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做人要有骨气(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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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精钻可不是什么好词,再说难听点就是善于钻营算计,而且还是精通的那个层次。

    沈迈怎么也没想到姐夫刚才还是一副欣赏的语气,居然接着就来了这样一句考语,登时愣住了。然而沈迈几十年的官场沉浮绝不是白给的,迅疾便明白了蒋之奇的意思,脸色接着就是一灰。下意识的嘀咕道:

    “他,他才十六,应该……不会吧?”

    “呵呵呵呵……”

    蒋之奇对那些数字游戏很感兴趣,只是笑呵呵地瞥眼望了望沈迈,连话也不说接着又低头指指画画的在纸上比量了起来。这自然是不想多解释的意思,于是沈迈的脸色直接转成了黑色。

    这屋里实在没外人,蒋之奇的话直接了点儿并不奇怪,就差直接说沈迈昨天晚上在他和钱塘周知县面前那番做作是想给沈谦扬名了。然而沈诰还顾着那几只鸡呢,再说他长这么大也就沈谦能一眼看出他的长处,好容易遇上个知己却被姑父连见都没见就下了这样的判定,那身上还能舒坦了?可是他刚被蒋之奇奚落了一番,在官威长辈威面前哪还敢替沈谦争辩。尴尬的连咽几口唾沫,有劲儿无处使之下只得眼巴巴的瞅向了规规矩矩站在自己身旁的蒋瑎。

    蒋瑎是聪明人,父亲的意思不难听出,不过他更是君子,绝不喜欢以恶意揣测别人,虽说这么多年来绝对相信父亲的判断能力,但仔细一想自己又没跟别人提这事儿,仅仅是出于好奇才让表弟领着去见了沈谦,完全是突访。回来本来是想表表功的,结果还没把整个经过说清楚,父亲就直接下了评判,实在有伤他的公允之名,而且对沈谦也太不公平。连忙躬身说道:

    “父亲,刚才七郎只顾着说所见之事,有些前情尚未说清楚。大九宫还有天竺数码子这些东西并非沈谦当面做给孩儿看的,而是孩儿两个人去之前他就画出来给他妹妹玩的。孩儿只是碰巧看见罢了,好奇之下询问一番,他才如此解释。”

    “哦?是吗……”

    蒋之奇略略一愕,不过迅疾恢复了淡然的笑容,摇了摇头转口道,

    “这天竺之码老夫并不是十分喜欢。我华夏向有筹算之码,虽然比天竺之码略繁,不过其意是一样的,都是计数之用罢了。精心做学问不是坏事,但只求人所未见,而不求学以致用怕是有失偏颇了。”

    这些话说得很委婉,但是意思很明确——就算只是碰巧,但他依然是故意拿貌似高深的东西唬你,难道你看不出来?于是坐在一旁静听的沈迈脸色又黑了一分,基本上快要彻底放弃了。然而蒋瑎颇有拧劲儿,认准了一条就不肯放弃,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道:

    “孩儿也曾在他面前如此相问过。他说虽然只是略简,但就算一字只可减一息,万字却可减一日,堆积起来不容小视。以孩儿之见,公门之中万事繁杂,此言堪为致论。”

    “哼哼哼哼,若是如此也可算干吏之才。”

    蒋之奇哪能不了解自己的儿子?其实如果这事儿没有牵扯到小舅子沈迈,他也不想把沈谦贬到如此地步。说起来蒋之奇颇喜欢沈谦所展露的才华,但是喜欢是一回事,眼下在做什么却又是另一回事。

    蒋之奇不但官高爵显,出身也不一般,他所在的宜兴蒋氏家族在东汉时就以“九侯五牧”闻名于世,其后历朝历代名人显要不断,“一门五牧”、“四世六翰林”、“兄弟宰相”、“三世良笔”、“一门三甲”成就了家族的显赫,而到了北宋更是接连出了三十余位进士,人才辈出,根本不是西溪沈氏这种所谓百年望族能比的。能有这样的辉煌成就不单是因为诗书传家,更重要的则在于极其重视门风。

    门风这东西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但是却又实实在在关乎着家族兴亡命运,正因为深知其中利害,蒋之奇才在明知沈迈想求什么的情况下不惜浇他一盆凉水,此时见沈迈已经熄了火,而蒋瑎在一言定交之下却钻起了牛角尖,便意识到如果不明说出来非得害了儿子一生不可。沉了沉缓缓说道:

    “所谓才有正才、偏才之分。正才者学以致用,而偏才者剑走偏锋,不求致用,只求高人一头,识人所未识之事。不论是从诗也好、从算也好,如此性情往往孤傲,往往偏执,固然可圆其说,亦不过为自己找理罢了。老夫说精钻并非是说他故意算计你们,而是从此处论。进学从仕要的是中平正和、学以致用。执泥于雕虫小技粗看不过是难有寸进,细论之却是大祸。如果难有寸进还好说,但若是奇才……如同存中那样,只怕会招致害国害家之祸。”

    “存中”就是沈括,跟蒋之奇曾经也是好友,同时又是沈家人,而且还是沈迈的长辈,按说蒋之奇不应该拿他来作比,但是到什么事儿上说什么话,这时候也只能明说了。蒋瑎也跟着脸色一黑,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屋子里的气氛一时间凝固了下来,蒋之奇继续煞有兴致的研究着手里的数字游戏,而沈迈、蒋瑎、沈诰都在那里灰着脸不吭声,屋子里静的一塌糊涂,于是一个缓缓而起的温婉嗓音便显得极其清晰了。

    “伤惨怀慕增忧心,堂空惟思咏和音。藏摧悲声发曲秦,商弦激楚流清琴……”

    “嗯……你说什么?!”

    “爹爹,您看这九联九宫格可像璇玑图?”

    “璇玑图?!”

    璇玑图是华夏诗史上的奇作,又称回诗。相传出自南北朝奇女子苏惠之手,八百四十一个字横纵各二十九排排成字阵绣在一方绢帕上,由于不论横排、竖排、斜排还是正着念倒着念都能成诗,三言、五言、七言层出不穷,繁杂无比,数百年来无数人痴迷于此,据说最多的已经从中得到了三千多首,可谓蔚为大观。

    蒋之奇仔细一想这大九宫纷繁无比的变化以及逻辑推理,确实与璇玑图有着共通之妙,不可不谓之奇作,但刚刚下意识的点了点头,接着却是一阵头皮发炸,连忙坐直身循声转回了头诧异的望了说话那人一眼,心里接着“咯噔”了一下,见沈迈他们都神色各异的循声望了过去,登时后悔不跌的想道:

    “完喽,连璇玑图都出来了!我怎么忘了她还在这里,好端端的把大九宫给她做什么?可刚才也就是看见一只手伸过来要就顺手递过去了,也没想那么多呀……”

    蒋之奇如今不后悔都难,说话那人不是别人,就是他的宝贝闺女蒋韵儿。蒋韵儿自小浸淫于浓厚的书香氛围之中,在仕宦圈子里早已有美惠之名,虽然刚刚及笄,但早几年他蒋之奇的世兄世弟们就已经踏破了门槛。也就蒋之奇心疼闺女罢了,一心想找个乘龙快婿,到现在还没发现中意的人,所以一直没有把这事儿定下来。

    说起来儿女婚嫁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没孩子们什么事儿,顶多也就是给他们个参考看看他们中意不中意,最后的决定权还是在父母手里。可就算他们做不了自己的主,你也不能否认他们有自己的想法吧。蒋韵儿如今十五了,正是少女怀春的年纪,满心里都充满了美好的幻想,况且又是诗书齐惠,哪里受得了这种难得一见的少年奇才感观冲击?

    昨天蒋之奇就发现闺女凝神于那首《墨萱图》,但这毕竟是因为那首诗让她想起了外祖母,所以蒋之奇也没怎么在意,然而今天不行,不管是璇玑图还是大九宫,就算它再精妙也跟徐老太君没关系,那么闺女突然心有所感可就实在不是什么好兆头了。

    可是韵儿这些话并没有错呀……面对西夏临敌指挥都不会皱一皱眉头的蒋之奇登时有点懵了,下意识的重新接过大九宫低头看了看,终于极不情愿的点点头道:

    “嗯,是有些璇玑图的意思。不过就算精妙,亦不过精钻罢了,更说明……”

    “爹爹。”

    蒋韵儿长睫一霎,瞥眼见舅舅还有三哥、表哥他们微微缓过神色的脸上都有些古怪,脸颊便不觉微微一热,贝齿下意识的咬了咬嘴唇,轻声说道,

    “知人当促膝,尚且未可尽知其人。三哥他们只不过与……与他闲谈几句罢了,怎知这一定是他的性情?苏惠苏娘子可作璇玑图,莫非就说她只会做璇玑图么?”

    “呵呵呵呵,你这丫头……”

    自古的道理都是闺女比儿子亲,蒋之奇可以虎着脸训蒋瑎他们兄弟几个,但是却从来没在蒋韵儿面前急赤白咧过,想想自己一向心思缜密,见微知著,却没曾想被闺女抓了话把儿,不觉一阵无奈,只得笑呵呵的反问道,

    “知人当促膝,尚且未可尽知其人。你又怎知这一定不是他的性情?”

    “女儿不知。”

    蒋韵儿微微低下了头,虽然没有反驳,但意思却明显是“我不知道,你也一样不知道”,这与“子非鱼,安知鱼之乐”一样都是绕脖子话,根本没有标准答案。蒋之奇见闺女着实聪明,根本不跟他打罗圈仗,心里顿时更加无奈了,不过他一向看人极准,这次同样相信自己的判断,想想要是没有真凭实据还真不好打消这满屋子人的莫名期望,只得见好就收的笑道:

    “知又如何?不知又如何?呵呵,老夫不过是闲说罢了,何必在这闲事里头绕个没完。嗯,呵呵,不要提此事了。玉训,丧讯差不多都已经发出去了,各处亲戚很快就要大上,你万万不要马虎。”

    沈迈是何等聪明之人,就算草丛里传出蛐蛐儿叫他都能分出公母,哪能听不出蒋之奇的弦外之音?心知蒋之奇这是要会会沈谦,亲手扒一扒他的皮,也好让蒋瑎、韵儿他们看看到底谁说的对。虽说这样做实在有点儿不给沈家面子,但从蒋之奇的角度来说,却又是无奈之举,他沈迈作为蒋瑎、韵儿的舅舅如何能不明白其中深意?

    五侄儿啊,你就自求多福吧,弄好了算是给老沈家重开一道希望之门,弄不好的话也算是除除疑,今后也用不着无凭无据的瞎奢望,怎么说都是好事……沈迈其实还是满怀着希冀的,见蒋之奇这样说了,忙就坡道:

    “哦,正是如此。各处亲戚都不算路近,今天来的不多还能应付,不过明天开始必然是大上,到时候只怕人手紧张些。小弟一直在思谋这事,怕是还得再添些人手。不过西溪这边成用的人差不多都用上了,杭州衙、钱塘县、仁和县那边也都派来了人支应,若是再去求只怕有些不好。姐夫您看……”

    “呵呵呵呵,这些事玉训自己斟酌就是了。老夫只是东床,对西溪这边不熟悉,帮你把把关可以,具体的事倒不好插手。要不这样吧,若是人手紧,那就让梦锡帮你做些不用与亲友见面的差事。至于其他的,你自己考虑吧。”

    蒋之奇笑呵呵的应了几句,接着慵懒地靠在椅背上闭目养起了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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