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那些人的故事(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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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为不懂,所以不通;因为不通,所以不懂。现任与初恋之间总隔着遗憾,隔着嫉妒,隔着一段难以言说独属于己的往事,隔着几分少年时最贴心的浪漫与美好。沈飞揣摩出这么一段理论,矜矜然自以为得意,不禁摇头晃脑,准备做一首诗。憋了半天,吟出两句“乍见犹疑梦,花容竟已更”来,正yù要众人品鉴一番,蓦然发现气氛有一些古怪。

    但见月照僧面容肃穆,三皇子凝神细听,连陆虞也收起了惯有的倨傲。包括萱萱在内,所有人都目不转睛的望着鹿霜青。鹿霜青正在讲他的故事,偏偏沈飞却一个字儿也听不到,只能看到他的口型不时变化着。沈飞叫了几声,没人搭理他。料想是在场的某人听不惯他讲初恋,施展了秘术,将他周身于外部隔绝,既能阻止他喋喋不休的插废话,又是当场打脸:你不是不信“两世相通”么?那就不通好了。

    沈飞骂了几声,只能自己听到,便不再枉费气力,好在阿呆没有出手像对付三皇子那样对付沈飞,被隔绝的只有声音,视线无阻。沈飞自小就爬墙上树,与各府上的小姐丫鬟私会时不方便出声,只得对口型。久而久之,于唇语一道那是极为jīng通的。所以此刻虽听不到声音,感受不到鹿霜青讲故事时的绘声绘sè抑扬顿挫,但只看他口型,倒也能辨出仈jiǔ分内容。

    在此之前,鹿霜青从未讲过故事,所以不大擅长各种倒叙夹叙的技巧,于是也学着三皇子,从三岁开始讲起。

    “看样子,我比这位殿下要幸运地多。这位殿下十二岁时才有自己的名字,宣仁是吧?不好记也不好听!我的名字就响亮多了,鹿奴十八!三岁时,恰好赶上阁内修点花名册的好rì子,于是我便被记录在册。那一rì,我的父亲鹿十七牧灵鹿归来,激动的抱着我可劲儿亲。因为一旦被录上名薄,就代表我从此正式属于袖风揽月阁的一份子了,每天都会有和父亲同份量的口粮发放。父亲再也不用隔三差五的偷偷克扣专供灵鹿的仙草灵根给我吃,而我将再也不会挨饿了。”

    “父亲激动的彻夜未眠,翌rì天未亮,他就抱着我出门,说要去山巅看云海rì出。那山名叫‘大荒山’,是阁内驯养灵鹿的牧场,云海rì出每天都有,我却从未看过。”讲到这里,鹿霜青斜眼瞥了瞥面具男子。面具男子轻轻一笑,说道:“看惯了残星破月,哪里还看得上云海rì出?”

    鹿霜青续道:“不是不想看,而是不敢。阁内有律:观云者斩,辩rì者囚。父亲身份卑微,一向兢兢业业,不敢逾矩半点。那一rì豪气陡发,非我带我去观rì,母亲怎么样都劝不住。父亲说,rì月星云是天之四象,最能增人气魄,他不想我和他一样,一生为仆为奴。”

    “我们登上山巅,到一崖前。父亲说,这崖就是最富盛名的无稽崖,是观rì赏云顶好的去处,他就曾见过阁主来此登崖远眺。那山崖极险峻料峭,父亲武功不高,不能带我上去。正巧副阁主的坐骑灵鹿便在旁边,父亲负责照料它多年,因为极为熟稔,便将抱我骑到了灵鹿背上,由它将我们驼至崖巅。”

    “其时天sè尚早,东方微白。红rì未升,只是于云海苍茫处隐隐透出一抹红霞。这景致,于今想来都是生平所仅见的美景。但是我当时年仅三岁,哪里会对这些感兴趣?倒是因为山腰处云海翻腾,遮住了视线,因而好奇,问父亲:‘山下有什么呀?”父亲环视四周,见没有旁人,才回答我:‘有一座深谷。’我又问:‘咱们能骑着它下去玩吗?”父亲拍了我一巴掌,训斥道:‘不得乱说’。”

    鹿霜青讲故事的技巧极糟,没有开头,没有铺垫,就像女人的rǔ沟那样,“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听得月照僧诸人一头雾水。阿呆在带鹿霜青回来的路上听他粗粗讲过一些,隐隐明白鹿霜青口中的大荒山无稽崖下深谷便是囚禁鹿十七的“炼魂谷”,谷内每rì神火七炼,正是鹿霜青的痛处,于是阿呆脸上愤然,却没有出口。面具男来历神秘,这时鄙夷一哼,说道:“炼魂谷乃四派共建,后来被袖风揽月阁独占,当中所囚俱是通天人物,就凭你们父子?哼,区区鹿奴,也配‘下去玩’?”

    鹿霜青似乎极为厌恶这个不以真面目示人的面具男子,被他嘲弄出火气,言语便更加尖刻:“通天是夸夸其谈,通幽却不假。揽月阁内尽人皆知,昔年有几位碧梧归云楼的高人深夜造访炼魂谷,要去搭救谷内关押的一名恶僧,正好撞见阁主。啧啧,那一战......”

    鹿霜青故意卖了个关子。他讲的是号称高高在上的不可知世界的轶闻,虽不知那些人的境界究竟如何高妙,于月照僧、陆虞等人听来却远比沈侯叶傅的对决更加吸引人。

    “那一战于弹指间结束。归云楼的高人们在阁主面前成了侏儒,成了矮子,抬手间便被镇压于谷内,至今不得再见天rì。哦,有一人辈分太低,阁主不屑和他动手,是少主亲自出手料理的。那人和少主对赌,能撑过一百招便放他安然出谷,撑不过也得滚,谷内不关无能之辈,不过须从少主胯下爬出去。”

    “那人名叫云重九,重九一十八,所以少主只和他过了十八招,他从少主胯下爬了十八趟。”说到这里,鹿霜青难得的哈哈长笑,目光咄咄逼人,直视面具男子,嘲讽道:“垂云直卷重霄九,yù饮月宫桂花酒。碧梧归云楼的九公子号称四派年轻一代中的扛鼎之人,一向与我揽月阁少主齐名。不知胯下之辱的滋味如何?云重九,你此番尾随少主下界,准备再和他过几招?”

    此话打脸。面具男子脸上覆着的灰sè面具上浮现出一抹红云,剑眉微竖起。良久才道:“故事里的事,说是也是不是也是,说不是也不是是也不是。”

    讲故事与听故事,可以针锋相对,但终究多了几分陈年旧怨的平淡,少了几分剑拔弩张的肃杀。这时,抱剑的葛无道匆匆赶到侯府厅外,求见三皇子,送来密报一封。

    密报写在半幅扯下的衣襟上,字迹潦草,用污血写就。是军情大事,三皇子也并不忌讳,当众念出:“叛军三万,自东荒揭竿,取水道渡大淮河,经齐鲁,下黄州,兵锋北上,昨晚过幽燕,今晨直逼京畿,与龙蟠、虎贲、狼骑三大营相持,隔十里而驻。”

    一报未完,又有人通禀,三皇子不胜其烦,索xìng命葛无道横剑于厅门,但凡有军报,便向厅内大声宣读。这等做派甚是儿戏,而且比较聒噪烦人。阿呆不满,嘟囔道:“这里又不是什么军机处、南王府,你婚也退了,故事也完了,不如先回去忙去?”

    三皇子道:“听故事远比讲故事更重要。未取兵符,我回去又能如何?叛军数万,兵势固然凶险,但在座诸位谁不能以一当万?”

    阿呆不再搭理他,一只手递给萱萱画乌龟,另一只手剥了雪藏的秋葡萄喂她。

    军情密报扎堆般的接连不断,葛无道宣读的声音竟再也没有停过,起先他还好整以暇,读起来不急不躁,抑扬顿挫,甚是清晰悦耳。

    “齐州刺史宁伟、州牧刘首壬报:大皇子宣武密诏谋士于东荒镇边军,设血酒宴,诱斩镇守太监孟东英,枭其首级以祭旗,旗书‘靖难护国’,兵陈十万,将列千员,戈锋北指dì dū,备援三万叛军前锋。”

    “锦州牧韩宗宪报:本州刺史孙法儒反,携军防图册夜遁南域总兵大营。新任总兵官陈志辉rì前到任,厉江流暗使亲兵阻其入营,拒不交接军务。放言:‘朝纲无道,竖子无谋,长皇子宣武英伟敏厚,当还都监国。’。

    读到这些时,葛无道尚有余心他顾,不时在空档中抬头偷偷朝厅内望两眼,探查三皇子的反应。后来各sè密报如雪片般飞传而来。有各州主官以正常渠道递来的秘折,有三皇子原先安插的探子情报,更有南王府谋士汇总的各方消息。直读得葛无道语速急促,满头大汗。

    “黄州反、青州叛、西凉三郡否认殿下监国。陵州刺史带家眷出逃入楚;大轮台寺更名小rì禅心寺,西海道总督挂印封金,入寺修行。”

    “中原武夫杜天焦摆‘社稷擂’,约战天下高手。称yù传昔年魔道第一人阳顶天衣钵,已有二品高手十三人,一品宗师三人赶赴豫州。”

    “大楚国来使换国书,使者系楚国大元帅苏天胞弟,已过襄阳陵谷关。”

    “碧城传人柳芙蓉与人对决于沧江虎跳峡。大江逆流十余里,白瀑立断五十丈,虎跳峡山岩崩塌,航路阻绝。余波毁船二百艘,淹地七百顷。是rì剑气贯白虹,战至夜间,垂星照荒野。柳芙蓉袖断半截,另一人发落一缕,探子不敢及近,不知双方胜负如何。此战三rì后,虎不敢啸,猿不敢啼。当地百姓惶然以为天谴。”

    “菰叶生单剑下高唐,于**十二峰烟波起处静悟三rì,自折神剑,低语此番入世不斗剑,只为乘云摘星揽月观rì饮酒品茗赏红枫。初下山时,有月光星雨剑气陡至,未阻其脚步,一苇渡水过沧江,会柳芙蓉于江滨醉仙楼。二人临窗论道,侍者奉茶,菰叶生云:‘未如南湖甘冽’,弃杯鲸吸沧江水如白练;侍者上酒,柳芙蓉云:‘未如碧城醇香’。有人醉而登楼,睥睨柳菰二人,后草书《念奴娇》半阙于璧,词云:醉仙楼上,一人饮,剑眉星目横瞥:‘我韵已成,看诸位,谁敢与某同列?’‘太白重生,杨妃奉墨,意气能颃颉?’‘我今来也,诸君形等虚设!书罢飘然而去。”

    “柳菰去后,有白衣人泛竹篾舟而至,舟行浊浪间,江滨武者万剑齐鸣。疑为叶太傅。”

    ......

    此类情报林林总总,约有数十条。起先多半是政论军情,后来大多都是江湖消息。厅内诸人越听越惊,听到柳芙蓉与人对决,致使“大江逆流十余里,白瀑立断五十丈”时,面有得意之sè,又听到菰叶生下高唐,“鲸吸沧江水如白练”时,得意之sè转忧。当葛无道读至白衣人泛舟万剑齐鸣时,三皇子腾然站起。

    便在这时,师弟辰义廉匆匆赶来,一把推开葛无道,朝厅内禀道:“殿下,城外急讯,有一骑绝尘,直冲叛军中军帐夺旗。叛军不敢缨锋,万马避退。”

    “那人视龙蟠虎贲狼骑三军如无物,轻骑直过,已入了皇城。城内御林军拦他不住,已到了侯府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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