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我要我要我还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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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风脸上滞留的温情一扫而光,终于恢复成那固有的招牌式微笑。他嘴角弯出的弧度恰到好处,因而显出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淡漠。

    贵为佛子,自然最重风仪。于众人瞩目之中,他总得表现出“多岐为贵,不取苟同”的雅量来。就算偶尔听到不和谐的声音,他也只是淡淡驳一声“这位师弟说的不错,只是有一条……”。虽然谁也不知道他“这一条”的标准究竟是哪一条,但很显然,阿呆不在他这一条的范围之内。

    一阵秋风袭来,将禅房内吹的极冷。

    “或许,你说的都是对的。但如果没有你,就无人知道我是错的。”

    阿呆jǐng惕的直了直腰杆,觉得浑身不自在。佛子虽未动手,但已有一股如渊似海的气势挤压而来。禅房中宁寂,他却似乎真切的看到了大海奔涌,听到了滚滚雷音。

    突然,阿呆严肃的说:“你要是敢打我,我就将你妄动凡心的事儿告诉所有和尚。”

    阿呆使用的台词很劲暴,再配上他那严肃的表情,理论上应该有很强的威慑力。毕竟从古到今,生活作风问题都是上位者最忌讳的话题。大家都知道,大家都不说。一旦被摆到台面上,那就成了鱼死网破的政治问题,是很严重的。可惜佛子丝毫不为其所动,准备将斩草除根的目标进行到底。他名为秋风,又不是hūn风野火,自然务求一烧就尽,一吹就死。像阿呆这种野草,一辈子也就只有这一荣一枯了。

    “我为佛子,秉承佛辉。不是由你见过的那些小和尚们推选出来的。你就是告诉他们又能如何?何况僧人往生极乐,而你只能永坠幽冥。真以为你的话是仙诏佛旨,能上达天听?”

    能亲手毁灭一个不弱的生灵,那是极有快感的一件事儿。佛子脸上淡漠的冷笑化为挪揄。他在等待阿呆最后申辩或者挣扎。

    然而阿呆却极为不屑的撇了撇嘴。他从这个看起来骄傲强大,不可一世的佛子身上窥到了配角的影迹。

    “英雄果然莫问出身,狗熊果然莫看血统。有些人,天生就干不了大事!”阿呆心中暗道。在侯府中体验到的世俗智慧当真能套用一切。秋风佛子的出身,知客僧曾略略提到过一句:“和皇帝一样。”是天子骄子,受大佛教诲,沐诸天神辉。看似高不可攀然,而骨子里却有一种十分宝贵的气质:也忒平易近人了些!要打就打,要杀就杀,你废个什么话嘛!dì dū书局印制的那些血腥暴力儿童不宜的小说中,无论是江湖混混还是黑道大枭,在杀人灭口前都爱喋喋不休,讨论一番杀人动机,展望一下死后处境。可那不过是为了凑字数、拖情节,好多卖银子的。您堂堂一个佛子,难道还在乎这点稿费不成?

    阿呆忍不住想起了叶西灵。

    在这马上就要被人灭口的紧要关头,突然想起另外一个毫不相干的人,不是因为阿呆神经大条,也不是因为叶西灵那老小子长的比较帅,更不是因为他的宝贝徒弟是自己最烦的情敌。

    而是因为相对于这位不守戒律的佛子,叶西灵显得更加可怕!

    回想起那rì自己偷袭叶西灵时的场景,阿呆至今犹自心有余悸。长的像书生一般清瘦的当朝太傅,虽然境界未见如何高明,功力未见如何深厚,却心如铁石,沉着镇定。纵是仓促间遇袭,却连眼皮子都没有眨一下,二话不说,直接一剑就甩了过去,搞得阿呆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反而成了被动者,还受了不轻的伤。这也是他寄居dì dū以来吃的第一次亏。

    如果是换做秋风佛子,那阵势估计就大了去了。照着他这个德行,第一时间肯定想的不是如何击杀歹徒,而是先考虑歹徒的行凶动机、后台情况、政治目的,然后再考虑如何活捉歹徒,如何拷问歹徒,如何搞死歹徒,在搞死歹徒之前,应该总结点什么……

    再然后……再然后要么是歹徒一击不中,鸿飞冥冥,要么是再次伺机出手,格杀正在沉思的佛子。

    阿呆对自己这个推论很满意。他似乎看到了不可一世的秋风佛子是如何被人偷袭致死的场面。于是不由的开心咧嘴一笑。

    其实,阿呆这个傻笑,无异于五十步笑百步,无异于蜩鸠之笑大鹏。他的表现实在比佛子更加糟糕。佛子在出手前,向阿呆坦白自己的杀人动机这一行为,虽然很傻,但是很讲诚信,童叟无欺:就是要搞死你,反正你也跑不掉,你还能怎样?而阿呆的一系列心理活动,表明他犯了轻敌的严重战略错误。面对深不可测的佛子,他不抓住佛子留给他极有限的时间思考如何逃跑,或者如何反制,反而老神在在,假装事不关己的采用比较类推手法研究了一番成功人士的心理学,居然还有雅兴做了一个敌方前景预测。

    这种行为只能归纳成俩字:找死!

    秋风佛子的耐心终于消耗殆尽,阿呆嘴角咧开的带有幸灾乐祸意味儿的笑让他感受到了极大的不尊重。所以他也不准备尊重阿呆了。毕竟佛门又不讲究什么人道主义,什么天赋人权。

    冷笑扬起,杀机骤现。秋风僧狭长的眼睛中陡然shè出两道jīng芒,径自罩向阿呆。阿呆犹自在思考佛子的xìng格缺陷,这一下猝不及防,被shè了个正着,顿觉寒芒生背,如坠冰窟。继而手足僵硬,连心跳都凝固了。不禁暗道:“记得这招叫什么来着?好生厉害!”

    目光本是无形,可在佛子使来,却彷佛有了**融魄的神效。偏偏这佛子的功力极其绵深,如无底洞一般,催发神芒,经久不息,一双眸子越发的明亮了。

    阿呆受制,无从躲闪,也无需躲闪。这世间,还有什么东西能快得过“光”?无奈之下,心中虽然叫苦不迭,却也只能咬牙硬抗。在侯府时,通过偷听包皮皮等人的谈话,他隐约知道某些男人在某些场合刚开始时看似刚不可摧,实则没有耐久能力。包皮皮偶然之间透露的那些专业术语诸如“早泄”、“疲软”之类,正是他此刻咬牙硬抗的希望。赌的就是自己比佛子更男人!他哪里知道,佛门流行的童子功,讲究的就是弥刚弥久,滔滔不绝。片刻之后,他已觉四肢如冰,一动也不能动了。脸上涔涔冷汗如融雪般滑落,只剩下一张嘴还能呼气。而秋风僧依旧气定神闲,不住催发眸中神芒,颇有一种不将阿呆阿呆炼化成水就誓不罢休的架势。

    一束舍利定魂香已过一半,又是一截香灰悠然落下。似乎是摄于佛子神威,连阵阵冷风也不敢进屋了,只在窗外盘旋。这截香灰散落在紫木几上,竟没有被吹散。

    阿呆早已瞄了那香火许久,只等残灰散落。此刻见时机一到,用尽残余气力,张口一吸一吐之间,一股气流自腔中卷出,喷向紫木几。香灰本就是极松散之物,被风一吹,顿时散成无数轻尘,夹杂在阿呆喷出的气流中,如一条灰龙,扑向佛子的眼睛。

    眼睛是人体最脆弱的部位,一旦被烟尘卷入,任他佛子功力如何超凡入圣,起码也得揉一揉。只要他闭眼一揉,那眸中神芒必然中断,阿呆得一喘息,脱困不难。

    然而,一旦战斗起来,佛子就好像变了一个人一样。处处谨小慎微,不肯有丝毫松懈。千般算计,俱都在他心中。见阿呆胸腹猛缩,他便早料到有此一招。虽不禁为阿呆的奇思妙想感到惊讶,却打定了主意:任你尘烟滚滚,我自岿然不动。最多是烟尘袭入眼睛,落下个迎风流泪的毛病。边流泪边杀人,不失佛门慈悲真义。

    武道如棋,双方博弈。阿呆虽然痛失先手,一不留神被屠了一条大龙,但论起狡猾,初临凡尘的佛子毕竟不是已在侯府历练多月,终rì和侯爷扯皮、和那帮子贵族勾心斗角的阿呆的对手。就在那股烟尘直袭佛子面门,眼看就要散入双目之时,却似乎因为力道不足而疲软了下来,只扑到佛子唇鼻之间。

    尘埃落定,佛子白皙的脸上蒙了一层灰。表情也变得极难看。倒不是因为阿呆餐风饮露,已经多rì未曾刷牙,他呼出的气息中隐有口臭味儿,而是那香灰伺机钻进了佛子鼻孔中,搞得他酥痒不堪,十分想打一个喷嚏。

    忍了又忍,终于没忍住。佛子迅速用衣袖掩住口鼻,打了一个干净利落而又十分压抑的喷嚏。

    这下完了。任你是人是妖,是佛是鬼,打喷嚏总归是要闭眼的。佛子虽然厉害,毕竟还没有超越人妖的境界。这是本能,他抗拒不了。

    闭眼就在一瞬间。秋风来不及细细品味打喷嚏过后那种yù仙yù死的**,就立马睁开了眼。他的眼睛越睁越大,终于像比目鱼一样突兀,彷佛见了鬼一般不可置信。

    他当然没有见鬼。他啥也没见。眨眼前阿呆站着发抖的地方只留下了一副字卷。字卷上被汗渍浸透的地方隐隐显出几个字迹:“有人能悟未生前!”

    回过头,佛子更加惊奇的发现,紫木几上已空无一物,那半束珍贵至极的舍利定魂香竟也不翼而飞。

    窗台,一只冷的飞不动的寒蝉静静趴在那里,似乎感受到佛子那能洞穿一切的目光,寒蝉用力的挣扎,扑打着不再透明的翅膀,陡然发出一声刺耳的蝉鸣。

    佛子神sè一冷,寒蝉彷佛被抽干了体内最后一丝水分,身子迅速干瘪,只留下一幅黑亮的蝉蜕。

    “我要杀的,你终究没有救下!”秋风僧低声自语,声音如秋风般肃杀。

    此时,舍利香香味儿已散,众老僧被蝉鸣一扰,从入定中醒来。个个jīng气饱满,好像年轻了好几岁。知客老僧飘身站起,环视四周,忽道:“有杀气!”蓦然听到佛子一声冷哼。方才恍然大悟,忙躬身施礼。

    佛子环视诸僧,见不过半柱香光景,他们的修为又上一层楼,举手投足之间,竟有了几分“道韵”。不禁满意颔首。但随即又想到剩下那半束定魂香居然被可恶的苏无尘掠走,若能完,说不定他们都能再进一步,完全超越一品境界,成为自己极大的助力。想到此节,一向从容的佛子脸上竟浮现出一抹忧sè,连道了三个字:“难!难!难!”

    俗话说,吃人嘴软,拿人手短。老僧们平白得了这天大的好处,脸皮再厚也不好意思拍拍屁股走人。虽不知佛子所谓“难”为何事,仍然都装作踊跃参与的模样,纷纷硬着头皮表示: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以大轮台寺为首的佛教徒将紧紧围绕在佛子周围,不惜一切代价为佛子分忧。

    佛子道:“我只说了三个难字,便不会有第四个问题。若助我完成……”说着,他指了指西方上空。

    “我要诸佛的光辉普照人世间。”

    “我要佛教成为诸国国教,要诸位成为诸国国师,要皇帝成为我佛最谦卑无怨的信徒。”

    “我要悖逆佛旨的妖邪永坠幽冥,万万世不得轮回。”

    附注:本章回目剽窃自袁枚《随园诗话》,据载是一位叫周雏鹤的道士所写,极富禅理。“无物可离虚壳外,有人能悟未生前”则是王重阳的手笔。中神通名不虚传,单凭这句便无愧全真教鼻祖之位。大家所熟知的“手握灵珠常奋笔,心开天籁不吹箫”一句,金庸老爷子在《shè雕》中所引,也是出自他的手笔。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