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冷冷地说:“不借。”
“为什么?”羊脂球问。
二斤半犯起病来,说:“我有权不借。”
“你有什么权力,这是公家的。”
“公家的不错,但是我管的。”
“不借是吧,那我就要借。”羊脂球也不含糊,她的意思是,你不借,我自己硬拿。
“你敢。”二斤半说。
“我就敢了。”
羊脂球上来就拿扇子。二斤半拦住,用身架挡开。羊脂球又上来,嘴里不停地说,我就要借,我就要借。两个人你推我,我推你,各不相让。推搡之间产生了意想不到的效果,身体的接触,把沉寂的记忆唤醒了,尴尬的背后游移出一种貌似熟悉的亲近。
看你那德xìng,那我不借了,行了吧。羊脂球败下阵来。说是败下阵来,其实不然,本来就是做做样子,是虚晃一枪,私底下的目的,就是制造事端打破僵局。这种方法比无话找话,或者递个纸条,更容易保持自尊。用有形的掩盖无形的,用无形的掩盖有形的,都是高招。二斤半浑身臊热。xìng这东西有时他妈的有点怪,有段时间你能把它彻底忘了,可它一来的时候,就如同洪水猛兽一样势不可挡。男人女人皆如此,特别是有过xìng关系的人。两人都在对方眼睛里读出了内容。寂静,两人就这样对望着。一个二斤半出来说话了,去吧,久违啦。另一个二斤半出来说话了,不能去,别好了疮疤忘了疼。第二个二斤半占了上风,不理这一套,我他妈就不能如你愿,我倒要好好看看,是你上还是我上,我就要你来找我,向我赔礼,向我低头。二斤半好像是赌气似的,转身继续整理道具,有意思的是,他嘴里吹起了口哨,学着《羊脂球》小说里的戈尔弩兑吹口哨,没有个调子,就是一个劲地吹。只可惜怎么吹,羊脂球都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因为她没看过这篇小说。羊脂球不知所以然了,她没想到是这个结果,按照她想的,两人说了话,有了会意,过去就过去了,还会和好如初。二斤半的口哨声还在继续,显得越来越刺耳。羊脂球往外走,忽然转过身,对着二斤半后心“咚”的一声,猛地给二斤半一拳,然后跑了。
作怪,明显在作怪。二斤半心里有点乱,心弦突然被横扫了一下,余音袅袅,久久才平静下来。过去的表像后面发生过什么,他不知道,也拿不出任何确凿的证据。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她和黄毛子之间肯定是暧昧的。若是黄毛子剃头挑子一头热,或者是黄毛子强权政治,那就有错怪无辜之嫌了。在肯定的同时又予以否定,二斤半隐隐又觉得不是这样简单。认识的角度发生改变,情绪也就发生转变,痛苦随之也就减轻了不少。二斤半想弄清真相,不想云里雾里的。如果他们真有一腿,那么肯定会表现出来的。有了这个念头,他开始偷偷留意羊脂球,看她和什么人来往。夜里也不闲着,等到半夜,他会悄悄走到羊脂球门口,用耳朵贴着门,听里面的动静。
说起慰问,女演员的任务相对重一点,她们不仅要演戏,还要准备一些戏曲清唱和革命歌曲,好和人民子弟兵在吃饭之时联欢。演戏是慰问中的一部分,重中之重却是联欢。演戏是个开端,联欢才是正戏。联欢很重要,比演戏更重要。演出是程式化的东西,死板死眼的,而联欢就不一样了,面对面,有互动,有刺激,有较劲,现场感觉好,容易进入高háo。那些长期处于干渴状态中的战士,最想看到女人的容颜、听到女人的歌声、闻到女人的味道,好从感官上获取刺激和慰藉。一年一次啊,盼星星盼月亮只盼着深山出太阳,亲人解放军的心情可想而知。历年的慰问无不如此,剧团早就有了经验,多选些漂亮的演员唱歌,把气氛搞活跃了,把场面搞热闹了,把解放军心情搞醉了,慰问就算成功了。
这个时候终于来了,在晚上六点钟之后。
下午三点开始慰问演出,《莫愁女》演完,正好五点整。演员卸完妆,收拾完自己的东西,所有人都涌到部队食堂大厅。大厅内灯火通明,其乐融融,一派祥和气氛。部队领导已在座了,正在不停地和指导员交谈什么。演员纷乱散开,各去找位子。好在桌子上放着席卡,上面标有演员席位字样。于是你喊我我叫你,投缘的往一块凑,一会儿大家就坐定了。指导员纵目察看一下,把周玉玲叫过来,让她坐在领导人席上。周玉玲推让不去,意思坐在那戳眼。指导员大众场合不好说狠话,就以一种哄小孩的口吻说,听话,这是要好看的时候。话虽柔,却管用,周玉玲犟不过,只好去坐了。这是一顿丰盛的晚宴,说晚也不晚,七点来钟吧,正是jīng力旺盛荷尔蒙长háo的时候。领导人致词,老套数,欢迎呀衷心感谢之类的,然后共同举杯,晚宴正式拉开帷幕。大厅里暖气开放,个个身体舒展,神彩奕奕。几杯酒下肚,情绪来了,热闹也来了,开始联欢,首先部队的小伙子开唱,下边叫好声不断。尔后,部队那边开始叫喊,演员们来一个,于是曹大头上了,他把两段京剧放在一块唱,《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和《今rì痛饮庆功酒》,唱到后一首甘洒热血写hūn秋时,他把声音拉得跟长城似的,绵延千里不绝,摧不垮打不烂,下边的叫好声铺天盖地而来。部队和剧团较上劲,你来我往干上了,你一首,我一首,热火朝天,欢声雷动。那个氛围,比狂欢节还狂欢节。你方唱罢我登场,个个跃跃yù试,唯恐落下。金月来唱《洗衣歌》,画地图唱《红星照我去战斗》,朱秀山东唱《战士第二个故乡》,大张笛子独奏《扬鞭催马送粮忙》。主持人报大张笛子独奏时把曲目说成《扬鞭送马摧粮忙》,惹得下面一阵哄笑。
节目还在继续,主持人高声道:下面有请青年演员周玉玲为我们大家演唱,大家掌声欢迎。
周玉玲款款走上台来。她没有急着说话,而是端端正正站在那里,敛气静心,于是范儿就来了,气场就出现了。下边鸦雀无声。她开始说话:唱亲人边防军,军民鱼水情谊深,下边我把《边疆的泉水清又纯》献给大家。她把字咬得清,语音放慢,朗诵一般。下边安安静静,静极了。对于一般人来说,唱歌就是唱歌,到台上几分钟时间,然后就完了。然而,对于演员来说就不同了,这几分钟就是他们的命,这几分钟里如果没有掌声,无疑就是要了他的命。掌声就是他的脸面,就是他存活于世的食粮。而掌声又是兴奋剂,只要掌声一响,她就要疯。疯这东西容易上瘾,只要你疯一次就想第二次。没当过演员的人永远不会明白的。有了这个瘾,就停不下来,像吃毒品,更像男女之事,有了第一次想着第二次。疯这东西为太吸引人了,一切都在你的脚下,当下面掌声响起时,你会有无穷的力量,你会觉得全世界都是你的,你会觉得所有的人都是爱你的,你回馈于他们,把你的爱全部都抛了出去,你充满了史无前例的爆发力,你挥之即去,召之又来,你有着一统天下的快感,一下子你就疯了。周玉玲的歌声流淌出来,真如边疆的泉水流了过来,甜美清亮,大珠小珠,滋润着心田。投入忘我,意境深远,细腻动情,天籁一般,简直不是人唱的。周玉玲疯了。某种意义上讲,这一晚好像是专为周玉玲设计的。掌声好一会才响起,人们才从意境中走出来。之后就是解放军那边有了排山倒海的声浪,屋顶差点被掀翻了,再来一个,再来一个。周玉玲加唱了一段京剧《都有一颗红亮的心》。后来剧团人拿周玉玲开玩笑,说你把下边的泉水都献给人家了,还把上边红亮的心也献给了人家,人家能不鼓掌欢迎吗。在雷鸣般的掌声中周玉玲下了台,部队的领导干部,一个劲地夸好,说比李谷一唱得还好。周玉玲听了很受用,只是笑,一个劲地笑,她飘飘的,不知是酒醉的,还是歌醉的,脸红红的,不知是暖气的作用,还是酒jīng作用,反正好看,成了一朵花,妖艳地开着,香气芬芳了整桌人。
这时候难受的只有二个人,一个是黑三,他觉得周玉玲成了仙女正向瑶池飞去,他这个人间凡夫俗子只能眼巴巴地望着。二个是石曼琴,他觉得周玉玲像一股巨大海浪铺天盖地卷了过来,把她这条船打翻了,再也翻不过来了。
夜sè多美好,心儿多爽朗。他们回来了,可兴奋的劲儿还没过去。在常人眼里,唱过了,疯过了,两个小时过去后,什么都不存在。可对于演员就不同了,他们还意犹未尽,他们还想再来,他们还身陷其中不能自拔。演出之后不是疲惫,而是兴奋。解放军的军车把他们送回来了,他们如一帮凯旋的勇士,带着酒劲,喧喧噪噪闹个不停。有人在高唱《洪湖水浪打浪》,还有人哼唱《绿岛小夜曲》。几个女孩子没高量低说着胡话。羊脂球喝多了,又哭又笑的。金月来说她是个醉憨子,趁这机会拉出去卖给哪个男人算了。羊脂球说,卖给谁?你把我卖给谁?除了二斤半,我哪个都不要。周玉玲说,好好好,就把你卖给他,让二斤半侍候你。金月来扶着羊脂球跌跌撞撞进宿舍。周玉玲和吴小双两人你推我我推你回到宿舍,吴小双说,今晚你可浪够了。周玉玲说,我高兴,我高兴。吴小双说,你泉水一个劲地流,让解放军都喝呛着了。周玉玲说,你那泉水不流哎,留给自己喝吧。一个个全没了正形,放浪地笑着。平时不敢说的话,这时候全出来了。如果说兴奋是一架飞机,那落地之后的缓冲就是这个时候了。他们想打一架,骂一通,找个事情,把身上那个兴奋劲使了,就完了,就这样。这是一个刻骨铭心的时候,兴奋像个锋利的刀口,你用手轻轻地拭抚着,会有一种冲动,你渴望出血疼痛的快感。周玉玲心里装满了快乐,脸上盛满了酒jīng红sè,她睡不下,她要去小便,小过便她去找指导员,她要去谝功,把她那火热的兴奋散出去。
周玉玲说:“指导员,我今晚唱得好不好,架不架势?”
指导员说:“架势。你唱戏可惜了,应该改唱歌曲,当歌星。”
周玉玲说:“我可没那个奢望,能把戏给演好就不错了,这纯粹就是外擗枝子。”
指导员说:“外擗枝比正本还好,只可惜你生在我们这个小县城了。”
周玉玲说:“指导员你什么意思呀,是不是我唱歌影响到唱戏了。”
指导员说:“没有没有。”
周玉玲说:“我觉得唱戏比唱歌好,唱歌在台上只一时间,唱戏却能够从头连到尾。”
这时电泡闪了一下,然后又亮了。
周玉玲愣了一下,说:“是不是又要停电呀?”
指导员说:“谁知道,最近老是停电。”指导员突然想起来似的,“你那里怎么样了?”
周玉玲知道他问的是什么,就说:“好了。”
指导员似乎还不放心:“真好了,疼不疼了?”
周玉玲老实说:“还没好透呢,医生说这要慢慢调理。”
电灯啪的一声灭了,又停电了。黑夜的颜sè迅速铺张开来。
周玉玲:“点蜡烛呀。”
指导员说:“没有。”
周玉玲说:“那我去买。”
没等周玉玲迈出去,指导员上前一步,猛地一下就把周玉玲给搂住了。没有任何声音。指导员的嘴堵住了周玉玲的嘴。这张嘴太好了,这张嘴吐露着琼浆玉液,让人感到无比甜蜜。同样是嘴,为什么说出的话、唱出的歌、唱出的戏会让人心动不不已呢。同样是嘴,为什么亲上去感觉会那么不同呢。这张嘴,像延安圣地一样,令指导员神往迷恋。太美了,太好了。火车开动起来,开始缓缓向前移动。指导员说,我摸模看,到底疼不疼了。周玉玲站住不动,指导员把手伸进去了,摸到他想要摸的那东西。酒jīng在血液里起着作用,飘飘然,醺醺然。本来就兴奋,现在更兴奋,周玉玲软了,她那个感觉来了,头脑空白了,身子不当家了。她想说话,可舌头不知哪去了。指导员把她抱到床上,她知道要发生什么事了,于是胡乱挣扎扭动起来。指导员却很从容,他低声说了一句:别乱动。周玉玲果真的就不动了。是呀,不能乱动,一乱动就有了声音,一有声音,就会让别人听到,有人听到就有影响,有了影响自然就不好了。于是她就不动了。指导员又说:听话。周玉玲就听话了,躺在那里任他而为。一切是那么顺当,几乎是配合着完成的。其实说顺当也不尽然,冬天的衣服左一层又一层,先是外裤,后是毛线裤,再后是卫生裤,最后才是内裤,扒起来费时费力,指导员扒了好一会,身上出汗了,才把周玉玲玉体横陈于面前。火车终于驶出车站,开始肆无忌弹向前狂奔。周玉玲心里在和两个人说话,一个是对指导员,我报答你了,我不欠你了;另一个是对黑三,你不摸,我让别人摸,气死你。;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