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才注意到季夫人的炕面上,三四个天鹅绒托盘上正琳琅布满各种金银玉饰。季夫挑了一支掐丝点翠珠钗,一双鎏金镶珠耳坠,一个银凤镂花双扣镯,一一为平安装扮好,仔细瞧了瞧,心满意足道:“女大十八变,我家平安也该学着拾掇自己了。改明儿去敬和园也让人瞧瞧,咱家也出美女了。”
怎么又是敬和园?平安皱眉苦笑,自己什么时候成敬和园的吉祥物了?
“你还不知道吧?今年顺亲王府包了一场赏梅会,给咱府上也下了帖子。”你更不知道,今年顺亲王府小世子刚行了束发礼,王府正张罗他的婚事,像这种借赏梅赏菊赏雪为名的相亲会上上下下举办了不下五场了,顺亲王妃铁了心要为小世子选个品貌俱佳贤良淑德的名门之女为妻,可又怕别人说自己挑三拣四曲高和寡,于是便将京城各府待嫁待娶的人家一并邀了去,要选大家一起选嘛,也不能自己一家吃独食。
所以整个京城要嫁女儿要娶媳妇的全托了顺亲王府的福,吃顺亲王府的喝顺亲王府的,展开了一场声势浩大的相亲热潮。季夫人看在眼里急在心里,生怕这场热潮在平安解禁之前便结束了,眼看别人促成一对又一对,而自己却只能在那里扳着指头数日子。
大梁女子十三岁及笄,男子十五岁束发。季夫人最听不得那些才年仅十一二岁的就早早选定好人,订了亲,将好的都挑走了,怕明年平安及笄后只剩些歪瓜裂枣挑都没得挑。所幸这次总算赶上年前最后一次相亲会,季夫人能不激动欣喜兴奋开心期待吗?
平安哪知道季夫人那满脸藏不住的喜色是为了什么,还只道她被王府邀请受宠若惊了,还偷偷掩嘴笑了笑:“那可真是件喜事,一定得打扮得俏生生的才算完事。”
季夫人深为有如此上道的女儿欣慰,将炕上那三套头面全打赏给了她。
这边平安刚解禁不到两天,那边便有人来通报,说罗家姑娘上门来拜访。平安喜得抹一把汗湿的额发,夯一下九节鞭便迎了出去。
“我道你是要拿鞭子撵人呢。”罗纯妍也不客气,进了院门就径直朝屋里走去,进了屋端起茶杯几口热茶下肚。
平安跳上炕子坐下,双腿交叉不停晃荡:“怎样?我差人给你送去九节鞭可衬手?可有往外寻师父来教?”
“唉,别提了。”罗纯妍一副霜打茄子样。
“怎么?可是鞭子不好使?”平安收起刚才的嘻皮笑脸。
“哪知好不好使,根本就不让使。全家人都反对呢!母亲说一个大姑娘家针线不拿拿鞭子不成体统,那些姨娘又说怕弟妹有样学样,以后全都变猴样。父亲倒是没说啥,怕说给我听我又描话给你你又传到你父亲耳边,得罪了季伯父。我也只有四下无人时在院子里偷偷挥洒几下,根本不得要领。”心里好生羡慕平安的父亲还专门为她寻个师傅来教授。
平安皱起翠眉斜着嘴角思忖了一下:“要不我先教你几式简单的,你先学着,以后再慢慢传授你。原本便是强身健体的活儿,不指望你造诣多高。你瞧,我身子可比以前皮实多了。”
说着佯装举起胳膊让罗纯妍捏,逗得罗纯妍直发笑,不过想起刚才平安出去迎她时只穿了一件单色小袄,便知她身体强过从前了。
“平安,听说安姐姐病了。”俩人嘻笑一翻,罗纯妍突然正色道。
“可严重?”
“不知道,我就是想约你一同去瞧瞧。你知道,安姐姐家正在给她说和亲事,只怕这次禁足对她婚事有影响。”罗纯妍眉头微蹙。
“要不,我这就让人备车,咱们过去瞧瞧?”
马车准备好时平安也换了身干净衣服,俩人风风火火说走便走。
年底了,回京述职的官员多了起来,平时畅通的街道一时变得有些拥堵,马车磨磨蹭蹭赶到安府时已近午时。可让人没想到的是,俩人到了安府却吃了闭门羹,守门的人说安玉涵不在府上,几日前便跟着安夫人回京郊院子里小住养病去了。
俩人便悻悻离开了。
“这都午时,路上又堵,怕是回府也错过了饭点,不如咱们去附近的馆子用吃点东西再回去吧。”罗纯妍在平波时天高皇帝远,性子早耍野了,如今回了京被些教条束缚着很是不习惯,又被禁足了三月早就按捺不住那颗要拖人下水一起玩乐的心。
“这?怕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这京城的路我都快不识了,你就当陪我认认路吧。”见平安犹豫,罗纯妍将她拉上车,说了个有名气的馆子让车夫驾车而去。平安心里就直犯嘀咕,还说不识路,那馆子名倒记得比什么都牢。
这个时候馆子人虽多,但驾车去的并不多,平安他们在专供马车停泊的院子下了车,便有店小二将她们领到楼上雅间坐定,一路上倒没碰到其他人。
“煮个野鸡锅子吧,许久没吃,想得慌。”罗纯妍拿着菜谱时眼睛都在放光,“羊肉是丹东还是丹西的?”
“回客官,是丹西的。”小二点头哈腰答道。
“丹西的膻味重,就火烤羊肉串吧。再来个糖醋桂鱼和川汁鸭掌,炒个千丝白菜,来一壶梅子酒。”
“这么多我们俩人吃得完吗?”平安有些咋舌,她平时很少来外面馆子吃饭,根本不知道羊肉还分什么丹东和丹西的。
“没关系,这家馆子提供食盒,吃不完可以打包。我爹以前就最喜欢来这家店包一份川汁鸭掌带回家给我吃。”似乎是回忆起鸭掌的美味,罗纯妍显得有些陶醉。
菜很快上齐了,平安早上练了九节鞭肚里本就空泛,又没来得及用食就去了安府,在安府也没来得及饮上一口茶水,此时见了一桌美食也不计较太多,举筷子开动起来。
俩人细嚼慢咽吃了个七八分饱的时候便听得门外传来一阵嘈杂声,有桌椅被踢翻的声音,还有女子嘤嘤哭泣的声音。不一会又传来一阵打斗声,那嘤嘤哭声又变成哀求声,继而是呼救声。
“不知又是哪家的纨绔子弟在强抢民女。”罗纯妍夹了个鸭掌一边往嘴里送一边皱眉道。
“你怎么知道?”平安吃惊道。
“在平波时,十次去馆子九次都能碰到这种事。”
“可是这是天子脚下啊。”平安仍不敢相信。
“天子脚下也有那好逸恶劳不事生产的公子哥儿,也有那奔波劳苦贫贱卑微的卖艺人。”外面的吵闹声越来越大,罗纯妍有些败兴地放下手中的鸭掌,“不过你放心,那些人都是欺软怕硬的主儿,像这种雅间坐的都不是普通人,他们断不会闹到咱们这儿来,哼,当然也断不会有人出来惩恶扬善……”
俩人心里像吃了苍蝇般看着一桌美食再也吃不下,外面的吵杂声渐渐消停了下去,俩人便结了账要离去。
刚下到院里要上马车离去,突然从门里斜冲出一披头散发衣衫凌乱的女子,上前一把抱住平安的腿,嘴里不停念叨:“救救我救救我,求求你……”
惊得平安和罗纯妍目瞪口呆,不知如何是好,那女子见二人不应又放开平安,两手撑地不停磕着头,直磕得头额血糊。
平安见状实是不忍,伸手要扶起那女子,这时从门里又冲出三两个大汉,见了女子上前便要将她拖上楼去,满嘴脏话不停辱骂着。
那女子惊恐万分,一边伸手想拉住平安,一边哭叫:“救救我救我……”
罗纯妍在一旁紧紧拽着平安的衣袖,示意她不要多管闲事,眼看那女子过了那道门便一定凶多吉少,平安深吸一口气忍不住喝道:“住手!”
“平安?!”罗纯妍拉着她的衣袖往后退了几步。
那几个大汉抬眼望来见二人虽年纪不大,但衣着华丽气宇不凡便知定是哪位官家小姐,怕招惹不起,便充耳不闻继续拖那名女子上楼。
“你们再不住手我就报官了!”平安脸色略沉,语气不急不缓。
那几个大汉一愣,其中一个上前粗声粗气道:“这位姑娘,还是劝你闲事莫管。”
“哼!对,闲事是不该我来管,该由官府来管!”
“哟,小姑娘,别给脸不要脸,爷几个可不是好招惹的。”那几个汉子一时半时还真拿捏不住平安。要知道这京城什么不多,官最多。有次万花楼的招牌掉了下来,砸到九个人,里面八个都是当官的,可惜万花楼那三十名绝美花旦啊,全流放到了边疆,便宜了那些土蛮子。
“这小妞可是我们家爷买了的,你就告到天王老子那儿也是咱们占理儿!”
平安骨子里就流淌着世家名门那特有的专横与强势,此时她稳稳走过去,将那女子往自己身边一拉:“我今天就是要带她去报官,你们有理?你们有理就跟我去官府走一趟,如若不然我立即进宫启禀皇上,让他将你们统统抓起来砍头!”
那几个汉子一听平安这翻说话,又见她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有些被唬住了,若她说的是真的,那今天不是碰到个郡主就是哪个皇亲国戚,若真被她进宫告了御状自已有十个脑袋都不够砍。
“哈哈哈,哪里来的野丫头,在这里大放厥词?!”
秦默飞原本就爱听点小曲喝点小酒,特别爱往明湖客栈坐一坐,闲来招人来弹奏一曲最是惬意,当然必得备上一盘子川汁鸭掌才算过瘾。
那遭瘟的刘乐明却不知从哪打听来他有这般爱好,跟屁虫一般跟了来,趁着他去方便的时候竟借着酒劲对那抚筝唱曲的姑娘动起手脚,全然忘了自己是为了什么来求他,气得秦默飞当场便要甩袖离开,被刘乐明一把鼻泣一把泪给留了下来,又说自己父母走得早,自己从小与姐姐相依为命,他可怜的姐姐到头却没享到半分福便离他而去。秦默飞纵使再气,一听他搬出刘芝兰也只有摇头嗟叹的份。
“你可知道皇上这次动了真怒?早就让你离那帮浑蛋衰货远点,你偏拿我话当耳旁风。上百个黄花闺女啊,你可知你们犯的是哪般滔天大祸?”
刘乐明不知悔改,强硬着嘴顶道:“那恭亲王家有人保着,就屁事没有。还有安国公家那个,刘中郎将家那个,谁不是有人保着?”
秦默飞气得指着刘乐明的鼻子说不出话:“敢情你就指着背后有我撑腰?我告诉你,这次谁也没那么容易逃脱,你可知皇上指了谁查案?!”
“那就让我死了一了白了,正好我也能下去与姐姐团聚。”刘乐明最擅长就是撒泼耍浑。
正闹着,外面有人来禀报,说刚才那弹曲小娘子跑了。
“她若是想不开,去外面寻了短见你就等着又背条人命吧,到时天王老子都救不了你。”秦默飞狠狠瞪着这个成天只知找麻烦差点成为他小舅子的人。
刘乐明吓得两眼有些发直,赶紧着人去追。秦默飞不想与他多作纠缠,甩甩袖子要离开,哪知刚下楼便听见外面有争吵,仔细一听,却是一小女娃子要进宫告御状的厥词,不由笑出了声。
平安寻声望去,却见一年轻男子从楼上下来,身材瘦高面若削玉,穿一身月白满襟狐皮暖袄,银冠束发,腰系珊瑚攒珠金丝带,浑身散发着浓浓的书卷气。平安不相信这会是那强抢民女的始作佣者。
这时刘乐明也从后面追了下来,上前来就是几耳巴打在那几名大汉脸上,嘴里骂道:“蠢东西,竟让一个小女娃给唬住了,还不快给我把人带上去?”
说着便要来拉那弹曲小娘子,弹曲小娘子死死握住平安的手不肯松开,眼里灌满惊恐和泪水,张嘴无声的哭望着平安,看得平安好生心酸。
“你们这些人还有没有王法?”平安怒道。
“老子就姓王名法。”刘乐明恶狠狠上前一把将平安推得后退好几步,若不是她有些底子此刻定被推倒在地。
一旁看着的罗纯妍和翠红等人赶紧上前扶住平安,皆是愤怒无比。
那刘乐明可比刚才那几名汉子还凶恶百倍,使劲将弹曲小娘子拉到身边几个耳光猛抽过去,劈头盖脸又是一顿暴打,一时看得在场的人都心惊不已。
那弹曲小娘子被几拳头掀翻在地,连呼救的机会都没有又被狠踢几脚晕死过去,见刘乐明还没摆手之意,使出全力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拳打脚打,平安顿时怒火攻心,当下从马夫手中夺过鞭子,狠狠一鞭往刘乐明身上抽去。
“哎哟妈呀!”就像一道霹雳劈在后背一般,刘乐明又惊又痛,还没回过神,又是一道鞭子抽了过来。
等刘乐明搞醒活时已结结实实挨了三四鞭,他怒不可遏朝鞭子的主人扑过来,可平安就像只灵活的兔子左闪右闪,让刘乐明连衣服角都摸不着,反而让他又多吃了几鞭子。刘乐明知道厉害了,不敢再轻举枉动,躲在一旁喘着粗气,一边狠狠瞪着平安。
“你这小姑娘,好生厉害。”一直袖手旁观的秦默飞忍不住皱眉道,“年纪轻轻便这般刁钻,哪有女子这般凶悍的,你的仪容仪德哪去了?”
平安不由气极反笑,指指旁边的刘乐明道:“他有!他有!”又想起被打晕的小娘子,赶紧让翠红等人去将她扶上马车。刘乐明还想上前阻止,被秦默飞一个手势拦住了。
回到季府,罗纯妍还有些惊魂未定,不过却一直万分崇拜地望着平安,更加坚定了学习九节鞭的决心。
“真不知刚才那两个是什么人,一个就像土匪强盗,一个就是斯败类。”翠红愤恨不平,想起那小娘子被打得这般惨,此时还躺在床上昏迷不醒,又有些后怕。
“我看不成,我得去母亲那一趟,将今日事情禀告一下,这要是再禁足个三五年日子还怎么过。”平安突然就有些后悔为什么自己会这般冲动,又为何要多管闲事,那人说得对,这些都是有失仪容仪德败坏名声的事啊。
“你现在知道怕了,我看你刚才打得过瘾得很嘛。”罗纯妍揶揄着,想了想又说,“要不,我陪你一起去给季伯母说道说道,再不然我让我爹找季伯父说去,免得你又被禁足,到时可没人教我九节鞭了。”
平安想自己怎么就跟这禁足杠上了呢?回过头去罗纯妍道:“不用不用,你也出来大半天了,早点回去吧,免得你母亲担心。”
“平安,对不起啊,若不是今日我非拉你去馆子,也不会发生这种事。”罗纯妍有些不好意思,觉得是自己连累了平安。
“关你什么事,都是那俩人作怪。不怕,我父亲要是知道今天的事,肯定不会责怪我,说不定还会表扬我一翻。”
季夫人静静听平安说完整件事,面色便沉了下来:“当初就不该听你爹的让你学什么九节鞭!就该往那琴棋书画发展,如今可好,若让人知道你用九节鞭伤人,谁还敢娶你回家?”
平安低着头腹诽:那我嫁去谁家任打任骂任作践,我还不干呢。
“我问你,当时他们可有问你姓名?你可有自报家门?这一路上可有人认出你?”季夫人最怕的就是平安傻乎乎地学人“行不更名做不改姓”那一套。
平安想了想摇头道:“好像都没有。”
“什么是好像?你确定?”
“嗯,确定!”平安点头肯定。
季夫人这才安心不少:“下去吧!这件事我会帮你在你爹那儿打个圆场,记着,这几日别出门了!”还下馆子,把心都耍野了,这还怎么去参加赏梅相亲大会?!
“对了,你救回来那人,醒了就放出府去,若她真是别人家的奴仆被咱拘在这里,始终是个是非,拿些银两给她便罢了。”
“哦。”平安乖乖答应,生怕季夫人回头想起来要没收她的九节鞭,脚底抹油般溜走了。
好不容易终于盼来了顺亲王府的赏梅大会,季夫人丝毫不敢怠慢,一大早便命了专人去为平安梳妆打扮,等一切妥当,季夫人领着平安坐上马车朝城郊敬和园赶去时,天空开始纷纷扬扬落下雪花。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