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灵素正要伸手去探那女子的脉象,岂料那女子反应甚快,手腕一抖,游鱼般地避了开去。只是身上一时脱力,挣扎了两下,一时之间却无力起身。
既然对方不领情,程灵素自然也就放开了手。那伙计凑过来,口里旁敲侧击地要那女子尽快搬出去,免得妨碍了客栈的生意。
程灵素见那女子容貌娟好,眉宇间却憔悴不已,红着眼圈紧咬着唇不说话,心里生出几分不忍,伸手拦了那伙计的话头,道:“她不碍的,只是心绪不定,一时脱力而已。等下你去抓副安神药来,帐算在我这里。”
最最关键却是那最后一句话,伙计立马眉开眼笑,千好万好。正要给她引路,程灵素四下一看,辨了辨方向,往西北角上指了指:“可有窗子朝着这个方向的房间?”
“姑娘,面北的都是偏房,这天气屋子里冷得很。我们这里的上房间间都是朝南的……”
程灵素皱了皱眉:“我只要这个方向的屋子,你若是没有,就算了。”说着便要往外走。
就在这时,那女子蓄了力,勉强站起身来:“这位姑娘留步。我和爹住的屋子正好向着西北,姑娘若是不弃,我们反正明日就要离开这里……”说到这里,她停了一下,脸上又流露出几分悲色。
“多谢了。”程灵素道了声谢,知道她这是感念自己方才为她说话。她要的这屋子朝向确实是偏了些,这样的房间冬凉夏热,大些的客栈根本不会备下这种客房,就连这种小客栈,之所以有这间屋子,也是建造时多了一间出来,专门低价给些走江湖卖艺银钱不足的住用。“我能先进去看看么?”
那女子迟疑了一下,想到程灵素只是一个单身女子,终于是点了点头,引着她往里走。
店伙计原本见程灵素所骑的马身高腿长,那一身长裘也颇为贵重,还以为能好好赚一笔,哪知她却偏要住这偏房。心里忿忿地正要抱怨,眼前忽的一亮,下意识伸手一抄,却是程灵素抛了块银锭子。
“先送五斤生牛肉来,要整块,没切过的。”
“五斤?”
她这句话说得虽然不怎么响,而客店伙计瞪着眼珠的一句反问却是连尖锐的破音都喊了出来……五斤牛肉,就连一个彪形大汉一次都未必能全部吃完,更何况是这么个瘦瘦弱弱的姑娘家?还是生的?
其实,别说是客栈伙计,就连那一直神色恹恹的女子听了这话也不禁抬起头来露出几分诧异好奇的神色来。
“姑娘,五斤牛肉可得要用盆装这么大一盆……”伙计好心地用手向程灵素比了一下,“生的也不能吃呀……”
程灵素却淡然得连头都没回一下:“你店里没有?”
“有有有……”就算没有,银锭子在手,还不会找街上其他人家匀一下么?谁还会和白花花的银子过不去?伙计连声答应,手脚利索地闪了出去,转过身时还不忘咋舌。
直到进房,那女子看向程灵素的目光还是带着些许探究。
房内,一名中年汉子躺在床上,两鬓花白,呼吸粗重,面如白纸。见那女子带了程灵素进来,似乎吃了一惊,从床上半仰起身子。
那女子唤了声“爹”,连忙上前扶住他,向程灵素道:“姑娘随意看吧,我爹受了伤,行动不便……”
程灵素目光一凛,只见那中年汉子两只手又紫又肿,俱放在床沿外,每只手背上都有五个空洞,深可见骨,竟似人的五指印记。指孔中不断流出些黑血来,将伤口上的金疮药都全部浸透。
“这是……”九阴白骨爪!可这阴毒的武功分明是梅超风的独门秘技,又怎会出现在这里?
纵然程灵素不愿管闲事,可若是梅超风在这里,那江南六怪和郭靖没准也会随后追到这里!
程灵素又往房内扫了一眼,只见屋内除了些简单的行囊衣物之外,只一面一人高的锦旗靠在墙角,旗面被人剪得零零落落,可还是能依稀看得出上面绣着“比武招亲”四个字。
她心思电转间,也不多说废话,单刀直入地道:“姑娘,令尊的伤口中的剧毒若不驱净了,怕是会有性命之忧。”
那女子点点头:“我已经请了大夫来看,大夫开了药说是服下几贴……”
梅超风这九阴白骨爪的毒性又岂是随随便便一个医馆大夫就能去除得了的?程灵素见她神色凄苦,眼中又要垂下泪来,立刻就猜到那大夫怕是也向她实话实说过了,只是这女子不忍将此事告知老父,一直瞒着,这才寻了那开药的说辞。
程灵素摇了摇头,忽然脚步一错,身子晃到那女子身前,霍的出手点了她身上三处大穴。
那女子没料到程灵素一个小小女子竟身怀如此高明的武艺,猝不及防之下一招不及还手,已被制住。
程灵素从怀里拿出一个临行前得来的布囊,放到桌上展开,从里面取了小刀和一根金针出来。
那女子瞪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她的动作,眼里又惊又忧,水光犹然,当真是我见犹怜。
程灵素按着她的手背,拍了拍以示安抚。另一只手两根手指拈着金针,在那汉子虎口根处轻轻一刺。
她小小年纪,手执金针时却自有一股说不出的气魄,目光澄然,一双纤细的手掌如磐石般稳定安然。
这套金针乃是她特意画了图样,让人按照前世的样子寻了上等软金打造而成。针体虽细,头尾却是中空。小刀将皮肉稍稍割开后,手指在针尾轻捻,那中年汉子手上带着毒素的黑血便顺着金针从针尾处流了出来。
直到那黑血渐渐泛红,程灵素才拔了针,解了那女子的穴道,微微一笑:“这位姐姐,对不住啦。”
那女子到了此时自然看出程灵素是有心相救,连忙起身称谢:“承蒙姑娘救了我爹,是我该谢你才对。”
“在下穆易,姑娘相救之恩,定当铭记于心。”那中年汉子也觉得原本已经全无知觉的手背渐渐痛了起来,知道这算是捡回了一条性命,又挣扎着从床上仰起身子,要起身相谢,被程灵素一把按住。
就在此时,客店伙计搬了五斤生牛肉敲响了门。
到底是京都之地,虽然客店不大,迎来送往的伙计反应却是不慢。五斤生牛肉,用寻常碗碟是肯定没法装的,要用其他物什装吧,又唯恐这牛肉程灵素真的是用来吃的,毕竟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于是,程灵素就见识了一下这家客店的灶间用来炒菜的大锅长的是什么模样……就在她哭笑不得有些愣神时,依稀听到窗外传来一声轻笑,正要去查看,却正好又被一阵喧哗盖了过去。
一连十多名锦衣亲随进了店门后径直往这个方向而来。到了门口,居然毫不停留,推门就进,也不看程灵素和那客店伙计,只向那女子和中年汉子躬身行了一礼:“奉小主之命,请穆爷和穆姑娘到府里一叙。”
“我跟你们去就可以了。”那中年汉子看着满面风霜,精神却是不错,骨头也极硬朗,手上的毒被程灵素引出来后,身上也渐渐恢复了些力气,从床上坐起来。
“爹……”那姓穆的女子连忙上前扶住,“你这样……还是我一起去罢……”她脸颊上浮现一阵红晕,连忙低下头去。
中年汉子却全没注意到女儿的异样,也不坚持,勉力站起身来。
那领头的亲随又道:“小主言道两位远来,一路辛苦,住在外间总有不便之处,特地在府内准备了住处,还请穆爷收拾下行囊。”
见自己父亲没有反对,那女子草草收拾了下衣物,又向程灵素歉然一笑:“真是抱歉,得蒙你救助,还来不及报答,我们就要走了。我叫穆念慈,姑娘你叫什么名字?你这两日都在这里罢?我和爹爹……我们总要再回来……”她非但一扫之前那股悲戚黯然,两颊红晕融融,神色间还颇有几分欣喜,连话也多了起来。
“我姓程。”程灵素也向她一笑,轻轻摇头:“举手之劳而已。”
她也体味过心有所属的滋味,见了穆念慈这副神态又岂有不知之理?见那些亲随衣着光鲜,想来那人口中的“小主”定然非富即贵,她到底还是铁木真的女儿,又岂能与这金国都城里的富贵人家扯上关系?
再说,她性子虽淡,治病救人之心,却是始终秉承于心。就算那姓穆的汉子不是伤在九阴白骨爪之下,叫她遇到了,也没有见死不救的道理。
穆氏父女离开后,程灵素关好房门,打开了朝着西北面的窗。
窗外正邻着一条僻静的小路,和一个弯口之外人来人往的街道截然相反,路上行人寥寥,冷冷清清。没有人会注意到头顶碧蓝的空中,浮在远处的浮云忽然动了起来,化作两道白影向这边飘了过来,极快地从窗口飘了进来。
白雕恋主,她这一路南下,两只雕儿竟是也一路跟了过来。因此无论是郊外野店,还是小城市镇,程灵素都是用这法子,先住入客店内朝向最偏僻的屋子,再打开窗户放了白雕进屋。
两只白雕飞了大半日,一进屋子便扑楞着翅膀直扑盛在大锅里的生肉。
程灵素笑了起来,正要将窗户关上,哪知眼前一花,窗外竟又飞进一抹白云来……
“欧阳克!”待到她看清楚那白云的真身,笑容尽褪,“怎么又是你?”
欧阳克拍了拍衣襟下摆上沾着的微尘,漆黑的扇骨下坠着的一枚翠玉颤颤轻摇:“我见这两只白雕,就猜到是你……程姑娘!”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