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我也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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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捱出了正月,年总算过完。剧团在家呆够了,呆腻了,盘算着出去演出。这时候到哪演出呢?城里是演出淡季,正常上班的人哪有闲心再去看戏。最好去处就是农村。二月里来闲得慌,嗑着瓜子晒太阳。正值农闲,乡下人都窝在家里,就盼着有个热闹凑凑。说起来这是演出的好机会,可剧团人不想下乡。原因只有一个,就是太受罪了。乡下剧场条件不好,没有宿舍没有床,去演出就要拱稻草铺。那稻草铺可不是好拱的,灰大呛人,还容易生虱子生跳蚤。后台就屁大一点地方,稻草铺一占,连个下脚的空子都没有。男人倒好办,放哪都能妥尸,可女人就难了,无遮无挡怎么藏身。这就难为指导员,每到一处,第一件事就是融通关系,找公社、找学校、找供销社,送免费的戏票,找两三间房子,供女演员容身。说实话,剧团下乡是捏鼻子吃苦瓜,不得以而为之。而从另一个角度讲,又是一件大好事。因为条件艰苦,老演员高风亮节,不再霸着舞台不放,把机会让给了年轻人。年轻人一心想演戏,现在终于逮着机会。舞台锻炼人,实践出真知。一回生,二回熟,几场磨炼下来,虽没有老艺人那般火候,却也演得有模有样。演了角儿,就有了成就感,好像比往rì高出一个头来,走路说话都不样。那意思再明白不过,我是这块料,我能演戏,剧团有我一席之地。这让跑龙套的受不了,这种难受劲儿如同一个军人不能玩枪——人家真枪实弹打得热火朝天,自己只能在一旁干望。二斤半很憋屈,风水轮流转,怎么就轮不到自已。从进团的那一天开始,大小角sè从没和自己沾边,连一句台词都没有。龙套就是他妈的笼套,套在头上就抹不掉了。二斤半表面上装作很悠闲的样子,其实心里很懊糟,懊糟到生出恨意。先是恨导演,尔后就恨指导员。心里骂他们是狗眼看人低——因为两次失误,就判处他死刑。说起那两次失误,都是刚进团时发生的。当时二斤半14岁,演一个解放军小战士,在台上与房东大娘告别。戏很简单,小战士对大娘说一声再见,然后立正敬个礼,转身下场。可就是这个转身下场把二斤半给坑了,不知哪根神经搭错了,一迈腿就是同手同脚,机械得像木偶一样。可笑的是,这毛病一时半时改不过来,在台下比划好好的,到台上还是老样子。剧团人没事拿他开涮,学他同手同脚走路,肆意歪曲夸张,里八字、外八字、锣圈腿,丑态怪异,引人发笑。如果说这次失误是献丑,那另外一次失误就是丢人了。那出戏叫《模范山乡》,二斤半在里面演一个小匪兵,手拎一只草鞋,向还乡团长说:报告,在三岔路口拾到一只草鞋。说完,就下场了。二斤半在台下把词背得滚瓜烂熟,跟乘法口诀似的。轮到他上场了,快步跑到还乡团长跟前,大声说:报告。报告两字说完,便卡住了,嘴好像给胶住似的——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好在当时演还乡团长的蔡根反应快,说了一句,他妈的,拾到一只草鞋慌张什么,滚,抬腿一踹,把二斤半踹下台来。二斤半下得台来,眼泪飞扬,恼得屁臭,背地里直撕自己的嘴。

    这两次事故害了二斤半,从此大小角sè与他无缘。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凡是个演员谁不想风光一下。二斤半冷板凳坐久了,心理扭曲,就想瞎捣乱干āo蛋,像个撩sāo的孩子,做点小动作,制造点小是非,趁机把自己溶进去。

    这天晚上演《杨八姐闯幽州》,二斤半和谢全洪在里面扮演龙套甲和龙套乙。二斤半对谢全洪说,今晚我俩调一下角sè——我演龙套甲你演龙套乙怎么样。谢全洪说不行,没有领导和导演安排,我不敢。龙套甲有台词,而龙套乙没有,二斤半想演这有台词角sè。二斤半说,不碍事,没有人会注意的。谢全洪说,不行不行,要是出事了领导只会训我不会训你。二斤半说,看你长得肥头大耳,一点胆量也没有。谢全洪憨笑不吱声,算是承认又算是歉意。二斤半只好作罢,回身拿起腰刀,气哼哼地往台上走。

    闭幕,启幕,第六场《盗令》。杨八姐进符节堂,龙套甲、龙套乙守门。

    杨八姐:都督酒醉前来探望,为何阻拦?

    龙套甲:都督有令,符节重地,外人不得擅入。

    杨八姐唱:都督本是俺岳父,姑老爷岂能算外人。莫非尔等小看我,禀报都督活不成。

    龙套甲:待俺去禀报都督。

    戏演到此,杨八姐的台词是,不用禀报,待俺自进。但还没来得及说,龙套乙二斤半在此突然加了一句台词:“我也去。”说完,跟在龙套甲后面向幕里走去。

    杨八姐愣了一下,戏里没这词儿。乱了,戏被打乱了,两人都去禀报,没有人守门了,不能像往常那样接了。二斤半恶作剧,二斤半瞎捣乱。演杨八姐的石曼琴急中生智,大声喝道:你们都给我站住,你们谁也不用去,都留在此守门,待俺自进就是。

    谢全洪被二斤半闹糊涂了,不知如何接词了。二斤半乘机接下来:都督怪罪下来,小的担待不起。杨八姐道:由我一人承担。说完再也忍不住,笑着奔下场了。顷刻间,乐队笑成一片。恨不成爱不成,雨不雨晴不晴,抓住机会瞎胡闹。站在大幕边的舞台监督李家班笑昏、气昏,嘴里直骂,这个东西,这个东西。

    二斤半从此出了名。我也去,成为经典笑谈。如果某人要去有事,后面总会有人跟着说一句:我也去。

    乡下演出讲的是个热闹,只要不出大纰漏,没有人会追究。但在台上有意胡闹,打乱正常戏,就不能不管了。指导员在会上拿此说事,嘲讽二斤半有创意,在舞台好自编自导自演。我也去,——你去干什么?——谁叫你去的?指导员说到此再也绷不住,笑出声来。下边也是一片哄笑。指导员接着说,人家是补戏救戏,你倒好,多戏。你多戏了,下边人怎么接。接不下来,戏就黄了,接下来了,戏就胡演。二斤半你说说,你是怎么想的,为什么要这么做?

    二斤半站起来,眨巴眨巴眼睛,癞蛤蟆遭yīn天似的,他说,我没怎么想,就是闹着玩的。这么多年了,人家大小小都有个角sè,唯独我没有。为什么呀?就因为那两次失误吗?谁个没有失误。两次失误就该死罪了吗?我也是人,我也有自尊,我也要虚荣。你们为什么不考虑我的感受。你们风光了,你们有头有脸了,可我呢,就该跑一辈子龙套吗?你们不给我角sè,我就自己安,你们不给我台词,我自己找。就这样,你们看着处理好了。

    二斤半委屈中含着愤怒,眼里湿湿的,就差掉眼泪了。

    这番话杀伤力太大了,虽短,却让全团人都记着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