”凉凉的声音从后面热心地飘来:“虽说做贼的一个,猜贼的百个。可自古都是贼喊捉贼,一让他去就是肉包子打狗。”

    洋少爷遂更加坚定,放开车,上前直接扯住了伏翼的衣襟:“好好儿给爷吐出来!光天化rì居然偷抢,都没王法了!没王法也该有公理有道德吧……”

    伏翼着急了,也没见怎么用力,一拧身就摔开了洋少爷,嘴里说着:“我追回来给您看!”

    伏翼拉车在人群中东出西闪地跑,“纸高帽”在身后起哄架秧子:“跑了跑了,穷寇末路啊……”

    洋少爷再次奋勇追了上去,再一次掀住胶皮车,这次没等伏翼动手,洋少爷从西装内袋里拿出一把jīng巧的手枪,顶在了伏翼的脑门上,威胁道:“偷了还想跑?!钱爷有的是,可就受不了这窝囊气,当爷是傻瓜耍啊!快!交出来!”

    街上的闲人很现成,一见动了家伙,立马围成一堵厚墙,来瞧热闹。“纸高帽”的声音最为热切:“小兄弟,可别走了火,好好儿拿好了,好家伙,不用家伙还真制不了他!青天白rì,明火执仗,真是世风rì下,别跟他罗唣,不老实就嘣,算是为民除害!”

    伏翼又急又窘,快哭出来了:“爷,真不是我,您让我交嘛啊!”

    洋少爷拿着枪,不知怎么办才好,这时,“纸高帽”在旁边又给他出主意了:“小兄弟,搜他的身,搜他个人赃并获,让他出出西洋景,看他还赖不赖!”

    洋少爷依言在“胶皮”怀里乱搜一气,却只摸出了几片干馍和几个铜板。洋少爷尴尬了,“纸高帽”却摇头晃脑地喊了起来:“还没开市,一个臭胶皮身上能有这么多铜板儿,不是瘪三码子是嘛!这就是所谓的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啊!”说着说着他就把那铜板全揣自己兜里了。

    伏翼急了,想伸手去夺,又忌惮洋少爷的手枪,声音里都带了哭腔:“那是我的……”

    “厚颜无耻!偷的成了送的了,走!送到巡捕房去!”

    “纸高帽”不仅帮腔还帮手,伏翼真急了,这假洋少爷傻他可不傻,要落到这个人手里决不会好过的,于是他一慌神,眼泪就哗哗下来,哽咽着求道:“不要哇——我,你们也替我想想吧,水往低人往高,哪一个生成是小偷的料,就不指望成龙成虎,难道还不想做个干净人,是谁叫我生在穷人家?又是谁叫我自小就挨饿挨打挨骂,逼得实在没有路走。你杀人放火,绑架勒索,搜搜刮刮都成,可是一个小偷儿,到哪儿也没你走的路,连监狱里都瞧你没出息,不让你长住!”

    这几句下来,围观的人都有些心酸,这三不管里混沓的,哪个不是一肚子这样的苦水?可只此恐怕还不够,还得有些真故事才能真感人。于是伏翼继续加把劲哭道:“你瞧我这样儿呢,生成的劳碌命,头上没有一片瓦,脚底没有一方土,就靠我这副老骨头,也愿意死个干净,只是我有一个儿,又不幸得了痨病,他没有了娘,又赶着咱从洋人划租界被赶出来的年月,这病就是生生饿出来的啊!为着他,我死也不打紧,只求你们不要张扬,让孩子知道他的爹不学好、不成器……他一直当他爹是跟在树老大手下的好汉,可怜娃儿今天就回来……”

    哭诉到这里,伏翼忽然心中一凛——似乎撞鬼了。果然,那“高帽子”脸上红一道白一道青一道,狠狠地盯过来,明显的老羞成怒了。幸而那围观的和那洋少爷都松动了,于是伏翼再不敢留,赶忙把身一转、手一动,别人也没见怎么着,洋少爷的枪就被夺走了,伏翼抬枪对天,一扳机,只听了“卡”的一声脆响喷出了一缕火苗,伏翼一愣,随即把枪一扔,趁着路人齐刷刷地让出了一条道,拉着胶皮撒腿就跑,车上还搁着洋少爷的行李箱,洋少爷气得在后面直跳脚:“抓小偷啊……”

    短暂的sāo乱过后,人们回到各自的地方,各行其是,再没有人理会洋少爷。洋少爷懊恼而无趣,喊了一嗓喊不下去了,显然,“纸高帽”就是个捡漏儿的积年,只这晃眼间,他已经抢先把枪检起来,正研究着,冷不防被洋少爷一把夺了回去,“纸高帽”有些悻悻,也不大高兴了,眼睛滴溜溜打量着过去,似乎在评定这洋少爷还有几斤几两的油水——一个画夹、那小玩意放在内袋,鼓出一个形状,除此以外,估计内袋已经被人先掏过了,然后是……“纸高帽”讪笑着,眼里忽然滴溜溜地放出些贼光来——那洋少爷一身笔挺的西装,左手抱定画夹,右手随意地插在裤兜里,潇洒而自然,但在“纸高帽”看来则不然——那裤兜鼓起来的形状,除了右手,肯定还有别的鼓状物——比如钱包!

    洋少爷鼓励而嘲讽地看着“纸高帽”,那淡定的派头让“纸高帽”更加肯定,他讪笑着,欢喜道:“钱没丢……没丢完?”

    洋少爷初入江湖,冷不丁被这一惊一乍连环套儿弄蒙了,但毕竟是灵醒人,随即明白这是贼喊捉贼的套路。他起了戒备之心,但却还是不防这江湖混星子最高的不是坑摸拐骗一路,而是一个“赖”字,面皮忒厚。只见那“纸高帽”干咳了一下,既不尴尬,也不变sè,仍是谗着脸继续热切地关心下去:“那胶皮和箱子……”

    洋少爷缓过来了,闲闲地反问道:“这跟你有关系吗?”

    “纸高帽”怔了一下,顷刻换了一种眼神,就如同川剧中的变脸一样,他也先把老脸一抹,把脸一拉,已板得严丝合缝,板出了正气凌然。

    “你怀疑我!我的年纪都可以当你的爹了!你刚刚怀疑了你的胶皮,你的胶皮怀疑那群小孩子,你是唯一没有被怀疑的,可你却骗了我们大伙!这就是诚信不欺,中华历古美德,而猜忌和不信则是一切争端的起源,如今你听……”

    纸高帽又往脸上抹了一把,抹掉了并不存在的纵横老泪,那一脸的凌然又变成了沉痛,洋少爷将信将疑,但已被他的变脸功夫惊住,忍不住问:“听什么?”

    “还能听嘛呢?说亲的媒人是骗子,治病的大夫是幌子,官司的讼师是流氓,要饭的乞丐是土匪……另外,女人的话不能信,口不对心是女人的天xìng之一,小孩子的话不能信,因为总有人会认为小孩子不会说谎,这就是空门!我老人家的话不能信,经历多了的人总比别人多一个心眼,这是罩门!还有,路上随便跟你搭讪的人,不能相信,有事没事找你套近乎的人,不能相信,没话也要找话说的人,不能相信……出门在外,嘛都可以不带,就是不能不带小心,所以嘛人都不能相信。你就这样看待中国人,你就怀着这样的一颗心来咱天津卫!那你咋不直接回你们的洋地方,不直接进你们的洋租界!莫非你不知道这是三不管吗?它不是你任何一家洋人的租界,也不是任何一家怕你们的zhèng fǔ官家的地盘!我们在这里,一路没吃没穿没家没房,除了老天,你们谁也不管!如今,好不容易自个儿琢磨着打熬出这么些个活路,有个人样儿,你们又以这样的姿态,来随意践踏唯一不受世俗玷污的最后一块净土,来伤害这里最后一群古民淳朴的心!你……”

    “纸高帽”最后变出愤然而戚然的脸,挥泪而去。

    洋少爷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带着惊吓和错愕的姿态,也勉强有些罪恶感,但更多的是爆笑的好奇——纸高帽走得不快,洋少爷微微“哎”了一声,终于笑了出来,提步配合地跟上。

    洋少爷有了经验,只管捂紧自己的口袋跟着“纸高帽”走,等到又折进到另一个巷口,这里的人群变作了一丛一筑的,“纸高帽”顷刻就融化在热闹的古民丛中,再寻不着,而锣鼓声、吆喝声和不时爆出的喝彩声此起彼伏,煽动着人的好奇心。洋少爷心中一动,想:那少女骑车的技术和胆魄,没准儿是卖艺耍杂的江湖奇女子。于是倒安下心来看表演。

    一个场内是一个大圈儿,四周用布围上,入口处有一个女人在吆喝,“看双头人啦!”再看那布墙上,还画着一幅美女图,只是那画上的美女却长着两颗人头,洋少爷犹豫了一下,决定跟着掼熟的观众,一处一处游荡着看下去。渐渐地,他倒看出点意思来了,这撂地表演无奇不有,有的以猎奇取胜,如:有表演吃草的,吃玻璃的,吃帽子的,也有他十分熟悉的拉洋片儿;有的靠的是扎实的练家子,如:练兵器的、对拳的、徒手碎石的、一石二鸟打弹弓的、蒙眼飞刀插美人转盘子的……洋少爷看着这些走江湖的奇人奇艺流连往返,他也谨记《水浒》里的江湖最讲究的就是仗义疏财,于是大把大把地撒着钱,盼着结交上几个病大虫薛永。

    再有就是耍杂一流,如吞铁球,把一对铁球吞进胃里,走几步,还听见铁球在胃里叮当做声,再把铁球吐出来,铁球上还带着鲜血,谁敢说是假的,他就让你也吞吞看。更不忍目睹的,就是吞宝剑了,一把三尺剑,放在嘴里,眼看着一点一点吞进肚里,那情景,没有点胆量是不敢看的。对这些,洋少爷倒不甚感冒,他游历各国,见识渊博,这些耍杂的奥秘和原理大都瞒他不过。

    而南市食品街又容纳了各地品类繁多的风味小吃,五滋六味俱全,雅俗共赏,长少咸宜。只要有钱,喝了,马上有兜售的送上冰镇梅汤;饿了,狗不理包子、耳朵眼炸糕、桂发祥麻花换着吃,这“天津三绝”做主料,香干、果仁、柿子、枣,这些小零嘴儿也是尽拣着顶尖的送上,让他变着法儿换着尝……

    洋少爷的眼耳口鼻胆全都被塞都满满当当的,伺候得舒舒服服,俨如中华美德中的热情好客——只要你舍得花钱。

    都说好戏在后头,最热闹的场地要数最后出场的戏耍傀儡。这边的场地一清,锣鼓儿一响,其他剩下不多的几个摊儿连忙匆忙结束了,其他艺人们也都收场子过来捧场,显然,这压轴儿的是个不同凡响的正主儿。洋少爷以钱开路,又抢到了个最前面的正座儿,兴致勃勃地等着。

    然而,锣鼓都响过三遍了,仍不见艺人上场,观众们开始不耐,就算是个大牌儿,但演艺人员自然得有演艺人员的职业道德。这时,就见“纸高帽”连忙抢上来,一本正经,团团拱手后,一低头拆下了纸高帽,一下子露出了脑门上的月牙光头,原来折在帽子里豆荚干一样的花白辫子也露了出来,众人轰然而乐,洋少爷坐在首位,眉头马上皱了起来。

    “纸高帽”仍然正气凌然,大声道:“各位老少爷们,都甭笑咱老土,咱这辫子纪念的不是他老清家,当年老妖婆还活着的时候,除了章炳麟生rì联有些长,那个联咱照样敢门上贴——‘垂帘扸余年,年年割地;尊号十六字,字字欺天!’这叫公论!我老儿也诚不欺心。咱这纪念的是1900年起事仙去的义和团弟兄,是的,咱老汉不才,有幸与他们一起浴血一场,却又无幸与他们一道成仁,如今,世风rì下、人心不古,倘若大伙儿不弃,老汉可以先来一段,借着小豆儿,撒豆成兵,再现二十四年前的那一场血斗!以jǐng世人,吊念先勇。”

    洋少爷眉头一挑,挑开了眉结,跟着众人缓缓鼓掌。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