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郎,到了你三伯那里一定要听话。你三伯让你做啥你就乖乖做啥。”
“哦,知道了。”
“千万别乱说话,那天的事咱们娘俩已经够对不起老太君了,万万不要再惹你三伯生气,他老人家气性大。”
“哦,知道了。”
“五郎啊……”
“……”
“行啦!三哥也就是人手紧让五郎去帮帮手,又不是上码头抗麻包。我说你有完没完?”
“我,我,七官人……”
“好了好了,五郎快走吧,你三伯还等着呢。哦,对了,五郎他娘,你们家金玲要不就跟你一起去跪灵,要不就锁家里,千万别乱跑。这几日外乡人太多,不知根不知底的,小心些没坏处。”
“我要去跪灵!娘,我要去跪灵!”
“哦哦,好好好……五郎啊,娘得在灵前跪着不能乱走动。你,你抽空要找地方多歇歇呀——”
“娘,你放心,孩儿记住了——”
有了沈迈的话,第二天天刚亮沈谦家就闹了个鸡飞狗跳墙,秦氏做完饭正在一边伺候俩小祖宗吃,一边这不让碰那不让动的千叮咛万嘱咐,沈迈派的人就颠颠地到了,一番话登时把秦氏说了个满心不情愿。
儿行千里母担忧,八十的儿子也是月里娃。秦氏不情愿自然是不想让病还没好的儿子去受罪,可这话她当着外人实在说不出口,生怕沈谦太实诚也只能再次千叮万嘱,闹到最后干脆跑差那位都不乐意了,一番埋怨才算堵住秦氏的嘴带着沈谦脱了身。
经过细致整顿,长房二支大宅比第一天晚上已经有序的没边儿了,不过由于人实在太多,依然显得乱哄哄一片,到处都是四处穿梭奔忙和茫然四顾不知道该往哪里去帮闲和亲朋,可可的诠释了沈迈为什么要自食其言把沈谦找来帮忙的原因。
二进院儿堂屋是沈迈平常会外客的地方,如今外客实在太多,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得蹦进一尊有身份的“佛爷”来,所以为了方便待客,沈迈也只能移步到这里坐镇指挥。
此时屋里极其繁忙,除了不住进进出出汇报差事的人,更有七八位西溪士绅和沈家长辈围在一起商量繁琐事宜。而蒋之奇不好过多插手细节,此时正独自坐在中堂下的尊座上捧着茶盏悠闲的品茶,间或插上一两句话也是点到即止,当看到一个弱冠少年走进来时,便低下头用杯盖拂着茶末轻轻咳了两声。
“哦,五郎来了?还不快拜见蒋修撰和各位长辈。”
“晚辈拜见蒋修撰,侄儿见过诸位伯父。”
“呵呵呵呵,好好,不必多礼。”
……
亲戚有远近,对徐老太君来说沈谦是五服里最远的缌麻孝,再远一层就出五服了,这么远的关系要是都能喊蒋之奇一声姑父,那蒋之奇的内侄儿也太多了点儿,所以只规规矩矩的官称。
沈迈虽说忙,可时时都在听着蒋之奇的动静,听见他发来了暗示,抬头看见沈谦进来,一番例行面子活儿过后,心里不觉一动,眉头接着皱了起来,微嗔道:
“老夫让你好好在家养病不用跪灵,你不读书养性,弄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做什么?这么大个人了玩性还这么大,何时能有出息!罢了,你不是闲得难受么,老夫这里正好忙不过来,你便过来帮帮忙吧,身子不好倒也不用出什么力,便去后边总账那里帮着县衙来的徐押司拢拢帐,也算学点心眼。去吧,徐押司那里已经知会到了,你直接找他就行。”
这番话另有所指,既是说给沈谦听,多少也是说给蒋之奇听的,沈迈昨天虽说被打击的不轻,但是心里还存着期望,可是他当官当久了,打交道的都是老油子,早就习惯了说话云里雾里,哪知道什么样的暗示才能让一个小屁孩听懂?再加上蒋之奇就在旁边坐着,他就更不能说得太明白,至于沈谦能不能听懂……随你的便,听不懂就一边玩儿蛋去。
这番连训带斥顿时把满屋子不明就里的长辈们闹了个一头雾水,不过他们虽然不知道沈谦好端端的怎么得罪了沈迈,但沈迈骂沈谦的那层意思还是听得出来的,见蒋之奇摇着头“呵呵”笑了起来,也只得跟着傻笑了几声,权当是冲淡一下尴尬气氛。
这里正说着话,还没等沈迈抬手撵沈谦走,就见大管事周同快步跑进了屋来,急匆匆的禀报道:
“阿郎,杨通判到了。”
“杨通判?姐夫您看……”
通判时州府里的二把手,如今知州苏轼还未到任,老知州却已经急着离任了,所以通判杨蟠就是杭州目下的一把手。他来祭典徐老太君,沈迈当然得尽快出去隆重接待,不过眼下有个特别情况,那就是蒋之奇。
蒋之奇是待任广州知州,如今停留在杭州地面上只是为了私事,大庭广众之下以什么身份和杨蟠见面都不合适,所以只能以朋友身份私下见面。可他就在这里坐着,你总不能没句话吧?所以沈迈才会先询问蒋之奇。
蒋之奇哪能不明白这些?笑呵呵的点了点头道:
“你们先去迎接。老夫去三堂,停一停再和公济见面。”
“那也好。玉璋,你们扶老夫起来去迎杨通判。”
沈迈连忙向蒋之奇点了点头,吩咐着几个兄弟把自己扶起来,就带着西溪本地乡绅们呼呼啦啦的走了出去。
这般乱景之下谁还顾得上沈谦?他又是晚辈,虽然已经被沈迈撵了,但长辈们正要往外走,他自然没有抢在前头出去的道理,侧着身子躲到一边让过了大队人马,正回味着沈迈那番“莫名其妙”的话转过身来准备跟蒋之奇告辞,蒋之奇忽然笑道:
“你……叫沈谦是吧?”
“晚辈正是沈谦,拜见蒋修撰。”
“哦……”
为官者讲究不怒自威,要不然怎么镇住手下人?蒋之奇浮沉宦海数十载,早已经练出来了,就算不准备端架子,说话也是那种无喜无怒让人猜的架势,所以一句话说出口,那种居高临下,压力大到让人无疑遁形,不由自主就把心里的鬼暴露出来的气势就出来了。
蒋之奇为了儿子交友、闺女思春着想,从一开始就没安好心,要的就是扒沈谦的皮,至于让沈迈派他去和巨量的钱财打交道只不过坑中套坑的后手布局罢了,如今逮着机会能跟沈谦搭几句话,哪能放过这个直接掏他底儿的机会?
然而问题是沈谦心里根本没鬼,他是那种心思深沉之人,就算穿越一个多月来早已看清了这个人压迫人,没有地位就只能被人欺负的时代,并且由此做下了一定要科举从仕的长远打算,但还还没到看见个高官就上赶着挖空心思百般逢迎以求扬名得利的地步。
毕竟沈谦很明白,能达到蒋之奇这种地位的人早就把什么都看透了,你没有真才实学仅凭耍花招就能博得他们的青睐根本就是痴心妄想,所以脚踏实地,打铁自身硬才是正道。至于那些花言巧语、百变心机还是往后放一放,或者先用到没什么见识的市井百姓身上以求些小利算了。昨天分明就是想肥水不流外人田,要把一些先进的东西教给金玲,让她练练头脑风暴,将来就算没什么大用处,至少出嫁以后也是有主意的人,不会受婆家欺负。就这么点目的而已,心里还能有什么鬼?又怎么可能做局去套蒋之奇?
至于蒋之奇,昨天一开始也就是以平常心论说沈谦,只不过后来为了自己闺女才往偏处想,要收拾收拾沈谦,也好以此向蒋瑎、蒋韵儿证明还是自己眼光毒辣罢了,根本就没拿沈谦当什么像样的“对手”看,这时候走的自然是坐堂审案、心理暗示的传统路数。可是这样一来他就跟沈谦完全是驴唇不对马嘴了,怎么可能不越折腾越错?
审案子其实和杏林坐堂有共同之处,也讲究望闻问切。第一个自然是“望”,一个人就算再有心计,说话时的目光在道行深的人看来也藏不住心思。就说有求于人吧,当见到自己真正想求的人时,目光必然会有闪烁,而且会不由自主的露出那种察言观色以求投其所好的神色。
面前只是个十六岁的少年,这般岁数还真进不了蒋之奇的眼,所以用的手段里根本没加什么过多的“料”,然而当发现沈谦静如古井,波澜不惊的目光时,他却不觉微微愣了。
这不对头啊。到底是这孩子心机远远超出年龄还是根本就是自己冤枉人家了……蒋之奇不觉暗暗嘀咕了起来,不过略略一思接着就镇定了下来,低头微微一笑道:
“老夫前两日就听玉训说起过你了,说是读书读得不错,十二经更是过目不忘、一目十行。虽说年纪小了些,原先身体也不太好,没法进学,却是个难得的少年俊彦。本来老夫还不信,不过前日见了你做的两首诗,还有昨日那几副奇图,却是见之心喜。小小年纪竟有如此精深见解,实在是极为难得。今日一见,又是如此沉稳,嗯,很不错,很不错。以老夫之见堪称大用之才。”
这番话有个学名,叫做“重磅炸弹”,先把对方高高捧起来,不管他到底是怎么想的,在双方地位极其悬殊的情况下,也必然会心喜。只要他是在千方百计的耍心眼,在这番主动套近乎的大加夸赞之下没有不晕头转向的道理,毕竟他求得不就是这个么,顺着他的心思上来就给他来个狂轰乱炸,他要是再不懵,可就实在没天理了。
然而这次蒋之奇又错了。沈谦是有点懵,但却不是蒋之奇想象之中那种懵。他刚才被沈迈莫名其妙骂了一顿正摸不着头绪呢,蒋之奇猛然间来个这种程度的示好,却让他顿时灵醒,虽然蒋之奇的话一丁点漏洞都没有,而且完美诠释了为什么会八竿子打不着的跟他说上了话,但是在沈谦看来,越是如此,里头越有猫腻,虽然根本不可能想明白蒋之奇为什么要跟自己耍心眼,但也接着警觉了起来,躬身谦恭的说道:
“蒋修撰过奖了,晚辈原先都是闭门造车,读书读得实在糊涂,就算记住了些字句,也只是知其字而不知其意。三伯也就是爱怜后辈虚夸几句罢了,晚辈实在承受不起。至于作诗还有那些小玩意什么的……嗯,呵呵,实在是因为家里有些不便为外人道的龌蹉,晚辈羞于启齿,唉……都是被逼无奈硬挤出来的,其实并不当真明白这些。”
“哦?”
蒋之奇这回更愣了,沈谦这些话也说不上是不是在谦虚,但有一点却很明确,那就是他说家里有龌蹉才被逼无奈,这一点绝对是真的。别说蒋之奇多少也知道点儿这方面的事,就算不知道,“被逼无奈硬往外挤”也是能说通的话,很多时候人都是逼急了才爆发奇才,其实自身真实的能力根本达不到。
这小子连连矢口否认而不是转着弯儿的说自己确实有奇才,那岂不是说他根本没有奉迎巴结的意思……蒋之奇这种层次的人完全可以通过一两句话就能初步判定一个人的内心想法,听到这里都有些犹豫了,沉了一沉才决定再试探试探。
“少年人不要如此谦逊,没有这个才情就算逼急了也做不出这样的奇作。你不要听你三伯那些话,他也就是太过专于正道罢了,其实诗才与算才才能真正看出一个人的才情。嗯,老夫惜才之人,认准了你必可成大器。要不这样,老夫在朝里多少还有点面子,干脆写一封荐信,等你病好了就拿着去太学求学吧。”
这个礼物实在太大了,已经完全到了让人无法拒绝的地步,太学可不是一般地方州县学,其中的上舍可以直接授官,就算进不了上舍,单凭太学里全部都是进士出身的师资力量以及远比地方上多得多的发解名额,考中进士的几率也是地方各州无法想象的。所以就算实实在在的大才也不是那么容易考进去的,唯一能进太学的便捷途径就只剩下了高官举荐。
蒋之奇这样说固然是在继续试探,但多少也是觉着自己可能看错了,愧疚之下半送人情,而且也有了点想试才的意思。然而这次他干脆错的离谱了,只见沈谦错愕的望了他半晌,忽然非常不舍地舔了舔嘴唇又低下了头去,轻声说道:
“多谢蒋修撰,不过晚辈实在不敢领这个情,还请蒋修撰恕罪。”
这也忒离奇了吧!就算你没有奉迎求利的心思,这种明摆着好事怎么也拒绝?蒋之奇还是头一次遇见这种情况,愣怔之下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下意识的问道:
“怎么,你不想求上进?”
“那倒不是。”
沈谦连忙摇了摇头,沉声说道,
“晚辈读书读得不好并不是胡乱自谦,而是实情。晚辈原先身体不好,只能算是死读书,倒是多少记住了些章句,但是却难以明了经义,更不要说做了,还需潜心苦读才能略有寸进。太学是我大宋至高学府,所授均是至深学问,没有打底这一说。以晚辈如今的能力,虽然明知进太学可以抬高身价,更易求仕进,但是没有真才实学便妄求前途,实在是自不量力,反成自辱,让人看不起,更是有害于踏实做学问。而且也对不起蒋修撰一番抬爱之心。所以……所以只能推却了。”
“推却……”
蒋之奇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这哪里还是百般钻营之人?根本就是个知进退、明事理的踏实孩子啊。他并没有掩饰想进太学的渴望,但是在天大诱惑之下却极其冷静的意识到了自己的不足。并非不想上进,而是要凭自己的真本事上进,只有这样才能一步一个脚印的走上去。如果说少年奇才好找,但这样的年纪就有如此傲骨和见识却实在太难得了。
看错了,实在看错了,就算求名也没这么求的,求到了名却把靠这名气真正要去求的实际利益丢了,那不是得不偿失么?这孩子只能是在实话实说了……蒋之奇实在是羞愧难当,不由得一阵讪笑,摆了摆手只说了一句:
“呵呵呵呵,倒是老夫唐突了。既然如此也好,只管好好读书。”(去 读 读 .qududu.om)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