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石曼琴,请来了周玉玲。
剧团还是那个剧团,人还是那些人,可不再是往rì的天下,周玉玲感受到的是冷脸和漠视,没有人正眼瞧她。若把剧团人比作一群鸡,那周玉玲就是一只瘟鸡。健康的鸡害怕被瘟鸡传染,都远离瘟鸡。瘟鸡知道自己的处境,也不去凑热闹,独处一隅,静心养伤。好鸡也好,瘟鸡也罢,虽不相往来,但被圈养在一块,彼此还要相见,彼此还要在一块觅食,彼此还要在一个台上演出。时间长了,瘟鸡并不传染,又低眉顺眼的,鸡群也就不再难为她,她也渐渐地溶进了鸡的队伍。虽溶进了鸡群,但还是有别于其它鸡,身上好像贴了一块膏药,在鸡群里凸显出来。瘟鸡经过数月的磨难,变得清瘦苍白了,柔弱得有些病态。这种病态,倒让她比往rì还好看。用慢毒药的话说,有黛玉之美。二斤半说得更加直白,经过霜降的胡萝卜更有味。这就不好了。被遭塌过的东西应该丑陋才对,哪能越发美丽呢。鸡群虽不再难为她,但眼神却很特别。母鸡的眼神里有鄙视、厌恶,还带有点嫉妒;公鸡眼神似乎更复杂,那一束束光亮shè过来,既有鄙视又有艳慕,既有诅咒又有猥亵。天下男人皆一路货sè,大庭广众之下摆出一副正人君子嘴脸,背地里却是蠢蠢yù动,想方设法接近周玉玲,以为周玉玲是落地的凤凰不如鸡,都想成为指导员享受一下美sè。搭讪、挑逗、写信、递纸条什么都有,黄毛子表现得更明目张胆,他想不出讨好的伎俩,就出体力活,帮她扛背包,打开水,理直气壮的,还不准他人插手。可凤凰就是凤凰,即使落地也不会成为鸡。羽毛虽说一时被风尘染脏了,但洗濯之后仍旧亮丽。把她当成鸡,奓奓翅膀就想上身,结果只能扑起灰尘垩自身,灰溜溜地败下阵。周玉玲不卑不亢,虽说拒绝是软绵绵的,但发出的信号是明白的,使不得。她不想得罪人,她抹不开这个面子。人家有求,不给就得罪了,若再恶言相加,撕破脸皮,岂不太伤人了。周玉玲最大的心愿就是演戏,演戏就要众人配合。她得罪不起这些人,她怕人家给她使绊子。她要和众人搞好关系,男人女人一样重要。周玉玲的温和拒绝,有人知趣,不再sāo扰,而有人不知深浅,以为人家婉言是不好意思,仍要去死缠烂打。黄毛子就属于此类。周玉玲对这样的人没有好方法,只能由他去了。她不怕黄毛子这样的人,一介武夫,两句好话就能打发。她怕的是另一种人——曹大头。曹大头能让周玉玲不知所措,心意全乱。曹大头使的是技术活。两个人搭戏,若一方不予配合,那戏就是空的。经常在一起演戏会有默契,用心演了,对方就能感觉到,会带出更多戏来。曹大头戏外有戏,在一些细小的环节上让周玉玲感到他的用心,比如搭肩用力一些,勾手扣紧一点,扶腰抵掐一下。周玉玲会意,却不点破,不反对,也不拒。被人喜欢毕竟是件好事,何况是演戏呢。戏经常这样演,周玉玲习惯了。曹大头不高兴时,戏就浅了,周玉玲立马就能感觉出来。这时周玉玲会关心地问他怎么了,曹大头大都不愿作答,但从言片语中就能听出是因为杨桂花。周玉玲也不作多问,能引出杨桂花不快的事太多了,她自己就是一例,问明白就更难堪了。两人在幕条里,利用上场间隙小声问答。这时曹大头的眼睛会生出勾子,让周玉玲感受到他的喜爱。周玉玲又惊又喜又怕,她不知怎么办。她面对的是个不具体的东西,不能反对,不能拒绝,不能迎合,不能后退。她只能被háo水涌来推去,身不由已。
周玉玲努力不去想这些,她把时间都用在了舞台上。
周玉玲要顶的戏有几出,囫囵吞枣往下咽。导演李家班比她还急,还没等她品出味,就问她熟不熟了,要是熟了,就让乐队合乐。周玉玲说,还不熟,再等等吧。大多时间,周玉玲一个人在台上比划,等白口唱腔都熟了,再和乐队合。她不想因为一个人麻烦大家,特别是乐队。那里有一个人让她无法面对。那就是黑三。她愧疚,她觉得对不起他,见到他她心里有太多的压迫感。女人的情感有时候特别奇怪,对不起人家的同时还特别的恨人家。恨什么呢?恨人家心软,恨人家胆小,恨人家没有大张旗鼓,恨人家没有先下手为强。有点乱,女人的心确实有点乱。尽管她心仍在黑三身上,但黑三从来都不和她照面,任何时候都视而不见。她回来这么长时间了,黑三从没有和她说过一句话。她很想说上一句话,低头说一句道歉的话,可就是没机会。她幻想在街上拐角处碰上,或打饭的路上撞见,但黑三好像是冬眠了,龟缩在自己的天地里不再出来。她知道她和黑三之间不会再有结果了,可冥冥之中,她还在想,像灰烬中的一颗火星闪着渺渺的希望。
周玉玲手拿剧本,向剧场走去。
院子里很安静,下午四时后的光景,剧场的yīn影已经延伸很长了。朱秀山在墙角荫凉处练拳,虎扑猫腰,跺脚拐肘,发出吭哧吭哧的声音。他好像没有看到周玉玲,旁若无人,一副超然的样子。周玉玲心里骂道,装他妈人模狗样,一肚子男盗女娼,真是咬人的狗不叫,扑上来就一口。昨晚演出结束后,卸了妆,周玉玲去洗衣服。其实衣服就两件,洗不洗无所谓。但洗完澡,换下的衣服隔夜会馊,不洗,就有懒婆娘之嫌。于是乎,成了一道程序,洗完澡,都去洗衣服。水池旁全是女人。借着机会,东一句西一句闲扯。不知哪一句不对劲,吴小双撩水泼金月来,金月来随手还击,你来我往地打起水仗。像一道流星划过夜空,记忆的碎片突然具体清晰起来,周玉玲想起和黑三打水仗的情景。甜蜜美好幸福似一股泉水从心头悠然流过,湿润亲切。像一颗特效药,周玉玲心神一下散开了。周围的人还在闹,但都远去了。周玉玲洗得很慢,慢慢搓,慢慢漂,好象衣服上有无尽的灰尘。缠绵了,恍惚了。有那么一种感觉,周玉玲觉得,黑三就在某个角落在看着她,黑三会在无人的时候出现。四周静悄悄的,没一点声音。就那么一会儿功夫,人都走光了,只剩下周玉玲一人。宿舍里的灯光啪地灭了,随后就是咚地关门声。周玉玲这才醒过来,知道自己犯了癔症。端起脸盆往回走,经过后台小门的时候,突然有人叫她,而后闪出一人,伸手拉住周玉玲。周玉玲吓得一跳,一看是朱秀山,心才平稳下来,问他干什么呀。朱秀山不出声,使劲地把周玉玲往后台拉。周玉玲放下洗衣盆,见他紧张大喘气的样子,不知他要做什么。平rì她和朱秀山少有接触,甚至没说过几句话,在她眼里,朱秀山在剧团就是充个人数,扮相差,身材差,一辈子跑龙套的料。有什么话快讲,这样鬼鬼祟祟干什么。周玉玲有点不耐烦。朱秀山说,我想你,想和你一起快活。说完就把周玉玲搂住了,野兽一样。周玉玲使劲挣脱出来,甩手给他一巴掌。朱秀山摸一下脸,说,装什么正经,你不就喜欢男人吗?周玉玲恶狠狠地说,我再喜欢也喜欢不到你头上。做梦吧。
周玉玲回到宿舍,倒在床上,泪水像开闸的渠水汹涌而出。
她知道,在人们眼里,她就是个人皆可夫的婊子,什么样人都能来污辱她。
周玉玲一个人在台上走动着,小声地念着白口哼着唱腔。场子里清寂幽暗,一缕光线从厚实的窗帘缝里shè进来,直直地打在舞台上。曹大头不声不响地进来了。两人见了,相视一笑,算是打了招呼。昨晚两人约定,今天对戏。曹大头说,来多久了?周玉玲说,刚来一会。曹大头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口气中透着已婚男人的无奈和不方便。周玉玲说,不是急的事,你忙你的。曹大头心中盘旋着不具名的念想,竟一时找不出其它话来,吱唔着,不忙不忙。以前对戏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心事被戏份掩盖了,现在跳出人群,独处一隅,感到有点生,有点乱,有点不踏实。惦念眼前的女人,却又怕后院的那个女人。杨桂花对他严正申明过,你能偷鸡摸狗,我就能养汉偷人,男人能做的事,女人也能做。这比吵闹打仗骇人了。再花心的男人,也不希望自己的女人乱来呀。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这是男人一惯主张。自从孩子离手后,杨桂花就变了,变得拿得起放得下,不再疑神疑鬼。这让曹大头有点不适应。曹大头不敢往rì那样张狂,他感到杨桂花温和的外表下面暗藏着一股杀气。杨桂花把自己收拾得干净利索,为了重塑自己的形体,她把大部分时间花在练功上,练得身上流汗脸上泛红,jīng神旺旺的。杨桂花要证明自己的魅力,让曹大头知道,自己青hūn犹在,风韵正足,不是没人取悦。女人一自信,男人就畏怯。曹大头垂涎周玉玲,但又恐露出马脚,被杨桂花抓住把柄,于是只好曲径迂回。他知道,他有这个机会,只是时间问题。
曹大头说:“周玉玲,你不必赶得那么急,贪多嚼不烂。”
周玉玲说:“你以为我想这样啊,还不都是逼的。”
曹大头说:“吃过东西要消化,还没消化又吃,容易伤食。头脑接收东西是有限的,不能塞太多的东西。”
周玉玲说:“我知道,可我还得生吞活剥往下咽。指导员、李导演比黄世仁逼债还紧。”
曹大头说:“剧团他妈的就这样,累是累死的,闲是闲死的。”
后台传来一阵响声,然后又消失了,不知是道具倒了还是服装掉地上了。
缓了一下,两人开始对戏。周玉玲说,大头,这戏你熟我生,不带急的。大头说,保证不急。两人如此这般在台上比划,虽然是小声哼唱对白,但戏份一下也不少。戏里有才子佳人勾手搭背,曹大头就借戏生情,动作深入,近于生活中的亲昵。周玉玲装憨不知,心中也乐意享受,随他去了。
时光流逝,窗缝里shè出的光线移到了另一处。两人在台上对戏,有滋有味,有情有调,全然不知有一个人潜入后台,正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这人是黄毛子。;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