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毒药回来了,却再也找不到昔rì的感觉。陌生,冷寞,空气中地面上有入侵者的气味和痕迹。二斤半告诉他,改朝换代了,指导员调走了,来一个新指导员。慢毒药问,是因为周玉玲吗?二斤半说,没有人这么说,但私下里都这么认为。慢毒药说,私下里的东西是不能拿到桌面的。他像是维护指导员,又像是为自己开脱。二斤半说,拿不到桌面的往往是真实的东西。慢毒药说,愿闻其详。二斤半就把最近发生的事情叙述一遍。原来就在慢毒药走后的第二天,一辆吉普车开进剧团,一行四人,为首的是教局化股蒋股长。他们首先找人谈话,调查情况,名曰工作整顿。跟过堂似的,每个人都接受问话。政策是有什么说什么,不得隐瞒。空气中弥漫着白sè恐怖,突然有了咄咄逼人的紧张。剧团人哪经历过这样,不知发生了什么,人人自危,说话战战兢兢,问什么答什么,把不该说的也说了。轮到二斤半时,他把指导员和周玉玲亲嘴的事都说了出来。蒋股长问他是亲眼所见吗,二斤半说是的。蒋股长问他,这事和其他人说过没有?二斤半说对慢毒药说过。当时蒋股长叫二斤半把慢毒药喊来,二斤半说慢毒药回家参加创作讲习班了。蒋股长这才罢了,说这事到此为止,不许张扬。二斤半当时吓得大气不敢出,只能唯唯喏喏。过了两天开总结会,这才明白,教局做的表面章,yù盖弥彰,不想把丑事抖开。安定团结是首要任务。教局给指导员留足了脸面,宣布调令,调令中没有涉及任何处分,只说是工作需要,到另处任职。肯定成绩,表扬多,批评少,既是总结会也是表彰会。指导员走的那天,全团人为他送行。没有人说话,就是看着他上车,看着他离开。没有杨柳岸晓风残月,没有古道边夕阳瘦马,剧场大门默默洞开,冷冷的,像是监狱之门。指导员坐在车里一动不动,他的眼角湿润,望着前边,不敢直视恋恋不舍看着他的人。那场面让人很揪心。
慢毒药说,一念之差,往往就能改变人生。二斤半说,人不走,想不到他的好处,人走了,这才想起他的好处了。慢毒药想了一下,想不出指导员好在哪里坏在哪里,但心里还是很同情他。不知为什么,他总拿指导员和自己比,侥幸的是自己没还被发现。二斤半总结说,自古红颜多祸水,男女之事,最后倒霉的是男人。指导一走,人心天平一边倒,周玉玲成了施害者,指导员沦为受害人。人人都为指导员报不平,说周玉玲是狐狸jīng。指导员走了,周玉玲没走,这戏还没演完呢,大家都想往下看呢,不知她怎么有脸再回剧团。
慢毒药脸上发烧,像被扇了两巴掌。是啊,怎么有脸再回剧团。那个迷乱的夜晚又在脑海里出现。情yù像一只豹子,突然蹿了出来,猝不及防。扑杀。无声无息。可耻,可耻。慢毒药心里无数次地说。可一个人睡到床上,又止不住回忆那个时刻。悔恨中,前面又一个模糊的希望在引诱他。身体好像不是自己的,完全不听从自己,只想一味地放纵,把他每天晚上雄壮的想像,在她身上变成了现实。这不就是自己想要的吗——那个朝思暮想的女人,与自己媾合在一起。慢毒药像在做梦,没有获得之前企盼着它,获得以后却又悔恨。魂不守舍,烦燥不安,心乱如麻。这算是爱情吗,这就是自己的爱情吗?老狗说过爱情是包饺子,过程是美好的。自己有这过程吗,有过这美好吗。没有!没有!!慢毒药突然对自己产生了厌恶,觉得自己就是中毒了,如老狗说的那样,见了女人不是恋爱,而是情yù。满腹经纶著书立传的那个书生哪里去了?像鞭子抽在身上,像冷水浇在头上,惊了,醒了。片刻的欢愉,只会给自己带来无尽的痛苦。慢毒药在心里喊,走,赶快走,赶快远离这里。决心已下,却无法面对大张女人,慢毒药畏缩了,他害怕那种窘迫,害怕人家那双眼睛,连说声对不起都不敢了。他在心里大骂自己不是东西。他游荡在外面,夜不归宿,直到讲习班结束。临行,凌晨时分,他站在大张女人门口,默默地,悄悄地,把茶瓶放在门口,下面压着纸条,上面写着:我走了。
慢毒药庆幸没被人觉察,脸上的遮羞布还在。如果遮羞布不在了,脸就变成了屁股。
“把脸当屁股,什么都不怕了。”慢毒药把心底话说了出来。
二斤半说:“人要是抹下脸来,那还再乎什么。”
慢毒药还想问些什么,外面突然响起哨声,惊天动地的。集合了,集合了。是黄毛子的
声音。这是下午三点钟,午觉正好醒了。不大一会功夫,全团人集中到了剧场。慢毒药第一次见到新来的指导员。是个大胖子,眼睛小似绿豆,长得像阿弥陀佛,全身是肉,说话唱歌一般,尾音挑得高,拖得长,还拐着弯子。这是典型的泗洪套子里人说话特点。慢毒药认生,觉得新的没有旧的好,至少五官上是这样。指导员说,今晚换戏《白蛇传》,为保险起见,简单过下场。不要因为老戏了,就掉以轻心。另外再把布景查一下,有没有坏的,有坏的,赶紧叫黄毛子修一下。慢毒药扫眼过去,没有老狗,心里嘀咕,布景应该他修才对呀。这时李家班站起来,说大家快一点,不要耽误时间,从第一场开始。大家起身往舞台上走。慢毒药小声问二斤半,老狗哪去了。二斤半说,他早已走了。什么时候?慢毒药问。二斤半说,好像是教局来人那一天,蒋股长给他一张商调函,然后不声不响就走了。慢毒药突然有点失落,觉得自己的世界变小了。老狗犹如一粒尘埃,淹没在灰sè的世界里,再也寻觅不到踪迹。慢毒药下意识地用眼去搜寻金月来。金月来正在台上和吴小双说话,看不出有任何异样。
晚上,慢毒药还跑他的龙套,一切如旧。
化妆间里大家东一句没一句闲扯。石曼琴端着她的大茶杯,不紧不慢地喝着,她的妆已化了一半,就差贴片和上口红了。化妆案上放着一瓶药,盖子开着,里面是她晚上必吃的降血药。最近一段时间她血压升高,非得吃药才能控制。不吃便头疼头晕,早上一次,晚上一次,雷打不动。医生说,吃了就不能断,高血压虽不致命,但最容易引起冠心病,脑血管病,包含脑出血、脑梗塞、中风等。这怕人了。现在的石曼琴就想安静,就想休息,她觉得累。周玉玲走后,革命的重担又落在她肩上。这正是她所要的,和以前一样,再也没有人跟她争了。她高兴,她乐意,她就想在舞台上风光。可风光也有代价,那就是累。累了也没人体贴,该的。革命的重担也不是好挑的,只要挑了,你就撂不掉,一步步往前走,挑子越来越重,越走越累,直至趴下。这演员多是贱皮,不当主演想主演,当了主演又嫌累。石曼琴眼下正遭此煎熬——演出之后疲惫,紧张之后失眠,久而久之,情绪就变了,变得沉闷变得烦燥变得易怒——血压像打气一样迅速地升高了。
石曼琴对着镜子贴片,那片子油乌发亮,从额头排至两鬓。她旁边坐着吴小双,边化妆边和人闲聊,脸上涂得白白一片,像是戴了假面具。打完粉,开始化眉毛,吴小双化妆盒里找不到画笔,转过身来对石曼琴说,石老师,画笔丢了,画笔借我用一下。石曼琴说,在盒里,自己拿。吴小双伸手拿,可能动作大了一点,化妆盒和药瓶相邻,拿到眉笔却碰掉了药瓶,药粒撒了一地。吴小双直说对不起对不起,弯腰去拣。石曼琴说,不用了不用了,拣了也不能吃。吴小双愧疚,说明天去买赔给你。石曼琴不耐烦地说,算了算了,不用你赔。吴小双怯生生地说,那你不吃了。石曼琴说,一顿不吃,又死不了人。说完不再理会,竟自做起事来。吴小双退到一边,暗自生气。
晚上演出很顺利,到了《合钵》一场,慢毒药手拿金钵,跟法海上场。法海口中振振有词,要收白娘子入钵。白娘子产后体弱,不能相抗,踉踉跄跄倒在地上。舞台灯光变暗,一支追光灯投向白娘子。白娘子疼痛难忍,在地上做乌龙绞柱。这是演员显现功底的时候,做得越多,功夫越好。白娘子在台上滚着,一个二个三个四个五个六个,到了第七个,追光灯找不到白娘子。慢毒药手中的金钵跟着白娘子转,竟也失去了目标,只好在台上乱转。幕内有孩子在哭,许仙在幕后在声喊着娘子娘子。揪心,悲催。追光灯在舞台上乱扫,锣鼓经《乱锤》打得轰轰响,就是找不到白娘子。原来白娘子血压升高,头晕目眩,不能自控,滚到舞台下面了。
剧团炸了锅,观众席炸了锅。
石曼琴摔成脑梗塞,虽不严重,却再也不能到台上风光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