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那些人的故事(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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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皇子的故事已讲完,他的目的也昭然若揭。说是三件事,取兵符才是正经,至于退婚,不过是为了减少阻力而卖给阿呆的一个面子罢了。可惜阿呆丝毫不领情,不耐烦的催促道:“第三件事儿呢?一并说出来。大家都还等着听其他的故事呢。”

    三皇子有成竹在胸,因而不急不躁,淡淡道:“不妨先听,听完各取所需。”

    高人们所讲的故事,不是寓言,不是童话,更不是风月书局刊行的那些世情小说。在这场仅有阿呆、萱萱、沈飞、三皇子、月照僧、面具男、陆虞、鹿霜青七人参与的小型‘故事会’里,故事内容本身的意义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听故事的那些人。

    所以讲故事需要有技巧,谁先讲自然也就成了一个问题。此处是武安侯府,沈飞是主人,但他不过区区二品境界,没有资格讲,说的更不客气一点,他能叨陪旁听已经算给足他面子了。三皇子监国,也算半个地主,所以当仁不让,第一个讲故事,第一个提要求。他讲完之后,客厅里陷入了一阵短暂的沉默,没有谁先开口。

    厅内七个人,分成四个半阵营。阿呆萱萱沈飞算一个;三皇子面具男算一个;月照僧算一个;陆虞算一个。鹿霜青武功虽高,此刻却泯然众人矣,他背弃了高高在上不可知的袖风揽月阁,也不知道他真正的立场,所以只能算半个。四个半阵营之间隐隐对立,相互又不熟,自然不会虚伪地在讲故事的间隙里寒暄客套,像什么“别来无恙”“令尊金安”之类的话是绝不会说的。

    大家都不开口,气氛便难免有一些尴尬。于是只好不住饮酒,不住吃肉。酒是不可多得的碧城仙酿,肉脯更是世间仅有异种白鹿,三皇子等人注重仪表风姿,吃的还算矜持,而月照僧的表现就比较突出了。他并不忌口,埋头一味猛吃猛喝。他坐在上首,离沈飞较劲,仗着地势之便,自己动手添酒添肉,顷刻间沈飞最后的存货便荡然无存。

    沈飞心中滴血,终于忍不住开了口,轻唤道:“大师?”月照僧似乎没有听见,依旧吃的津津有味。沈飞加重了语气:“大师!”

    月照端起空空如也的盘子,递给沈飞。良久,见沈飞依旧不添肉,略微不满的嘟囔道:“别小气,总要吃的尽兴嘛。”

    不守清规戒律的和尚一般都比较无耻,这类和尚还往往大有身份来历,耍起横来无人可治。沈飞不再搭理月照僧,环视了一眼,见诸人身边几上酒已饮尽,肉也吃的差不多了,只有鹿霜青的那盘肉脯只拈了一片便不再吃了。于是轻轻击了几下掌,厅门外候着的小厮闻声进来,给诸人将酒盏换成南湖清茗,肉脯换成时鲜果品。

    清茗果品虽好,终究是世俗之物,毕竟远远比不得碧城仙酿,是以众人均觉无味,连尝尝的兴趣的都欠奉。只有鹿霜青不吃白鹿肉脯,枯坐这许久,嘴里清淡,便自顾自的取了各sè果品来吃。沈飞奇道:“鹿兄怎么反倒比月照大师还像个和尚?这肉不好吃么?”

    鹿霜青反问道:“我闻天下至鲜者人肉,沈兄可吃人肉么?”

    沈飞一阵作呕,摇头道:“决计不吃。就算吃了能长生不老我也不吃。”

    不料鹿霜青突然发作,怨毒之sè溢于言表,狠狠将盛着肉脯的碧玉托盘摔在地上。沈飞不解,不知道自己哪里得罪了鹿霜青,竟让他突然生这么大的气,正yù告罪,却听鹿霜青冷冷道:“你是人,不吃人肉;我姓鹿,不吃鹿肉。”

    原来是撒泼耍横、无理取闹啊!于是沈飞反诘道:“此言不通。按照鹿兄的说法,姓牛的便不吃牛肉,姓马的便不许骑马了么?”

    鹿霜青原本xìng情乖戾,心理有些变态,这时却冷静了下来,没有理会沈飞的反诘,指了指地上散落的肉脯,缓缓道:“我的故事,便从这一盘白鹿肉脯开始。”

    沈飞翻了翻白眼,几yù吐血,不满道:“不要把什么旧账都赖到我武安侯府好不好?三殿下毕竟还算同父亲、同我有些瓜葛,所以故事从这里开始。敢问鹿兄你,我们很熟么?你昨天晚上才被苏兄带到府里,睡觉都是在马厩里睡的,这也能和我家的白鹿肉脯扯上干系?”

    鹿霜青道:“肉脯从哪里来?”

    “当然是从白鹿身上来。”

    “白鹿从哪里来?”

    “父亲亲自猎于莽莽群山中。”

    鹿霜青沉默片刻,又问:“莽莽群山在何处?”

    沈飞正yù回答“在西郊”,蓦然瞥见三皇子的瞳孔骤然紧缩,于是改口道:“不知道,反正不是你家后院。”

    莽莽群山本无名,因在dì dū西郊,故名“西莽山”,山不甚高,隐有虎踞龙蟠之势,山中有溪,水质腻香如胭脂,东流入皇城,汇聚成胭脂池。昔年高祖开国,军西莽山,是夜见龙光冲霄,直shè牛斗之墟。曰:“可为寿宫矣。”乃征役夫巧匠三万余人,历时廿三年,皇陵成而高祖崩,遂葬龙光起处,以期皇祚万世不易。开国至今,凡百一十五年,高祖武皇帝、太宗皇帝、宣宗德皇帝、仁宗孝皇帝均葬于此。高祖有遗诏,例行万世:“德配于天,皇陵不祭;恩被于地,皇陵不祀。非天子者私入西郊,杀无赦。”

    此为关于莽莽群山西郊皇陵的记载,三皇子早已于心中熟烂,于是漫不经心的问了一句:“沈侯常去西莽山游猎么?”

    沈飞道:“差不多每年都要去一次。”

    三皇子的目光更加幽冷,应了一声“哦”,又道:“鹿兄请继续讲下去。”

    鹿霜青却恍若未闻,怔怔的看着地上的零散肉脯出神。良久,才冷不丁的问道:“沈兄,白鹿的皮还在么?”

    沈飞想了想,觉得这事儿也不算什么隐秘。连肉都成了盘中餐,一张皮自然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于是答道:“还在。父亲说白鹿皮毛光滑温腻,便硝制成了靠垫,挂在了书房太师椅上。”

    鹿霜青闭起了眼睛,似在追忆往事。忽道:“能取来看看么?”

    这个要求算不得如何过分,却惹得沈飞不悦。他本不是小气的人,但白鹿皮靠垫毕竟是沈重阳书房的物件,就算是沈侯亲子,他平常也不敢乱动的。

    这时,三皇子也道:“一方靠垫而已,又不是沈侯碎星刀,能有什么为难的?沈二,取来让诸位开开眼界也好。说起来,白龟白蛇的故事听的多了,却没有见识过白鹿。”

    月照僧亦道:“鹿类胆小,皆擅隐匿。白sè不利于生,是极罕见的。此事反常有妖,老僧也想见识一下,看看究竟是何方异种。”

    沈飞瞥了三皇子一眼,冷冷道:“兔子也是白sè的,你们要不要也看看?不过我府里可没有,须得去殿下南王府里去逮!”

    月照僧到底是佛门高僧,久避尘世,不晓得“兔子”一词的双关用法,于是认真解释道:“兔子虽白,是因为被人养着,没有生存之忧,白sè漂亮惹人怜,所以越白越好,没有什么稀奇的。你看那野兔,不都是灰sè的么?”

    这个老和尚极其啰嗦烦人,讲话没有一点内涵。鹿霜青讲白鹿,是为了引出自己的故事;沈飞提及白兔,是为了讽刺三皇子的特俗爱好。偏偏他一个和尚,研究家兔野兔一本正经,听得三皇子羞怒,鹿霜青鄙夷。萱萱却突然来了兴致,脆生生的应和道:“对啊对啊,小动物都是白sè居多,萧雪养的小乖也是白sè的,老是汪汪叫,也不咬人,可好玩了!”

    萱萱最近智商有点要命,所以沈飞和阿呆见怪不怪。其他人却听的想骂人,本来好不容易营造出来的神秘气氛被她这么一闹,顿时就荡然无存。沈飞为妹妹的表现感到丢人,于是没有底气拒绝大家的要求,唤来乔基,命他去侯爷书房去取白鹿皮靠垫。

    乔基领命,却磨磨蹭蹭不肯去,直到沈飞快发火时才理直气壮的顶了一句:“那门又不是用钥匙开的,我打不开。”

    沈飞这才想起,父亲的书房整个就是一玄铁疙瘩,铁门极其沉重,非一品境界不能开。

    鹿霜青摆摆手,挥退乔基,道:“既然不便,就不必取了。不用看我也知道,那张鹿皮上烙着一副地图,附注四字:‘两世相通’。”

    沈飞哈哈大笑,微微嘲讽:“唔,两世相通。鹿兄当真是在讲故事了。”

    此故事非彼故事,鹿霜青面sè一寒,瞥了一眼阿呆,终于没有对沈飞发作出来,冷声道:“你不信?”

    沈飞道:“你的来历,我也多多少少能猜出来一点。来自号称高高在上不可知的另一个世界。这便是所谓‘两世相通’的由来么?”

    “世有腐儒,辄言‘于出世中入世’云云,实在可笑之极。这世界是你想出就出,想入就入的吗?史载前朝末帝曾劝饥民‘何不食肉糜’,民间更流传着东宫娘娘包饺子,西宫娘娘烙大饼的笑料,可见权贵与贫贱两不相通;诗圣著《剑心阁诗话》,云童子宜读‘意yù捕鸣蝉’句,宫女宜读‘承恩不在貌’句,可见村童与宫女两不相通;适才月照大师论脉跳,说寻常武者练皮骨,一品宗师练血气,可见庸才与高手两不相通;幼年时我随父亲去大轮台寺,见有香客垂涎旁边庵里一美貌小尼,被僧人赶出,愤愤嘶喊‘和尚动得,我动不得?’,可见僧与俗两不相通。世界如一,同在昊rì青天明月白云之下。没有两个世界,只有两个阶级。”

    高谈阔论一番之后,沈飞极满意自己的口才高见,于是话锋一转,邪笑道:“如果非要扯到‘相通’二字的话,我想这世界上也只有镇国公府上萧雪小姐的香闺与我的hūn梦相通了。”因为和阿呆接触久了,沈飞也染上了一个贱毛病——一提起意中人立马就飘飘然忘乎所以,所以又意犹未尽的引用了两句诗:“可惜啊!人似秋鸿来有信,事如hūn梦了无痕......”

    萱萱瞧不惯哥哥的无耻嘴脸,故意道:“咦,林小跞怎么在窗外偷听呢?”

    沈飞明知是妹妹诈他,依然心虚的望了望窗外,撇嘴道:“这是我的初恋,她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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