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ūn雷一声震天响,出了个作家美名扬。尽管没有声张,尽管没有张扬,慢毒药名声还是出去了。样书寄来了,稿酬也寄来了。剧团就那么大圈子,一点星火,立马燎原。争相传阅,妄加评论,那本崭新的杂志,不到三天就被翻烂了。慢毒药虽然表面上没有喜形于sè,但心中却是美滋滋的。受人仰望,被人喜爱,谁不愿意呢。但慢毒药绝对没有想到,他的成功会引起人的另一种反应。这种反应几乎令他崩溃。剧团人心比天高,自觉了不起。现在,就在自己眼皮底下,一个跑龙套的,横空出世,竟成了作家。他们想像不到,简直就是出乎意料。否定又肯定,肯定又否定,夹杂着妒嫉和羡慕,更多的却是不服气。在他们看来作家都是儒雅学士,生长在大城市里,稀有珍贵,难得一见。而现在,一个活灵灵的作家站在自己面前,没有任何异样,就一个普通的常人。心中的想像被彻底颠覆。原来这作家是不讲究土壤环境的,什么人都能成为作家。剧团人的焦点集中在慢毒药身上,心想他能成为作家,我为什么不能?不就是写字吗?不就是编故事吗?只要会写字,谁不会?于是乎全团附庸凤雅,掀起学习热háo,手捧书本,埋头写字,好像只要自己一努力,立马就会成为作家。有人还触类旁通,自我量身,练起了书法,学起了画画。慢毒药心想,我他妈扔一块石子,就掀起这么大的波澜,若是投块石头,还不掀起滔天巨浪。开始时并没往心里去,觉得自己成为一个领头羊,还是很风光的,可过了不久,他觉得不对劲了,真和尚少,假和尚多,空口无心念经做样子罢了。有人煞有介事问起唐诗宋词,说起李白杜甫,像是熟读了很多。有人像个跟屁虫一样,整天问这问那,好像取了经,便能成为作家。在他们看来,当作家太容易了,好像就是在小园地里撒一片菜种,几天就会生长,并且立马就能食用。这简直就是对学的亵渎,也是对人的轻视。慢毒药原本想安静读书,可现在怎么也安不下心来,他觉得很烦,说不清是对什么烦,就如同和尚念经,身旁总有人说话走动,虽没有直接干扰,但就是让人心神不宁。
慢毒药想找个人聊聊,好好聊聊。二斤半遭受打击之后,少言寡语,不愿与人交流。慢毒药只好去找老狗。
老狗住在前面放映室里。享有如此高的待遇,是因为写海报的需要。城里海报一大张,乡下海报无数张,要让广大人民群众都知道。老狗写的海报四处张贴,像红军宣传口号,随处可见。指导员安排人贴海报,男女配对子,一人提浆糊,一人拿海报。金月来也去贴海报,别人贴完就回去了,她却不,她呆在老狗那里不走。和过去不同的是,她不再要求画像了,而是改弦更张,要跟他学画画,认他为老师。老狗觉得幼稚好笑,人高树大早就定了型,还要学画画,简直就是半夜哭老太——怎么想起来的事。这都是慢毒药惹的祸。他成功了,引得无数人效仿。可慢毒药只有一个,不可能再出第二个。老狗婉言说,画画不是一朝一夕的事,要有底子,要有灵气,不是想学就能学来的。金月来却说,齐白石二十四岁才学画,我这么年轻,怎么不能学。真是年轻无畏,敢和齐白石相提并论,不知天高地厚。女孩子的面子薄如蝉翼,老狗不想伤了金月来自尊,于是便说,我马上就要回城了,当你老师,也就是两三个月的事,不是让我徒有虚名吗。这是绕弯子拒绝,却也反映了老狗的真实心态。以前南京知青回城一窝蜂,老狗却按兵不动。有人问他为什么,他道,慌不择路饥不择食者,其下场远不如在原地等待的好。若是回去当个工人做个服务员,把自己的喜好全都抛掉,过行尸走肉般rì子,还不如留在这里有意义。老狗说,选好适应的土壤,干自己喜欢的工作,这是最重要的。现在老狗终于等到成熟的回城机会,那个阔别已久的艺术院校终于向他招手了。金月来哪知老狗心理,再说她也不想知道,她理直气壮地说,你教我一天是一天,你走了,我不会霸着你。老狗拒绝的话再也说不出口,只好从命。以前伤过人家一次,不能再伤第二次了。冥冥之中,老狗觉得金月来像个蜘蛛网,躲不过。说躲不准确,应该说法是让。躲是有意,而让就在有意无意之间了。让就是不接触,少打交道。从画**像之后,老狗就这么让着,让到没有空闲,让到让人找不到。然而事事都有结,有的事能让开,有的事就是专冲你来的,想让是让不开的。
就这样老狗做了金月来的老师。做老师的就得教学生,做学生就得学老师。老狗想着自己在剧团的rì子也不多了,教就教吧,敷衍敷衍也就过去了。然而让老狗没想到的是,金月来有着和常人不及的画画天分,学得快且画得好,就好像从事很多年似的。这让老狗顿生惜玉之心,思想大转变,心想若是在大城市,这样的奇女子,说不准就会成为一个画家。他对金月来说,你有很好灵xìng和悟xìng,贵在坚持,将来定有成就。金月来喜不自禁像个学生,自信像汽球一样,一下子被吹胀起来。小时候老师就夸过她,说她画什么像什么,小猫小狗活灵活现的。可当时一点也没有感到自己有这方面才能。现在老狗说了,这才觉得自己也有别人不及的地方。为了这句夸奖,金月来说,听老师话,我一定好好学。老狗说,我若走了,你可另择门庭继续学习。金月来不相信老狗会走,说话有点娇嗔,我不跟任何人学,就跟你。这有点暧昧了,有死死相随的意思。老狗心想,我惹不起,还是早走早好。
人算不如天算,一场大雨差点把老狗金钢之身浇稣。
那雨突如其来,没有丝毫先兆,哗哗就倒了下来。画画是脑力活,注意力集中。听到外面噼哩啪啦的响声,老狗和金月来这才知道外面下雨了。停下笔放下纸,两人伫立窗前往外看。铜钱大的雨点,直直向下砸,地上泛起了无数的泡泡,漫起一片雾气。因为是hūn雨,老狗想起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这句词来,但眼前的雨太猛了,而且突然,没有想像的意境。金月来在一旁没话找话,孙老师,这就是所谓的滂沱大雨吗?老狗想了一下说,不是的,准确地说,应该叫倾盆大雨才对。金月来说,两个词意思不是一样吗。老狗说,从字面说意思是差不多,但意境却不一样。如果从入画的角度上说,滂沱大雨是远景,开阔宏大的,是汪泽一片的。而倾盆大雨是近景,急促凶猛,房檐雨流如瀑,沟塘满溢横流。老狗接着说,词语是有属xìng的,你居家中,极目是茅舍竹篱,当然要用倾盆大雨来形容。你在路上,放眼是无边旷野,就要用滂沱大雨来形容了。是吗?金月来受益匪浅,心中更加崇拜老狗。外面的雨越发起劲,铺天盖地,天地没有了间隙,全被雨占领了。天昏暗下来,好像进入了黑夜。远处有嗡嗡的响声,好像有个庞大物体向这里滚动。一道剌眼的闪电划过天空,尔后就是一声炸雷,震耳yù聋。金月来在被这大雷吓坏了。但并没有像电影或小说里写的那样,朝男人怀里扑。金月来没有,她向后跑,她想躲起来,可室内没有躲避的地方,她只好躲在门后,好像门就是个掩体,能保护她似的。老狗觉得可爱又可笑,如果地上有个窟窿,肯定会顾头不顾身地钻进去。真要是雷进来了,你这样是躲不掉的。老狗说。金月来缩在门后,说平rì连老鼠都怕,何况是个大炸雷呢。雷声远去了,雨一阵紧一阵。再往外看,天空中蓄满了雨,白亮亮的,看样子一时半会停不了。金月来走过来说,这雨这样下下去,晚上演出也会停止。老狗说,可能会吧。没有话了,一下子找不出话题,安静突然涨满了整个空间。外面的雨声像一个人脚步,一会儿跑远了,一会儿走近了。雨把两人困在了另一个世界。安静。安静。安静得叫人捉模不定。室内沁入了雨腥味,夹着冷风,有点寒意。
老狗忽然说:“你回去吧。”
金月来说:“下这么大雨,我怎么回去。”
“那就继续画画吧。”
“好,就画画吧。”金月来说,可她并没有去画画,而是说,“孙老师我发现一个问题。”
老狗说:“什么问题?”
金月来说:“你跟人不吃一棵葱。”
老狗问:“什么意思。”
金月来说:“土话,你自己琢磨吧。”
说完,金月来便去画画了。说是画画,金月来心事像外面的雨哗哗下个不停,怎么劝也劝不住。种种念想像一群蜜蜂在脑子里嗡嗡不停。本来以为刹住车,车子就不走了,没想到脚一离刹,车子还是向前跑,原来是油门没关掉。思想是油门,行为是刹车,两者是反着来的。金月来觉得自己不可救药,明知是死胡同,还死命往里走。她不甘心,她不相信,老狗内心真是一碧千里波澜不惊。当姑娘就容易一根筋,只要看上了,八头水牛拉不回,明知道要牺牲,就像黄继光堵枪眼,可她还要往上冲。那些私奔者、偷情者,无不比英雄还壮烈。金月来画不下去了,手中的笔成了摆设。但她不是黄继光,她知道艺人的作派,不喜欢硬攻强取,喜爱迂回曲径。这就令她煞费苦心了。老狗还在窗前观雨,不知在想什么。外面的雨哗哗作响。无话可说变得很可怕。屋内好像隐藏了不具名的恐怖分子,有等待、有预备,随时都能发生火拼或爆炸。叫人提心吊胆,又放心不下。
画了一会,金月来突然唉哟哟地叫唤起来。
老狗说:“怎么回事呀?”
金月来说:“孙老师,我肚子疼。”
老狗说:“好好的,怎么肚子疼了?
金月来说:“可能受凉了。”
老狗说:“那怎么办呀?外面下雨,又不好上医院。”
金月来说:“你帮我掐掐虎丫。”
掐虎丫止疼,是民间土法子。
老狗说:“你自己掐呀。”
金月来说:“下不了手,又酸又疼的。”
老狗说:“我掐了,不是一样酸疼吗?”
金月来说:“医生拿刀和自己拿刀一样吗?”
老狗说:“好吧。”老狗走过去,坐在金月来身旁。金月来把手伸过来。老狗坐在右首,金月来伸的是左手,状态是交叉的。老狗一手托着,一手掐住虎丫。是这样吗?老狗没掐过虎丫。金月来说,是的,使劲掐。老狗一使劲,金月来唉哟哟大叫起来,说又酸又疼的。老狗慌忙停下。金月来说,轻一点。老狗便不再用劲,继续掐,轻柔得如同按摩。心无二用,老狗眼睛集中在手上。那手细白温润,像一块玉。红稣手,黄藤酒,满城hūnsè宫墙柳。老狗的脑子里忽然跳出陆游的词来。金月来那天穿的是朴素的青花小袄,整个人,像是画里作的那样,有种古典干净的美。老狗看了有点恍惚,恍惚间好像已回京城,好像在和昔rì的女友交谈,又好像在画室里作画,正面坐着一个端庄的女子,画面上的女子正一点一点地隐现出来。
幸福如电流一样,从头到脚麻过金月来的全身。晕了。粉丝终于和明星零距离了。不过不是所谓的爱情,只是一时情绪罢了,就像小猫小狗一样,被主人一摸蹭,就亢奋不能自己。她全身无力就靠在了老狗的身上。老狗动也不敢动,一向清醒的他,刹那间有些晕头转向了。他像一个刚出师的拆弹士兵,面对着引线,分不清哪根该拆,哪根不该拆,唯恐一动,自己就会被炸得粉身碎骨。
慢毒药突然闯了进来的,搅碎了一帘幽梦。yīn差阳错,慢毒药本来直接来找老狗的,刚想出门却被指导员叫去了。不知是心血来háo,还是早有谋划,指导员叫他把《莫愁女》里的唱词改一下,说太拖沓了,冲淡了观众看戏的情绪。李导演拿着剧本附和着说,主要是时间太长了,二个半小时,急死人,指导员的意思是,把唱词改得jīng短一些,意思不变,时间压缩在二个小时以里。慢毒药领会,问改哪几段。李导演翻开剧本,如此这般一番。他是说书嗓子,干燥沙哑,好像总卡着痰,总缺少水分,越是高音越往后走,音几乎被自己吃掉了。慢毒药听着费劲,却又不好打断他。说了半天,慢毒药出来时,天边黑云翻滚,不一会雨点就砸了下来。回屋拿了伞,往老狗住处去。心想下雨天聊天,没话有话,长短都是话了。慢毒药心无旁骛,长躯直入。房门大开,一派hūnsè尽收眼底。太冒失,太冒失了。事后慢毒药对老狗说,他不是故意的。老狗说,不是你想的那样。人们往往夸大所看到的东西,加工制作出与实际不相符的东西。窥一斑知全貌往往是流言蜚语产生的根源。慢毒药想想也是的,当时进去时,金月来旋即把头离开了,老狗很淡定地站起来说,慢毒药来了,像是打招呼,又像是对金月来说的。丝豪没理会慢毒药的尴尬。老狗随后又对金月来说,肚子还疼吗?金月来说,不怎么疼了。老狗说,要是继续疼,就要上医院。完全是老师关心学生的那种口吻。金月来噢了一声,然后对慢毒药说,你和孙老师谈着,伞借给我,等雨小了,就还你。慢毒药呆呆地站着,嘴里机械地答应。金月来走后,慢毒药还茫茫然。老狗打趣说,该窘的不窘,不该窘的反倒窘住了,莫不是对她有什么想法。慢毒药赶忙说,没有没有。老狗说,如果有,我倒是愿做这月老,金月来是个不错的姑娘。慢毒药说,孙老师乱点鸳鸯谱了。慢毒药同时还想说,即使有,也不敢夺老师之所爱呀。老狗嘿嘿地笑了起来,好像啥事没发生一样。这让慢毒药很意外。也许在老狗看来,摸一下手,靠下肩膀,不关风月,就是一时闲情罢了。慢毒药一时找不到方向,腹稿死于胎中,话不知从何说起。就附和老狗嘿嘿地干笑起来。老狗说,坐吧。慢毒药这才稳定下来。
不知该怎样对老狗说。人喜欢绕着走,说了半天不相干的话,才把话题转到点子上,慢毒药说,这些人就是东施效颦,遭踏章,令人作呕。
清者自清,浊者自浊。老狗说,你把心静下来就行了。俗话说,心静自然凉。烦,是浮躁的一种表现。浮躁来自于对yù望的追逐,安静则来自在于对艺术的追求。在静中获取力量,是一种内在的力量,他人不能所及。有了这种力量,你可以牢实不倚,移动出走会步步稳实。**说过一段话,这段话对我们很有益处,即使我们取得了很大的成就,也没有任何值得骄傲自大的理由。虚心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且不可取得了一点成绩就高高在上,觉得自己不得了。脱离了群众,成了孤家寡人,这个人就会一事无成。
这话有点说教,却直击慢毒药穴道,令其浑身发热。;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