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情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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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面阳光普照,温热宜人,天空被洗濯一番,格外干净明亮。难得这样的好天气,院子里忙碌一片,女人们抓紧时间忙着洗衣服、晒被子。

    女人忙,男人也没闲着,房门大敞,大老远就能听到他们争论的声音。黑三说:“你提的意见,我接受,但我请教,小说和故事区别在哪?”黑三最近写了一篇小说请慢毒药指正,慢毒药依照自已的观点,说他写的东西不像小说,像故事。黑三初次习作,不谙其道,谦虚讨教。慢毒药说:“我也只知皮毛,高深的东西,我讲不出来。这样说吧,小说讲细节,故事讲情节。细节就是从小处说事,把小事说得生动有趣,这就是小说。情节就是个过程,是时间得出的结果,制造悬念,而后解开,这就是故事。”黑三心存疑窦,说:“那小说就没有故事吗?”慢毒药说:“小说里当然有故事,没有故事的小说是散随笔了。关键是故事只是小说的皮,不是骨也不是血。”二斤半在一旁帮腔:“小说是用来读的,故事是用来讲的,小说是绕着写的,故事是直着讲的。对不对?”慢毒药说:“我们读小说,很多的时候能读出小说之外的东西,这是小说的高级之处。”黑三说:“把故事讲生动了,讲圆满了,不就成为小说了吗?”慢毒药说:“故事是没有细腻的人物情感走向和心理活动的,说到底就是前因后果,而小说正好相反,淡化故事,注重的是人物刻划。”慢毒药接着说:“小说有嚼头,有回味,看了还想看。故事简单,粗略,一遍就够了。汪曾祺小说《受戒》就是如此,你说它有什么故事,没有故事,它就是生活片断,就是一幅幅乡村水墨画。”慢毒药正在高谈阔论,画地图跑了进来,叫着:

    “不好了,不好了,周玉玲和她妈吵仗了。”

    慢毒药问:“吵就吵了,关我们什么事。”

    画地图望着黑三说:“她妈晒被子,垫被底下翻到一封情书。”

    黑三头皮一麻,血一下冲到了脑门。

    大家都把目光投向了黑三。

    “谁写的情书?你写的?”二斤半问黑三。

    “不是我写的。”黑三矢口否认,心里却是恐慌不已。

    慢毒药问:“情书没署名?”

    画地图说:“没署名,大家都在议论呢,她妈问周玉玲是谁写的,周玉玲说不知道,她妈就把情书送给指导员了。”

    黑三的脸都黄了,像在众人场合被人扇了耳光一样,脑子里空白一片,不知该怎样应对。他在心里大骂,我āo你个妈,āo你个妈。

    二斤半说:“那吴小双、金月来没拦着。”

    画地图说:“她俩敢呀,也想挨骂呀。”

    慢毒药说:“送给指导员又能干什么,没有署名,能找福尔摩斯来探案?女孩子收到情书正常事,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黑三思想迅速转了一个弯,慢毒药给他一个启示,只要不署名,谁也不敢指认,即使知道,也只能放在肚子里。没有人去验证字迹,也无法从笔上判断。黑三一身冷汗,惊魂未定。弄拙成巧了。情书不署名,完全是无意之举,当时黑三只觉得没有必要,当面递交,验明真身,比签名盖章真实。从另一个角度分析,是黑三不自信,害怕被人抓住把柄。若是自信满满,堂而皇之找周玉玲,何须再写情书。写情书实是迫于无奈,自从周玉玲她妈来了之后,黑三便成了地下党,不敢光明正大地和周玉玲接触。爱情虽是朦胧,却更具吸引力,瞄上一眼,搭上句话,甚感美妙无比。如果说黑三是地下党,那范小兰就是特务,盯梢跟踪,让你不敢妄动。爱情有千方百计,无路可走再辟蹊径,明的不行,就来暗的,情书就是这样产生出来。黑三的笔还算好,费了两天功夫,趴在床上,潜心细作,倾尽笔力,拐弯抹角把心迹表明。虽是情书,里面却没有爱情字样,也没有肉麻的甜言蜜语,只是表明自己对事情的认知,和自己为人处事的态度。通篇读去,与其说是情书,还不如说是普通信件。写好了信,装进信封,利用吃夜宵的时候,背着他人,往她手里一塞,再装作无事人一样走开。地下党当成功了,可保密工作没做好,特务晒被子,无意把情书晒了出来。受者好看,授者难看。情书只限于当事人看,若公布于众,就现丑了。这就像女人,**只能给自家男人看,而不能对外展现。眼下是**出现,脸上却蒙着布,可冠名张三亦可李四,辨不清是谁了。因为没有署名,给黑三留下了脸面。

    其实大家都知道情书是黑三所为,但都不去说破。

    二斤半说:“本来是件好事,被她妈这一抖露,倒变成了丑事。”

    黑三暗自后悔写了情书,更恼怒周玉玲看后没有撕掉。

    画地图说:“她妈是不是变态呀,这样做有什么好处?借机炒作,提高她女儿的身价,还是杀一儆百,让人不敢再去追求她女儿?”

    慢毒药说:“这是犯法的,是干涉子女婚姻zì yóu。”

    黑三终于缓过劲来,说:“瞎子放驴——随它去,管她呢。”他觉得爱情太危险了,不能再继续下去了。

    慢毒药说:“天仙玉女又怎样,寂寞广寒宫,苦的是自己的青hūn年华。”

    二斤半说:“说到底,是她妈眼里有油,瞧不上我们这些农村人。”

    慢毒药说:“英雄不问出处,陈胜吴广朱元璋哪个不是农村人,草根更出人才。”顾左右而言他,都在为黑三仗胆说话。

    黑三心里发狠,我他妈一定要活出个人样。

    外面一片嘈杂,吴小双金月来羊脂球涌了进来,吴小双说:“周玉玲她妈从指导员那回来了,又在和周玉玲吵呢,黑三,你赶紧去看看。”不知她们是在为黑三抱不平还是替黑三担心。

    黑三火气大得冲天:“我吃饱了撑的,情书又不是我写的,找什么锅腔蹲。”

    大家面面相觑。

    此时的黑三什么都不想,只想要回那情书。毁尸灭迹,让它不复存在。

    黑三这边不好过,周玉玲那边更遭罪。吵,骂,她妈嘴角冒沫,难听话骂交了,还口口声声都是为了周玉玲好,不让她往火坑里跳。周玉玲身上有了抗体,尽由她妈揉捏,吵累了,骂够了,也没觉得伤在哪里。周玉玲是有策略的,不作猛烈反击,以软抵抗的方式消耗敌人的有生力量。狂轰滥炸终有尽,偃旗息鼓安静来。双方交战终于停火,周玉玲说,你管我一时,能管我一辈子吗。范小兰说,只要我不死,我就要管到底。周玉玲嘲讽里透着无可奈何,反正闲着无事,你就管吧。娘俩累得疲塌了,不再说话,都在呕气。一个伤神,一个伤心。外面人来人往,话语嘈杂,娘俩陷在孤寂的房间里,没有人来打搅,没有人来凑这个热闹。悲哀了。周玉玲心在流血,她现在想的不是自己,而是黑三。千错万错都是她周玉玲的错,她不该把情书压在垫被底下,她不该让她妈晒被子。她自责,她愧疚,她觉得对不起黑三。她的心思集在一个点上,就是讨回情书,不让情书传出去。可现在问题来了,她妈把情书送给了指导员。东西一转手,xìng质又变了。像市场的买卖,自己的东西变成别人的东西,不好再回头要了。周玉玲犯难,怎么向指导员张这个口。想了半天,没想出来,就那么愣坐着。

    下午了,周玉玲终于有了行动。她找指导员要情书。尽管难堪,还是厚着脸皮来了。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心有多么地一往无前,多么地视死如归。见到了指导员,却又说不出话来。换在平时,指导员会问,今天怎么样?完全是不关痛痒的关心。可今天指导员也改常了,看着周玉玲也不说话。这更难堪了。周玉玲知道指导员心思——不愿她与别人好,见不得她与别人好。自私。自私。周玉玲头脑一锅粥,不情愿、难为情,一肚子委屈,一肚子话,快要憋死了。周玉玲急了,一急就乱了方寸:“指导员,你把情书给我。”脱口而出,生硬得没有余地。指导员笑了,没来由地笑了:“你妈刚送来,你又要要回去,娘俩拔河呢。你让我听谁的?”周玉玲说:“当然听我的。情书是我的,她有什么权利送给你。”口气虽硬,目光却是怯生生,她害怕指导员不给她。指导员说:“她没权利,可情书怎么在她手里。”周玉玲气愤了:“是她不讲理。”指导员说:“你妈不讲理,又不是我不讲理,你冲我喊有什么用。”周玉玲眼泪汪汪:“我没冲你,是气我妈。”指导员说:“看你急的,气有什么用,有话慢慢说。”指导员竟自坐下,态度可亲可近起来。周玉玲不坐,缓口气,把上午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指导员带着讨好的腔调说:“情书本来就是你的,你妈是个胡团子,拿给我干什么,我去调查人家,还是处分人家,挨不上的。”周玉玲说:“我摊上了,她要闹,我能怎么办。”指导员说:“那你撵她回家不就完了。”周玉玲说:“她要是听我话,她就不是我妈了。”指导员也无奈:“你妈这样做,影响很不好。”周玉玲惭愧,低头不说话,一副懦弱的样子。指导问:“情书是谁写的?”周玉玲不作声,她觉得指导员不该问,便宜都被你占了,人家写封情书都不行呀。“是不是黑三?”指导员自找谜底。周玉玲不出声,算是默认。

    指导员从抽屉里拿出情书递给周玉玲,说:“情书我看了,笔不错,有才。”不知是抑郁还是调侃,指导员的话有点酸。周玉玲拿着情书,含含糊糊地说:“不知他气成什么样子呢?”

    这天晚上,黑三收到周玉玲的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对不起,不是有意的。信从指导员那里取回。勿念。

    黑三的气恨像篮球被戳个眼,终于不再绷得滚圆。周玉玲的一声对不起,像一副止痛膏药贴在他受伤的心上,止住了痛,并且还有一种凉嗖嗖的慰藉。;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