装车，灯光布景道具，大大小小的箱子，抬的抬，扛的扛，蚂蚁搬家一般，往车上码，然后往剧场里送。
全团气氛聚然紧张起来。用慢毒药话说，拉响防空jǐng报，如临大敌，严阵以待，全民皆兵，众志成城，真枪实弹，准备歼灭一切来犯之敌。
歼灭谁呢？谁也灭不了，说不准倒把自己给灭了。偌大的剧场里，只坐了小半场人，但来者都不凡。坐在前排的是教局领导，有局长有股长，大大小小都是领导。他们是猫，剧团是鼠，不要说一排猫了，就是只来一个，也能把全团的鼠辈吓倒。他们负责审查把关。好不好吃，猫吃过才能作数。指导员说过，只要他们看好了，化经费就能拨下来，化经费拨下来，剧团rì子就好过了。与其说是鼓励，还不如说是威胁，言下之意就是他把该说的话说了，该使劲的劲使了，演好演不好是你们的事，与他无关。剧团人当然喜欢钱了，喜欢钱首先得叫领导喜欢才行。指导员说的不假，平常演戏苦的是小钱，给领导演戏苦的是大钱，只要领导喜欢，高兴头上大笔一挥，说不准数额还能翻番。演员好胜心切，积攒了全身劲，就想使出来。好事者却不这样认为，二斤半说领导懂个屁，就是做个样子，假马rì邪，做出一副关心和重视化事业样子罢了。懂戏人全坐在后面呢。众人一想还真是如此。后面坐的全是剧团里的老老少少。一般彩排是不公开的，只限于自家人，好坏都在圈子里。剧团里有个不成的规矩，大凡彩排都会叫上他们——剧团人家属，他们不是外人，一来架势，二来提个意见。这个意见尤为重要，能把平rì没注意到的问题找出来。这些人生长在戏园里，耳濡目染，个个成jīng成仙，鸡蛋里能挑出骨头。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演员当然怕他们，孙悟空火眼金睛能照妖，心里就更紧张了。
彩排是公演前的最后一道坎了，过了就容易了。过不了，还要耗许多时间细排。这就更不容易了，戏一排油了，灵感和激情全被磨光了，吊儿郎当，排来排去还是老样子。所以彩排比公演更为重要。还有什么遗漏的，大家再想想，有什么赶快提出来，现在还有时间准备。导演和舞台监督在会上再一次提醒。众人在心里想了一遍，还是觉得没有，便自顾做自己的事去了。
有事的紧张，无事的自然就松弛。慢毒药的豪言壮语只是说给别人听的，与他无关，在这部戏里连个龙套都没捞上，他目前的工作就是拉大幕。他不紧张，相反正处于兴奋之中，他的又一篇小说告成，他自己看了很满意，拿给老狗看老狗也觉得不错，说可以发表的。虽然屡遭退稿，但这一次却信心十足。他美滋滋的，心中的风帆鼓满了希望，仿佛出版社正在向他召手。拉大幕，他没一句怨言，更没有低人一等的感觉，高兴着呢，两袖清风，啥事没有，有的是时间看书写作，何乐而不为。人家瞧不上，到他这里却成了美差。说是美差，却也要担责任的。幕也不是随便拉的，什么时候拉，拉的速度是多少？不知道。好在和黑三关系近乎，之前先请教一番哪一幕是徐徐的，哪一幕是急急的，至于什么时候拉，看他的手势就行了。慢毒药在院子里晃荡，抬眼望见大张女人在后台帮忙叠服装，心想这女人怪勤快的，没有事找事做，不是剧团人却胜似剧团人。要是把她写到小说里，又该是怎样描述呢，这样想着，心思就散开了。
周玉玲早早贴好片，包完头，一个人来到台上。台上只有照明灯亮着，显得有些暗。她若有所思地在台上走着，心里度量舞台，温习某个情节。黑三走过来，他一直坐在下场门的板鼓边，拿着鼓楗子对着铺着布的板鼓练手腕。他心里一直有点担心，担心周玉玲把握不住。她有点急，没卡到点子上，没到那个火候就完了。两人相视一下，有点不自然，黑三说，我提一点意见，我早就想说的，现在不说就没时间了。周玉玲不知他要说什么，心中早被戏占居了，一点不为所动，瞪着眼等他说下去。那眼经过提眉，更显得大，更显得亮，让黑三觉得有点不真实。黑三说，《夺睛》那场戏不要演得太急，千万不要急，你要压住自己，你展现的是一个过程，这过程千万不能三下两下就完了。在这个过程里，要把心里的感情通过肢体和面部表情告诉观众，要让观众感受到你的凄苦你的悲惨你的怨恨你的无肋，要揪住他们的心，在他们心中引共鸣而产生愤怒气恨悲痛难过，这样才能达到效果。黑三恐周玉玲听不懂，解释说，假如愤怒的表情在生活中是一秒，那么在舞台的表现就是十秒，或者更长时间。明白吗？周玉玲如梦方醒一般点点头。通俗易懂。周玉玲心里想，若在大城市，黑三这样的人能当导演。
两人眼神再对上时，心思就漾开了。
后台忽然传来吵闹声，两人闻声去看个究竟。
黄毛子和二斤半干上了，就为了两根钉子。黄毛子管大道具，刀枪棍棒之类的，二斤半管小道具，头套髯口之类的。后台的地方小，墙上地方更有限，而这些东西都是挂在墙上的。二斤半想把黄毛子的道具向一边移，让自己的道具有个存身地方。黄毛子不让，谁知他吃了什么药，对二斤半叫嚣道，你敢动，我就把你手给剁了。二斤半不敢硬碰硬，只能斗，你怎么不讲理，挪一下能妨碍你什么？黄毛子说，不妨碍什么，就是不管，怎么着吧。二斤半看看人家身架，确实不能怎么着。只好败下阵来，心里想什么时候惹到这条狗了。羊脂球拉过二斤半说，不要理他，不要你挂，你就在别的地方砸钉子。那边黄毛子不依不饶地骂了一句，什么东西。羊脂球怕二斤半再接话茬，赶忙打岔说，挂在这边，不是一样啊。二斤半顺坡下驴，拿起锤子在墙上砸钉子。他心里还在犯嘀咕，狗rì的，简直就是条狗，逮谁咬谁。我肯定得罪他了，什么时候得罪他了？二斤半想不出来，但他想到了另外一件事，就是他刚从家回来那天，心急口渴，在舞台幕条边和羊脂球亲热被黄毛子看见了。当时黄毛子在后台整理道具，二斤半和羊脂球是悄悄进去的。台上光线yīn暗，且有幕条作掩护，适宜作男女之事。多rì相思化作惊涛骇浪，汹涌澎湃不可阻挡。两人手嘴正如火如荼大力开展工作，就在这时黄毛子出现了。如飞石袭来，惊散了鸟语花香，正在饱食的sè男yù女只好退出历史舞台。二斤半记得黄毛子好像在找什么东西，狗一样在舞台两边嗅着。明明看见二斤半和羊脂球了，可他装作没看见一样，一个劲地继续找东西。二斤半心里发毛，思忖着是不是他妈的心里不平衡呀。出来后二斤半对着脂球说，个狗rì的，在找魂呢。羊脂球不出声，看样子她的情绪也被破坏了。——不可能因为这事，这与他有什么关系，吃醋也犯不上啊。找不到缘由二斤半心里很窝火。
下边领导到齐了，指导员从舞台下面上来，对李导演说，可以开始了。李导演通知电工打第一遍铃。闸刀一推，铃声突然就大叫起来，惊得看戏人一愣，知道要开始了。剧场里的灯光熄了，噪杂声随即也消失了。两束灯光打在紫红sè大幕上，观众的目光也就聚在那里了。第二遍铃声响了起来，灯光渐渐弱了，直至消失。
大幕在音乐声中被慢毒药徐徐拉开了。
紧张是好事，说明认真了，但紧张也是坏事，容易出事儿。第一场《喜遇》就卡壳了，台上金月来、羊脂球、画地图在嬉玩时竟把扇子给夺撕了。那可是点睛的扇子，是莫愁引起徐公子注意的重要物件。撕了就撕了，台上又换不成，递到徐公子手上就只能是破扇子了。都是新人，不知怎么弥补。好在扇子尸首在，拿在手里不能说它是锅盖子，戏还能往下进行。就是生硬点，像磁带被卡住的那一瞬间。愿望总归是愿望，与现实总是差那么一大截子。李导演在幕条内骂了一句“跳到河里都不知深浅的东西”。
不知下边还会发生什么，无形的压力在增大，压得李导演喘不过气来，在二道幕边乱转。
戏往下演，顺了，柳岸花明了，再也没出乱子。到了最后一场《投湖》。这一场尤为重要，导演之前就在会上强调，重要不是演员，而是布景导具，切换一定要快，一切东西要在大幕闭合之间完成。要不然这戏就拖沓了，演员的感情脱节，观众的情绪也会脱节，整个心血就白费了。所有人牢记导演的指示，大幕一闭，兔子过场一般，东西全部到位。而后大幕急急拉开，周玉玲拖着长裙，眼上蒙着纱布，匆匆往台上赶。那边音乐锣鼓一直响着，催命一般。舞台上下静寂一片。人在戏中，周玉玲摸索着，跌跌撞撞向台上奔去，刚出幕条，咚的一声，摔在舞台上。原来幕条边有一铁砣，周玉玲绊上了。这一跤摔得重了，由于长裙裹着腿，整个身子向前栽去，一点缝隙没留，一百多斤就全贴在舞台上。没有眼泪，没有悲伤，只有仇恨满胸膛。周玉玲哪有疼痛的感觉，就是剌刀见红也全然不知。全团人的心都揪起来，看着周玉玲挣扎着爬起来，按照原来的戏路子往下演。无心插柳，却获取了更好的效果。戏里没有这一出，可台下观众心里认为就是这样演的。——瞎子走路就会摔倒的嘛。导演心滚到了嘴里，认为这一跤摔得好，摔出了jīng彩。
周玉玲把莫愁演得悲惨凄哀，幽怨哀婉的唱腔痛彻心扉。最后一场戏把下边的观众全给演哭了，哭得是稀里哗啦，不可收拾。
昏沉沉混沌一片，
步踉跄来到湖边。
看不见良宵美景菊花艳，
看不见秋月高高挂碧天。
看不见假山青松点头笑，
看不见湖边燕子舞翩跹。
多想再看郎一眼，
多想再听肺腑言。
园中百花曾共赏，
湖中泛舟未如愿
公子狂呼声声凄凉，
莫愁心痛痛断肝肠。
悲愤难遣，凄楚万千。
再相见，添愁恨。
此境况，情何堪！
梦中与你再相见，
来世再结并蒂莲。
字字血，声声泪，激起我仇恨满腔，普天下被压迫的人民都有一本血泪账，要报仇，要申冤，血债要用血来偿。观众的情绪被大火烧成一千度，就差上台替天行道了。徐公子追至湖边，眼望碧波湖水，无力回天，枪杆子里面出政权，手无寸铁跟谁玩命，仇没报，冤没申，血债只好命来偿。纵身一跳，一了百了，与莫愁在湖里相会了。台下的观众在哭，领导人也跟着抹眼泪。这些人眼泪来之不易，平rì一本正经，掩着盖着，现在倒露出真面目来。
慢毒药在大幕边看着观众擦着眼泪擤着鼻涕哽咽着哭，他也哭了。毋庸置疑，能感动这么多人，这戏是成功了。
周玉玲把她的技艺发挥到了极点，情感张扬得淋漓尽致。
这是李导演在演出后说的。;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