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用毒的本事没学到家”一说,本是上一次欧阳克不知不觉吸入“醍醐香”而不自知时她就说过一次的。那次是他一时大意,这次忽然听她又提起这句话,不及反驳,正欺上前来的脚步立刻顿住,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目光警觉的在屋内四下一扫。原本还想套问一下这“程姑娘”的称呼又是源自何处,一时之间也顾不得了。
见了他这如临大敌的样子,程灵素不禁扑哧一笑。
明知她是在嘲笑自己,欧阳克却也不恼,还风度甚好的跟着笑了笑。那次“醍醐香”之事,更是一字不提。反而向她欠了欠身:“在下先向姑娘赔罪了。”
虽然和他相交不深,程灵素也知道欧阳克是绝不会为了偷听这种事而开口赔罪的。心思一转,便想到了她来路上遇到的那些白衣女子:“你的消息倒是灵通得很。”
欧阳克甚是得意:“我白驼山的传讯之法,自然与众不同。”
虽不见那盆奇怪的花,但前车之鉴实在太过深刻,面对程灵素,欧阳克心里总多了几分谨慎。但若他就此离开,自然也是心有不甘。于是干脆站在窗边上风处,避开屋内可能出现的气息。
“女弟子行事鲁莽,冒犯了姑娘,在下收到消息时,心中不安,日日想着能当面向姑娘致歉。总算今日与姑娘在此巧遇……”
程灵素挑了挑眉,看着这个谦姿笑语的男子明明衣襟下摆还沾着翻窗而入的尘土,却可以将“巧遇”两个字说得如此理所当然,面色丝毫不改……她两世为人,谋算不定,也见多了睁眼说瞎话的人,而脸皮能厚到如此地步的人,倒却还是头一次见。
遇上这样的人,最好的应对,就是闭口不言,转头不理。
然而程灵素不说话,不代表欧阳克会就此闭嘴。折扇在掌心里轻轻一敲:“姑娘远来中原,怎么身边也不带些护卫?如此佳人,长途跋涉,若是路上有个闪失,岂不叫人心疼……”
程灵素耐心甚好,只管从大锅里拿了块牛肉,引逗两只白雕来夺,至于欧阳克说了些什么,却丝毫不加理会。反正在草原上生活得久了,她已习惯了耳边时时都会有羊马的嘶鸣之声,仿若未闻这一本事,早已练得炉火纯青。
欧阳克全没察觉到自己的话在程灵素眼中意味着什么,只见程灵素不理他,未免有些无趣。一边说,一边又仔仔细细的四下看了看,小心翼翼的往前挪了一步,轻轻吸了口气,同时内息流转,护住心脉。
没有醉人的花香,没有幽然的酒香,只有淡淡的药香似有若无,西毒一家的独门内息运转间流畅如水,无丝毫阻塞之感,欧阳克心下稍安,又向前迈了一步,眼中笑意更深:“姑娘?”
程灵素唇角轻轻抿起,拿了块肉往白雕面前轻轻晃了一下,又侧过半边身子,眼角余光轻扫。看准了方向,正要出其不意的将肉扔到欧阳克身上。
白雕受她引导,定会直扑上去。纵然以欧阳克的身手,锐利的雕喙未必能啄得到他,至少也能闹得他一身狼狈。
而就在此时,欧阳克忽然敛了笑容,皱了下眉。她手上的动作不由随之一顿。
几乎只片刻之后,她就听到了敲门声。这才想到,原来欧阳克皱眉却并非是因为察觉到她的意图而有所警觉。却是他耳力极佳,率先从门外一片繁杂之声中听出了有人正向这屋子的方向行来。而此人,显然并不是店伙计。
程灵素看了他一眼,快步走到窗边,呼的一下,猛然将手上的肉块往窗外扔出去。
白雕极具灵性,程灵素虽然没发一言,已然明了了主人的意思,双双振翅,从窗口飞了出去。
正要回头应声去开门,却见到冲天而飞的两只白雕在空中接住了肉块后竟然打了个回旋,往不远处的街面上直扑下去。
程灵素吓了一跳,赶忙探出头来去看。只见白雕欢声啼叫,竟一直落到一人肩上。
白雕素来认主,又岂会随随便便与人如此亲近?自她这里看过去,虽看不清那人的面貌,而那人魁梧宽厚的身形,不是郭靖又是谁?
程灵素自离开草原后,未免拖雷太过担心,又恐他因放跑了自己而受铁木真苛责不好回话,便在布条上写了平安之语,绑在白雕腿上,送给拖雷,以报平安。而就在前些日子,白雕将拖雷的回信带了回来。
铁木真一统蒙古,被尊为成吉思汗。这消息早在她的意料之中,而后半句话——铁木真感念郭靖在札木合和桑昆的阴谋中奋力相救,立下大功,在斡难河源亲口将他封为金刀驸马……
作为铁木真目前唯一的女儿,这“驸马”二字刺眼得令她险些直接摔下马背!之后的要她早日回家云云,她是几乎全没看进去。
尽管早已确认过郭靖对她只有和拖雷一样的手足之情,绝无半点儿女绮念,而此时忽然见到了这“金刀驸马”,拖雷那封回信似乎又历历在目,程灵素还是不由觉着一阵不自在。
依稀看到郭靖见到白雕似乎极为惊讶,抬头四顾。程灵素赶忙往后一仰,退回到屋子里,面色尴尬,心口砰砰而跳。
她顾着往外看,也就没注意到在白雕飞出去之后,欧阳克眼中飞快地闪过一丝异样,竟直接上前去拉开了房门。
门外的那人程灵素也认识,正是方才接了穆念慈父女离开的那一行锦衣亲随。
那领头的见了欧阳克生生一愣,随即又探头看了看还在窗边面色沉吟的程灵素,目光逡巡间多了几分意味深长的探究。
“诸位何事?”欧阳克挡着门,没有丝毫退步的意思。
那亲随收回探究的目光,脸上显出些犹豫来,出口的话顿了一下,才慢慢向欧阳克躬身行礼:“小主旧友流落京都,幸逢程姑娘仗义施救,因此在府里专诚设宴,命小的请程姑娘移玉步相谢。”
“不必如此麻烦。”程灵素还没开口,欧阳克又抢先道,“堂堂大金国王府,自然多的是金银之物,真若要谢,随意赠些也就是了。叫人家一姑娘家青天白日的上门,岂非有意要坏了别人的清誉?”
方才光天化日跳窗而入的人居然现在满口清誉……遇上这么个人,程灵素也不知是该气还是该笑,只能又摇了摇头。
不过听他说到“大金国王府”,再想到欧阳克之前说过自己受完颜洪烈礼聘……程灵素看了那亲随一眼——莫非一到金国都城,就又要遇上完颜洪烈?
欧阳克这一句“清誉”,显然震惊的不止是程灵素一人,那亲随正是来自完颜洪烈的赵王府,不但认识欧阳克,连他那些艳色貌美的白衣美姬也都见过。这样的人,居然能面不改色的说出“清誉”,他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眼神也变得诧异万分起来。
但他此来虽不意遇上了欧阳克,毕竟是王府出身,有几分定力,向程灵素再行一礼:“程姑娘,小主言道,若只是相谢,也断不敢烦劳。其实是我家夫人抱恙已久,小主忧心如焚,苦无良医,得闻姑娘医术高明,回春悬壶,这才想请姑娘再施妙手。至于……”他语声一顿,看了欧阳克一眼,稍稍话锋一转,“程姑娘此行乃府中贵客,至于那些莫名的流言,实乃是无稽之谈。”
只是他说得再合情合理,欧阳克却仍是不依不饶:“王妃有恙,自然能请皇宫中的御医,哪有随便找个人来治的道理?其实,在下既然食君之禄,倒可以担君之忧,为王妃诊病之事,在下……咳咳……”
有些话,说得太习惯了,险些不分时宜地脱口而出。
程灵素若有所思的瞥了他一眼。若是不知道这就是王府的亲随,听说府中有人病重,而她此时也急需寻个地方避免和郭靖撞上,还倒真有可能就此跟他们去看看了。欧阳克口口声声受完颜洪烈礼聘,却从一开始就左一个“王府”,右一个“王妃”,虽然一直都没回头看她一眼,但无疑却是将对方的来历点给她听。虽不知他究竟为何如此,程灵素却听得出他这是在告诉她这个“王府”,以她铁木真女儿的身份,去不得。
而这时候,窗外的街道拐角处,郭靖肩头停了两只白雕,竟向着这个方向,越走越近……
程灵素瞬间做了决定:“即是如此,救人如救火,就烦你带路。”两相其较取其轻,与郭靖碰面,还不如去王府。当年能陪着那人闯京都的大帅府,如今这王府,只要发现不了她的身份,又哪里比得上昔日凶险之万一。更何况,欧阳克对她本就未必有什么好心,又何必顺着他的话头?
只是,她的身份,欧阳克是一清二楚。要瞒过完颜洪烈,首先需要封住欧阳克的嘴……程灵素轻轻眯起眼,绷紧了唇角。
那亲随听她一口答应同行,显然是松了口气,面上泛起喜色,恭恭敬敬的退了两步,还周到的伸手引了个方向。
没想到她竟然会在明知道对方是完颜洪烈王府来人还要去,欧阳克不由愣了片刻。眼中慢慢浮现起一抹兴味,似疑惑,又似了然。但随即又立刻在程灵素清水般的目光中会意地一笑,将门口让了出来:“还是在下来引路,程姑娘!”
这次叫出“程姑娘”这三个字,他刻意一字一顿,似是看出她对自己的忧心后不动声色的保证。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