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怪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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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吔,三哥,你不是说你们原先不认识么?”

    “哦,昨晚上去跪灵的时候小弟和蒋衙内错肩见过一面。那个金玲,屋里头闷,你上去搬两张杌子下来请蒋衙内和七哥坐。”

    “喔……”

    “呵呵,沈……咳,五郎万万不要这么称呼,你我是表亲,哪有什么衙内?在下托个大,五郎称我一声三哥就是了……呃,这是什么?”

    ……

    来找沈谦的两位书生是亲表兄弟,带路那位是沈迈之子沈诰,另一位则是蒋之奇的三子蒋瑎。说起来沈诰是致仕官员之子,也算衙内,不过别说沈谦不干,就算他愿意低声下气,沈诰又哪敢在自己本家兄弟面前托大,那不是找老爹的揍么?而蒋瑎不行,虽说某种程度上也算沈谦的表兄,可是却一表八万里,沈谦第一次正式和他见面当然得客气点。

    蒋瑎这个衙内正当正份,他父亲蒋之奇在北宋中后期是举足轻重的人物,可称英、神、哲、徽四朝的第一理财高手,不算在朝廷里的任职,单单在地方上就历任多路发运使、转运使以及多州府掌印。后来绍圣年间更是官拜中书舍人(副相),执掌开封府,最终拜知枢密院事成为枢相,达到了宋朝士人事业的巅峰——位列宰执,去世后又追封魏国公,谥号穆。

    虽说此时还没到绍圣朝,蒋之奇远远没到事业的最辉煌时期,但大名却早已远播,不但名极盛,与苏轼兄弟、王安石等人都是好友,而且绝对刚直不阿,极有才干,在多地备边防敌、威震蛮夷,惩奸除恶,治理水利,不知道造福了多少百姓。虽说刚直的有点过了头,做殿中侍御史时曾听信谣言,义愤之下弹劾欧阳修,错误地给欧阳老师扣上了“拔灰”的帽子,但这不过是无心铸错罢了。

    有什么爹就有什么儿子,所以蒋瑎也颇有个性。上一科元佑三年戊辰大比,他都已经通过省试了,就因为对考的名次不满意,居然放弃了只排名不黜落的殿试,重又回来啃起了书本,据说为的就是不辱“九侯五牧”世家的名声,这样性格的人今天突然不告而来,必然只会是为那两首诗了……

    蒋瑎和他爹一样知道老沈家有个傻子,但是在沈家自遮其羞的情况下并不了解具体情况,所以直到昨天晚上经沈迈简单一说才算闹清楚状况。

    不过蒋瑎虽然惊异于沈谦的岁数和思,倒是对痴傻两个字没怎么觉着奇怪。吃喝拉撒都不懂是痴傻,性格腼腆、不爱说话也会被人骂成痴傻,不过就是凭别人上下两张嘴皮胡说罢了,凭什么就不允许人家只是因为病了一场变得不喜欢说话呢?再说了,十六岁正是性格变化最厉害的时候,只要肚子里有货,脑子聪明,三年不鸣一鸣惊人再正常不过了。

    有那两首诗垫底,又见沈谦只是黑灯瞎火的看了一眼就记住了他,蒋瑎多少有些欣然,难免从心里和沈谦亲近了许多,人矜持之下本来只是想表示表示亲热,可突然间想起沈谦这岁数还没字,只得临时改变主意直接叫他“五郎”,反倒比称字更热乎了几分。

    说着话蒋瑎与沈诰一起从金玲手里接过杌子坐下,抬眼见沈谦一直探着身用枯枝拨弄面前地上高高的一个火堆,而另一只撑在膝盖上的手里却捏着几张卷起来的纸和一根蘸了墨的鸡尾长羽,不觉有些奇怪,便轻声问了问。好在沈谦也不藏私,接着笑呵呵的将那几张纸递了过去。

    “洛书九宫?”

    “正是洛书九宫,小弟闲着无事给金玲弄些小玩意玩。”

    “哦……这,这又是什么?!”

    最上面那张纸上用细笔画着三纵三横九个方格,格子里边什么都没有。这东西蒋瑎认识:洛书九宫,俗称九宫格。虽然直到元朝人们才总结出“戴九履一,左三右七,二四为肩,六八为足,以五居中”的填数口诀,不过九宫格本身却已经有数千年历史,据说出自河图洛书,是周易的正源。

    嗯,虽说对大多数人来说还是复杂了些,不过归根结底亦不过数字逻辑游戏罢了……蒋瑎是六艺齐学的儒生,自然不觉得奇怪,点点头便将这页纸翻到了下边,本来以为第二张上也是差不多类似的玩意,然而触目一见却登时愣住了。

    这张纸上画的图样确实与九宫格类似,只不过却复杂得多,仔细一数居然足有九九八十一个方格。这倒还没什么,关键是其间居然零零落落的写着一些奇形怪状的符号,蒋瑎一撒眼就看见了好几个“鸭子二”。

    这是鸭子吗?也忒简笔了吧!蒋瑎虽然猛然明白了什么叫“鸭子二”,但对其余那些怪符号却根本就是一头雾水,下意识一声喊顿时把一旁正要询问金玲烧火堆做什么的沈诰吸引了过来,两个人登时一脸茫然地大眼瞪起了小眼。

    “这是阿……呃,天竺数码子。八十一格是九联九宫格,九大格和横竖各填一到九,皆不能重复,哦,这样……这就好理解了。”

    沈谦抬眼看了看蒋瑎,接着伸手要了回去,用鸡毛在身旁的砚台里沾了点墨刷刷地写下了一到九和1到9对应,另外又顺手在最后写上了零和0,又在宫格里的阿拉伯数字旁对应注上了相应的汉字数字,这才重新递给蒋瑎。

    这回倒是清晰多了,但在这个时代九宫格尚且不是每个人都能玩的游戏,直到二十世纪才广泛流传的数独游戏就更是匪夷所思了,再加上那神奇的阿拉伯数字,这可就……

    蒋瑎虽然是六艺齐身的儒家门生,但哪曾见过这东西?仔细一想这“大九宫”虽说看似简单,但要想不出错却绝对是繁重的逻辑推理,再加上已经填上去的那些数字明显可以随便挪位,这样一来岂不是千变万化,绝无重复,只怕国子监、太学里专研算学的博学之士也得费劲脑汁,哪还是随便给小孩子玩的玩意儿!

    想到这里蒋瑎顿时惊出了一身冷汗,完全忘了沈谦刚才已经说过“天竺数码子”几个字,见沈诰好奇的将“大九宫”,连忙下意识的抬头望了沈谦一眼,接着又翻看起了下边的其他纸笺,当那些纷繁复杂的数字游戏以及沈谦为了不丢掉以前所学随手列出的方程式猛然扑进眼帘的时候,他的头都晕了,急忙问道:

    “五郎怎么想到这些的?”

    “呵呵,也没怎么想,就是随便弄着玩罢了。”

    这倒不是沈谦故意把这些东西的发明权往自己身上揽,而是如果说这是从别人哪里学来的,蒋瑎和沈诰必然会没完没了的追问他是从哪里学来的,更是麻烦,倒不如玄虚些好。

    其实也用不着沈谦玄虚,蒋瑎在太学里读过多年的书,自认什么样的典籍都曾接触过,却从来没见过天竺数码子和大九宫以及剩下的那些实在看不明白的东西,唯一的理解也只能是沈谦自创了。

    这还是个十六岁的孩子吗!就算抛开“天竺数码子”不说,单凭一个大九宫,这小子的算学能力就足匹天人了。而算学恰是六艺之一,虽然科举不考,但做官牧民却是必用之术。蒋之奇就是个算学高手,蒋瑎作为他的儿子,耳濡目染之下哪能不明白这个道理?

    这些就已经足够神奇了,要是再加上作诗之奇才,还有根本不知道什么意思,却必然和大九宫、天竺数码子一样高深的鸡生钱、孙悟空十万八千里,那沈五郎他,他到底还会多少不可思议的东西?!

    蒋瑎本来只是为探讨诗词学问而来,然而现在却完全懵了,刚刚下意识的抬袖擦了把汗,正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时,就听身旁的沈诰忽然极是兴奋的叫道:

    “这里,这里是七。哪个是七?哪个是七?哦哦哦,这个倒着的勾。”

    “是七吗,七哥?哼,哥哥偏心眼,刚才怎么不写清楚?”

    “那不是想让你一点一点学么。嗯,我看看……对,是七。”

    “嘿嘿嘿嘿,我就是瞎蒙。五郎、金玲你们还不知道七哥么,连族学教的东西都没学清楚,就别提考官学了。哦哦哦,这里肯定是五,这里是三。”

    “对,就是五和三。七哥谦逊过头了,这么片刻工夫就能插空算出好几个数,绝对是算学高才。”

    “嘿嘿嘿嘿,五郎就别蒙你七哥了,我也就……总还得有点长处吧。咳咳,要不你先把这张给我,我回去好好算算……那个金玲,你们这是在烧啥?”

    “呀,哥,过火了吧?!”

    “差不多了,都躲躲。”

    ……

    蒋瑎已经懵了,虽说他是贵客,但在他不说话而沈诰却抢了话的情况下,沈谦当然得先撇开他去跟沈诰搭话。

    蒋瑎作为沈诰的亲表哥,就算没在一起处过多长时间,但对他情况还是了解的,知道他在学问上实在不怎么成才,舅舅沈迈也没对他抱什么希望,完全是放任他瞎逛荡。但要说起来沈诰其实也不算笨,就是心用不到正道上罢了,如今来看他在算学上倒是很有悟性,颇为符合沈家人的特点,所以见他正在兴奋头上,也就不再插话了。木楞楞的等了一会,突然发现沈家兄妹们已经改变了话题,这才算完全从震惊中回过了神儿来,和金玲、沈诰他们一起好奇的望向了沈谦。

    这时候沈谦已经忙开了,先是用枯枝把着火的柴禾扒到一边熄灭,接着将刚才藏在柴火堆里已经烧得发硬的土球敲开,里边接着露出了一大块用被烤的发黑的荷叶包着的物事,还没打开荷叶,里头就已经透出了一股奇异浓郁的肉香,把几个人的唾液接着就勾下来了。

    “鸡?!怎么这样做!”

    第一个惊声喊能出来的依然还是兴奋头儿上的沈诰,面前这景象实在令他太震惊了,谁家吃鸡还用黄泥乱草包着烧啊?!可这味道,可这味道就算还没入口,就已经比什么大九宫更神奇了。然而……

    沈诰片刻之间就耷拉下了脑袋,咽了口唾沫极为沮丧的说道,

    “那个,三哥,要不咱们还是先回去吧。”

    “呃,哦……呵呵,那个……”

    蒋瑎微微一愣接着明白了过来,徐老太君刚刚去世,作为孝子贤孙这时候有些事确实也有点儿不合适去做,不过还没等他眼巴巴的望着沈谦手里正要开撕的那只肥美公鸡找出告辞的理由,沈谦已经抬头看了看他,接着笑上了:

    “咱们都是孝眷,七哥这不是在说小弟不孝么?不过《孝经开宗明义章》说的很清楚,‘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这样说就是怕我等后辈只顾着拘泥表征,却忘了心丧。二祖母在世的时候最疼的就是七哥,我昨天晚上看见七哥都哭岔过气去了,二祖母在天之灵怎么能不心疼?要是你再拘泥着只吃青菜豆腐,万一把身体弄坏了,到底是孝还是不孝啊?”

    “嗐!七郎,你别废话,听五郎的,他比你懂得多。”

    “七哥别忘了给我点钱再去买只鸡,要不小弟擅自杀鸡没法跟娘交代。”

    “凭啥呀!我们只是碰巧看见,又不是我让你杀的,呃……好吃好吃!你怎么想出这法子的?!我回去就把这个月的月钱都给你拿来,一定要多买几只杀来尝尝!”

    ……

    蒋瑎绝不是迂腐之人,再说宋朝士人也不是后世明清那种拘泥理学的酸儒,虽然各种规矩早已成套,并且氛围已浓,有许多人执泥于此,但人家苏轼苏大家都带头不守规矩,守母孝三年刚刚结束还不到七个月,长子苏迈就生了下来,一个大胖小子抱在怀里谁信他是早产儿?都办出这事儿,满朝野除了他的政敌不痛不痒的骂几句,其他人谁不是就当个笑话看?再说待亲戚的白宴上不也照样有肉么,这算不算悖论?哪你还对这点小事这么在意干什么?

    说着话蒋瑎见沈谦先掰了一只鸡腿递给急不可耐的金玲,在对沈谦大为好感之下也不在乎什么读书人形象了,说着话连忙伸过了手去。旁边的沈诰解开了心结,更是觉得沈谦说的有道理,虽然猛然又想起了奶奶难免心里难受,但还是连忙伸出了手去,比早已经斯惯了的蒋瑎动作还快。

    那用泥巴包着烧出来的鸡肉实在太香了,一口咬下去,除了沈谦以外,每个人的眼里都放射出了奇异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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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竺数码子?嗯,老夫先前似乎听说过,不过却从未见过。难得此子据奇物而不欺不诈,倒确实是个洒脱之人。很好很好,虽说你们只顾着胡闹了,没让他露多少学识,不过以小见大,功底却明显已经深厚,嗯……他还说了什么?”

    “呃,姑父,五郎他还说‘饭后百步走,活到九十九’……呃,当然不是吃完饭接着走,而是先歇上刻把钟再走,这样血脉就不会被四肢多走上了脾胃。”

    “哧,你这孩子啊,老夫是问他还露出那些方面的学问。你偏偏只记住这些了,那你倒是说说哪本医书里有这说法?……嗯,不过仔细想想确实颇有道理,没想到他还懂养生之学。”

    ……

    当天晚上,蒋之奇和沈迈坐在用布帘隔开吵杂的内室里静听着蒋瑎和沈诰的禀报。蒋之奇拿着那张数独用手指比划着看了许久,终于抬手揉着额头将纸笺递给了站在他身后一直伸着头看的蒋韵儿,接着仰头凝思片刻,缓缓说道:

    “佛家有当头棒喝,凝住壁观之说,医家也有血塞滞脑,通则复达之说。嗯,虽说稀奇了些,不过也并非不可解之事。玉训,你昨天是不是说过这孩子三岁时病了一场才痴傻的。”

    沈迈一直眼巴巴的望着姐夫,见他这样问,连忙点头道:

    “正是如此,呃,也不是完全痴傻,一直都是极酷读书,只是不大爱说话罢了……那么,以姐夫之见,这孩子……”

    “嗯,过于精钻。”

    蒋之奇再次凝思片刻,微微叹口气重又低头仔细研究起了剩下的那些数字游戏,然而只是轻轻一句话,沈迈的脸色便彻底灰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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