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李代,更不容易。
凌汉山城一战中,倘若不是李代,金国恐怕不能如此顺利地攻下山城,阵斩定州牧使金搢。
安州血战,李代也算是立了功,占了平壤之后,没有他的名义,城中的朝鲜官吏、大户以及将军们,也不可能如此配合。
就算李代是一只挂着的羊头,可要是把这只羊头去除了,李信在平壤城中,可就卖不成狗肉了。
“此一时,彼一时也,”听了李信的担忧,宁完我笑道,“元帅是金国的元帅,还是朝鲜的元帅?”
李信皱眉道:“何来此说?”
他在金国,不过是个甲喇额真,地位并不彰显,平壤大都护府元帅才是他在平壤行使权力的名义。
“元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对李代也好,对李倧也好,”宁完我沉声道,“并无不敬之处,元帅甘居人下,深得广积粮、高筑墙、缓称王这九字太祖真诀,开城以北,皆非李倧所有,尔今朝鲜南北分割之势已成,倘若元帅以平壤投李倧,难道他还会吝惜一个小小的名份?”
“为何要投李倧?李代、大明,甚至于金国,都比投他要有利得多。”
“大明,远在天边,又隔着大海,元帅投他,能得几石粮?几两银?到时派来一钦差,令你北攻金国,打,还是不打?”
李信大笑道:“自然是不打!”
国与国之间的战争,不是单靠满腔热血就能分出胜负的,打的是钱粮,是国力。
以平壤一城之地,以朝鲜北部贫脊的土地,跟占据了辽河丰腴之地的金国对抗,无疑于是鸡蛋碰石头。
他好不容易才利用女真贵族之间的矛盾,奠定了平壤的立国之基,岂能轻易将这种优势,再草草葬送?
“元帅初起之时,在皇太极心中,不过是一勇夫罢了,不值一提,但入朝之后,金国内乱频繁,代善和济尔哈朗死于征朝之役,阿敏于开城自立,元帅据守平壤,金国元气大伤,举国上下,无不视元帅为仇寇,试问一下,倘若皇太极投你,是杀?还是不杀?”
李信爽快地回答道:“自然是一刀砍了!”
皇太极,世之枭雄也,比多尔衮还要厉害,单单一个十七岁的少年多尔衮,就险些让李信死在顺安河谷中,更何况是皇太极?
“那元帅投金国,自然也是被一刀砍了!”宁完我笑道。
李信本就没有投靠金国的念头,他和皇太极之间,在顺安河谷一役后,自然是议和罢战,双方各舔伤口,等着下一次血战的到来。
“而李倧就不同,”宁完我也知道,金国不过就是拿来作反例的,谈论的重点,还在南部朝鲜的身上,“他有朝鲜国的正朔在手,又有半壁江山,比李代这个傀儡,要好上百倍。”
说完这话,他见李信的脸上,没有露出任何表情,便笑道:“元帅与李倧之间,隔着开城,阿敏对平壤和汉城,都有虎视之心,倘若元帅投了李倧,既可以利用他牵制阿敏,也可以利用阿敏来牵制他,坐山观虎斗,可解平壤的南方危机。”
李信缓缓问道:“阿敏与我之间,必有一战,何解?”
“元帅与金国议和之后,北方危机便可暂缓,只要皇太极一天不南下,又或者汉城一天不被攻占,阿敏就不会挥师北上,与元帅抢先拼个你死我活,元帅投了李倧,便可加深阿敏的危局,倘若二贝勒应对不善,恐怕他这辈子,也就只能死守开城了。”
“只需李代的一颗人头,元帅便可解南北之忧,更不必向大明要钱要粮,跳入崇祯天子的火坑之中。”
李信坐在椅中,凝思了片刻,方才问道:“如何平定平壤城?”
平壤城本就安定,何来平定一说?
自然是李信被自己说动了,有了杀李代的心思!
宁完我哈哈笑道:“易如反掌!将不服,杀将!官不服,杀官!民不服,杀民!七岁以下的幼童,不学汉话者,杀!在城中为官之人,不说汉话者,杀!囤积居奇者,杀!拥兵自重者,杀!”
杀!杀!杀!
李信被宁完我那冲天的杀气惊得呆住了,倘若站在他面前的,是吉楞比这种从小杀惯人的将军,也许他还不会太奇怪。
但宁完我只是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何来如此大的杀心?
“倘若元帅是女真人,我还有一策,便是留发不留头,将这整个北部朝鲜,变成另一个金国!”宁完我的脸上虽带着笑容,但话中却透着冲天的杀气,“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剃发易服,毁朝鲜衣冠,断朝鲜之社稷,在一个王朝的废墟之上,建立一个新的王朝!”
朝鲜号称小中华,衣食住行,大多与明国无异,甚至朝鲜的官服,也是翻版的明国官服,说大明官话、写汉字、取汉名,已经成了朝鲜人骨子里的意识。
而女真人都留着金钱鼠尾小辫,在朝鲜人看来,跟蛮人等同。
女真人的服装,以长袍马褂为主,立领、对襟、盘扣,与汉人的交领、右衽、系带、无扣形成强烈对比。
金国占了辽东之后,便已强迫所俘汉人剃发易服,这就是宁完我此番话的源头。
灭国,无非是换个皇帝的姓氏,汉人和朝鲜人,依旧是汉人和朝鲜人,不会变成蛮夷之人。
但宁完我这招,却是灭天下,将汉人和朝鲜人的衣冠统统断绝,从外至内,都变成女真人的奴才。
李信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凉气,谁说书生不杀人?
就这么短短的几句话,宁完我便杀尽了天下人!
他只好苦笑道:“幸好先生是汉人,而我,也是汉人。”
“元帅掌平壤的生杀大权,军中士卒,无人不服,”宁完我笑道,“倘若元帅不趁着大胜金国之机,用霹雳手段,一举平定城中乱局,恐怕再也无法寻到如此良机!”
“杀戮太过……”
李信的话还没说完,便被宁完我打断了:“元帅,尔今之天下,是盛世,还是乱世?”
“乱世。”
“既然是乱世,何来杀戮一说?”宁完我沉声道,“昔rì汉高祖,处秦末乱世之中,可分父之羹,可推子女下车,以一介布衣,奠定汉室数百年天下!明太祖,处元未乱世,沉韩王、诛功臣,杀得天下血流成河,同样是以布衣之躯,奠定明室天下!”
“观之元帅,出身牧奴,与刘三朱八,又有何异?刘三朱八得国之正,后世史家,无人置疑,倘若元帅大业有成,何愁杀戮太过?”
李信愣了片刻,反问道:“宁先生就不怕我杀了你?”
宁完我哈哈大笑道:“宁某三十有五,人生七十古来稀,已是半截入土之人,今rì献此杀戮天下之策,便是损了yīn德,倘若有一rì被元帅所杀,也并无怨言!”
李信哑然失笑:“先生果然是高人!”
宁完我摇了摇头:“数十年之后的事,担忧也是无用,元帅若是寡义之人,也不会在乱军之中,救助吉楞比将军,元帅的高义,在金国可谓是无人不知,臣又何必杞人忧天?”
他嘴里说着臣,腿上却跪了下去,这便是要正式拜入李信的幕府之中了。
李信等他叩了三个响头,这才站起身来,双手将他托起,笑道:“此后便有劳先生了。”
君无威不立,李信当了几个月的将军,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
“此乃臣的份内事,”宁完我顿了顿,又问道,“不知元帅向开城上了劝进折子没?”
开城是阿敏的地盘,李信愣了一下,反问道:“劝进?”
“开城业已自立,名不正,则言不顺,阿敏虽有镶蓝旗诸将拥立,但远离辽东,自封大汗,是迟早的事,”宁完我笑道,“倘若元帅劝进,一可宽慰其心,二可缓镶蓝旗诸将之敌意,何乐而不为?”
李信点了点头:“先生说得是,我这就修书一封,送去开城。”
“顺便还可捎上李代的人头!让阿敏送给李倧,一举数得。”
宁完我的脸上,笑容尽敛,表情颇为肃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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