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克虽已经将三千铁骑交还,也不再插手拖雷战营中事,可拖雷却总是不忘派人将战报送于他知晓。
程灵素在听欧阳克说到这些消息时,心里暗暗松了口气,杨康和穆念慈既然都不在城中,显然穆念慈最终还是劝动了这位一心名利的小王爷,不再管这寸土之争,趁乱离去。
至于都史,她倒是全不担心。莫说他身上还有她下的禁制未解,断筋腐骨散发作了一半,纵使无人继续催发毒性,终此一生,都史都只能安分于居,莫说再骑马上疆场,就算是寻常的推搡争斗也足以令他骨痛如折,这对于向来嚣张跋扈的王罕之孙来讲,倒不失为一个别样的修身养性之法。
她担心的却是另一件事。她与欧阳克的婚事,成吉思汗虽没明确表态,却也有了几分默认的态势。毕竟他是个征战天下的英雄,雄心壮志,一本武穆遗书的分量确实远胜于对郭靖的一个承诺,若是之前还顾虑令不可改,可如今却是郭靖与欧阳克打赌打输了……只是他心里到底顾念着郭靖与蒙古之间的渊源,他自己也曾在王罕兵变时蒙他所救。而欧阳克与他来讲,到底是个外人,在他面前又全无敬畏之心……这一来一去之间,也只能借着征战在外,将此事暂且放下。
军中战报时时送来,程灵素知道拖雷是一片好意,更是想和借此缓和之前和欧阳克之间的冲突,可这番好意,她还真不能就这么领了。成吉思汗正在犹豫如何对待欧阳克,若是他知道欧阳克能对他的军中动向随时了解得清清楚楚,以他的脾性,定然会干脆直接将欧阳克留在军中,以借着南征北战,慢慢在他心中树立起敬畏之心,留作己用。
这又岂是程灵素愿意见到的?她花尽了心思,便是不想被自己这个父亲操控于手,又岂能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子,最终还将欧阳克的自由也赔进去?她很清楚,成吉思汗若是以她为胁,欧阳克还真会做他的行军先锋去。这一手,拖雷不已经试过了么?
“这些事,告诉我做什么?”
不领拖雷情的不止程灵素一人。这边程灵素正自寻思对策,那里不知多少次接到战报的欧阳克皱起了眉。杨康和穆念慈的消息,都史的消息,完颜洪烈的消息,有的他有些兴趣,有的他觉得程灵素或许会想要知道,听了也就听了,可当战报中只剩下检点俘虏,统计伤亡时,他便不耐烦起来。
程灵素目光轻轻一闪,自思绪中回过神来,看着欧阳克一脸想要劈了对方却又强自忍耐的模样,只在那一瞬,她便下了决定。淡淡一笑,上前按住了他的手背,令那传讯的士兵先行回去。
欧阳克若是想驰骋疆场,过一过那做将军指挥千军万马的瘾,那她定然抛开一切脱身之念随他四方征战去,而若是他只想逍遥江湖,那就算他日成吉思汗会再来为难又如何?她现在又不是孤苦一人,更不想只住于洞庭湖畔,游历天下,去看看四处别样的风光,似乎更好。
……
两天后的晚上,拖雷帐中。
“华筝?怎么还没睡?”见程灵素站在帐幕前,手里还拿着一大张羊皮纸。拖雷从行军图中抬起头,揉了揉眼,站起身来,“还在担心爹爹?放心罢,你和郭靖的婚约,爹爹不会怪你的。”
程灵素一愣之后随即明白过来:“是郭靖和你说了什么?”
说起这事,拖雷脸色不禁有些难看。城头上欧阳克表明非程灵素不娶之后,郭靖本要顺势将辞婚之事和成吉思汗说明,黄蓉却不让他说出来,怕他激怒了成吉思汗反倒不妥,郭靖生性憨直,觉得这样很有几分将责任都推到欧阳克头上的意味,他本就对欧阳克没什么敌意,于是再三思虑之后,便将自己和黄蓉之事先向拖雷和盘托出。
拖雷一直以为是欧阳克横刀夺爱,再加上两人在王罕营内曾结下的梁子,因此即使看出了程灵素对他的感情也看他万般不顺。却没想到却是他自幼感情极好的安答率先悔婚,转恋他人。为了这事,他和郭靖大打出手,可郭靖拜洪七公为师,武艺大进,即使只用蒙古摔跤之术,反应和力道也远非昔日能比,他只能一口气憋在心里,恼怒不已。这才接连几天,将军中战报送于欧阳克处,等于是默认了欧阳克是蒙古的一员。
见拖雷的脸色,程灵素摇摇头,在他案前坐下,安慰道:“哥哥,他心里有了人,我心里也有了人,这样不是正好么?”
拖雷怔了一会儿,长长的叹出一口气,重新坐了下来。
程灵素淡然一笑,将手上的羊皮纸倒转过来,铺到案上的行军图上,推到拖雷面前。
“这是什么?”拖雷见那张纸上密密麻麻的写满了字。
其时蒙古字使用极少,唯有作战牒等少数情形下方才用到,拖雷自小一心于骑射统兵,这满满的长篇字,看得他颇为头痛。
不过才细看了几行,他便立刻看出这写的竟是些行军布阵之法。
“前天郭靖将武穆遗书送回给欧阳克,我便趁空重写了一份,欧阳克本要拿去给爹爹,不过我还是愿意先给拖雷哥哥看。”程灵素语声轻轻,话中的亲热却是丝毫不掩。
“这就是那武穆遗书?”拖雷瞪大了眼。
蒙古在岳飞名震天下时还只是一个小小的部落,因此蒙古人对这位抗金名将知之甚少。但当日在撒马尔罕城下,因为欧阳克拿出的武穆遗书是汉语所书,成吉思汗便让郭靖先行研读,破城虽是因都史由内接应,而蒙古大军杀入城中时所用的阵型却是郭靖由武穆遗书中所学而来。阵型展开时,成吉思汗这才真正意识到欧阳克拿来的“聘礼”究竟有多贵重,这也是他之后默认了郭靖和程灵素的婚约不作数的最大原因。
可郭靖若不再是蒙古的金刀驸马,他又是汉人之身,成吉思汗胸怀大志,早晚有南下伐宋的一天,见识过武穆遗书的价值之后,自然是说什么也不能再将此书交给他了。就在这天早间,成吉思汗方和拖雷说起过如何不动声色的从郭靖那里拿回此书,再交由何人译成蒙古的字更为合适,哪知道现在,他们还没商量出个定论,程灵素却先拿出了一份蒙的武穆遗书来!
“那原先那本……”
“烧了。”程灵素不等拖雷问出口,直接答道,“这本书郭靖看过多少,又记下多少,我不清楚,但至少,我知道哥哥的顾虑。”
拖雷突然细细看了看程灵素的脸,脸色一变,猛然站起身来:“你又要走?”
顾虑是成吉思汗的顾虑,拖雷和郭靖到底还是结义安答,又能有什么顾虑?可程灵素口口声声都是拖雷,一句也没提成吉思汗。这武穆遗书两天前还在郭靖手里,就算她破城的当日就问他拿回,短短两天,要将一整本册子译成蒙,只怕这两天程灵素根本就是连夜再赶工。他细看程灵素的脸色,果见她脸色苍白,眼下隐隐泛青。眼下他们没什么吃紧的战事,她又何须如此着急?回想起程灵素上一次离开大漠前一晚的举动,拖雷又不是郭靖,立刻猜到了她的打算。
程灵素被他道破了心思,只淡淡一笑,大大方方的点头。
“我不许!”拖雷来来回回地在帐内踱步,越走越快,“是因为和欧阳克的事么?我明天就去劝爹爹下令许婚欧阳克,不,我现在就去。”
“拖雷哥哥!”程灵素也站起身来,摇了摇头。
拖雷紧张的挡在帐前,唯恐程灵素趁他不注意,就这么从他身边走了:“那你为什么要走?是欧阳克的意思么?”他皱了皱眉,拳头虚挥,“这小子好大的胆子,我不去找他算账,他倒是要把我妹子拐走了!”
“哥哥!”程灵素见他越说越没谱,跺了跺脚,又叹了口气,“哥哥,欧阳克是江湖中人,若不是我,他从没想过要领兵打仗。而我……我也不想他上战场和人去争那寸土之地。”
拖雷一呆,明白了程灵素的言下之意:“可是……可爹爹……”
“哥哥,”程灵素软语轻言,“爹爹的心太大了,青天覆盖之下的土地都在他心里,可我的心很小,只装得下的一个人。”
“一个人?连哥哥都没地方站了?”拖雷听明白了她的意思,知道她说的没错,成吉思汗志在天下,若是要欧阳克一起行军打仗也罢了,他又怎舍得自己的小妹子也心不甘情不愿的吃这份苦?远离战场,确实是最好的办法,平平安安,逍遥肆意的过一生……可想到程灵素这一走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心中不舍,重重叹了口气。
拖雷的话带着几分酸意,可程灵素听在耳中,心里却有说不出的暖意,熬了两个晚上隐现血丝的眼睛有些发热,这个哥哥,是她这一生最亲的亲人。
“哥哥若是想我了,自可到白驼山来寻我,就算我不在,也能及时得讯,前来相见。”程灵素伸出双手,将拖雷抱了一抱,“保重,拖雷哥哥。”
……
第二天一早,程灵素以女子不便久留战场为由向成吉思汗辞行,成吉思汗自然放行,还拨了百名亲卫随行护送她回草原大营。
撒马尔罕城的城头,拖雷魁梧高大的身影越来越远,两只白雕仿佛也知道了此次一别,相聚经年,来来回回在拖雷和程灵素两头回旋。程灵素咬了咬下唇,回头看了又看。
“华筝!华筝!”
一骑飞驰而来,亲卫队驻步,程灵素皱了眉头,勒住马。
郭靖骑着小红马,好像一支红色的箭从城内窜了出来,眨眼便到了她身前。
“怎么?来送我么?”程灵素挑了挑眉。她知道郭靖自小便一直将她当做妹子来看,即使接受了婚约在前,又和黄蓉相爱在后,也是从无恶意。可自从得知他一直未曾将此事告知黄蓉之后,她的心里对郭靖总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看法,不愿再与他接近。
郭靖勒着小红马的缰绳,搔了搔头:“等我们打完了仗就回去看你。”
程灵素不置可否,又往城头看了一眼,淡淡道:“你快回去罢,黄姑娘该四下寻你了。”
“那个……华筝……”郭靖支支吾吾,“你说,女子不便留在战场,可……蓉儿……”
程灵素蹙了眉尖:“我说不便留,黄姑娘就不留么?”
郭靖一愣,程灵素轻喝一声,马鞭轻扬,驱马奔了出去,一众亲卫相继跟出。
欧阳克单身单骑,又有拖雷的暗中帮忙,轻而易举的便从撒马尔罕脱身出来,追上且行且停的程灵素。两人一汇合,立刻寻了个机会摆脱那百名亲卫转而往白驼山行去。
没想到他们才走了几天,便又遇上了熟人。
废弃的村落中,他们离村前的石墩还有数十步之遥时,只见两匹乌黑的高头大马在村前自行吃草。
欧阳克和程灵素相视一眼,双双远远勒住马,跃下地来。
“你还是要去找完颜洪烈?”村中的石屋里,穆念慈微微颤抖的声音突然传了出来。
“撒马尔罕城已经被铁木真攻破了,铁木真和他仇深似海,他养我十八年,我总不能见死不救。”杨康的声音有些中气不足,似受了什么伤尚未痊愈。
“你是大宋子民,他是异族金贼,你认贼作父了十八年,如今还要去救他,不是贪图富贵是什么?”穆念慈几句话说得锋芒毕露,语气里俱是失望之意。
“你!”杨康似是被她的话激怒,石屋中发出轰然一声大响,不知是什么重物被他摔在地上,还是他盛怒之下发掌击在地下。
欧阳克目光闪了闪,回头望向程灵素,眉梢挑了挑。
程灵素知他是在询问是否要进去看看,想了想,最终还是轻轻摇了摇头。
两人当下又跃上马,驱马慢慢绕过这个村落,远远行开。
……
又行了十几日,白驼山峰顶的积雪在远处隐隐可见。
欧阳克突然探身,伸手扣住程灵素的马辔。
程灵素早就察觉到自从那日听到穆念慈和杨康的争吵后,欧阳克便有些沉默。他心里的想法,她也猜得到几分,只是这种时候,他若不提,她便让他自己去想,有些事情,除非自己想透了,无论旁人怎么说,都是无用。这一点,她尤其深知。
“若……你是穆念慈,又当如何?会让杨康去救完颜洪烈么?”欧阳克终于将心里徘徊了许久的问题问了出来。
杨康不是什么好人,穆念慈的心中却泾渭分明,大义小节,凛然正义。他自问也不是什么好人,甚至比起杨康来,有过之而无不及,那程灵素呢?他知道程灵素看似处事淡漠,实际上心肠却软得很。自从见了杨康和完颜洪烈,他便一直那自己的境遇与杨康在比,比父子情,比心境,比心中的女子……穆念慈和杨康为完颜洪烈争吵不休,让他不自觉的想到了自己和程灵素,尽管他也知道这其实全无可比性,可偏偏就是想不清楚为何要比,为何又不要比……
程灵素放松了缰绳,在他专注的脸上看了一会儿,幽幽轻叹:“那日我本想直接渡江而去了,可看见你四处找我的样子,却还是忍不住出声叫你,你可知为何?”
“嗯?”欧阳克反应过来她说的是那次看到他那几个姬妾时的事,不由有些尴尬。不过被程灵素这么一说,他倒是突然想起来。对程灵素,他似乎一直都没有就此做过什么保证……
“因为我信你。”程灵素淡淡一笑。
所谓知人在先,她知道他是怎么样的人,一直都知道。那些姬妾,她也早在自己动心之前就见过。了解这个人在先,所以才会相信,相信他有一颗真心,相信他能用真心相待。对于欧阳克,她面对的不是一个心里想着的欧阳克,而是真真正正的欧阳克,无需改变,这个人该是什么样的,她爱上的就是什么样的。
而穆念慈却不同,她和杨康相识于比武招亲,一见生情,还不知那是怎样一个人的时候便动了心。当杨康的为人和身后的经历一点点浮现于世时,和她的寄望相差太远,她如何会不失望痛心?可情深至此,一念无悔,只能寄希望于他能为情改变,变成她心里那个不求名利只重大义的杨康!而于杨康这个当局者,要将完颜两字,连同十八年的恩情和富贵一笔抹杀,又谈何容易?
一念及此,欧阳克豁然开朗,看着程灵素在霞光下清澈的眼眸清丽无比,突然长声大笑,一展臂霍的将程灵素从马鞍上抱起。
程灵素冷不防身子腾空,不由惊呼一声,下意识伸手紧紧搂住欧阳克的脖颈,轻喝一声:“又做什么?”
欧阳克凑到她红玉般的脸颊边,用力一吻:“抱新娘,入洞房。”
程灵素脸上的红晕如霞。远处的白驼山上,晚霞笼罩,皑皑白雪红光艳艳,如张灯结彩,喜庆一片。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