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束香起码有十几支,一尺来长。真难为秋风佛子那袭并不十分宽大的衣袖是如何藏下这等易损易折之物的。他也不怕丢了!盘算了好久,阿呆越发断定,如果能把这束香全部搞到手,哪怕是沈重阳有八个女儿,他也能一并下聘礼。
舍利香质地极软。佛子却见费什么力气,就将这束香轻轻的送入了紫木几的纹理间。禅房中备有香炉,佛子却弃而未用。似乎阿呆求之不得的香灰在他眼中竟如寻常灰尘一般。
旁边早有识眼sè的,从怀中摸出火石火刀,引了一束火苗过去。点了片刻,那香却毫无动静。知客老僧嘴唇微动,点火的僧人顿时臊红了面皮,尴尬退下。
大轮台寺为恭迎佛子临凡,特意取出了寺中仅剩的三支舍利定魂香,却只点了一支。并非因为他们小气,而是因为这香极难得,亦极难消受。用凡火是引不着的。
香有定魂之效,亦须魂力为引。寻常武者练皮练骨,超凡脱俗着炼气炼神。神气到了极致,始有固魂夺魄之能。此等境界,非一品之上不可窥。是以大轮台寺集寺中数位绝顶高手之力,才堪堪引一支而已。
佛子启唇,轻道:“凡火不可点,凡人亦不可点。”妖艳如血的香身映入他黑亮的瞳孔,恰如一盏冰灯凝入黑夜。那灯渐渐有了动静,终于幻化成一团跳跃的火苗。
青烟飘起,异香散开。脚臭味一扫而空。
一尊大佛,光辉能普渡世间。而他们心血所凝成的舍利香,自然能熏透满间禅房。片刻之后,香气愈发浓郁。包括方丈在内的诸位高僧再也顾不得同佛子寒暄见礼,或许,这也是佛子有意赐予他们的天才机缘。他们近乎贪婪的嗅着舍利定魂香所散出的略带腥甜气息的香味,盘膝坐下,各自入定。
定魂香的主要作用,并不是祛除脚臭味,而是定魂安神,清涤灵台。嗅之万魔不侵,诸邪避退,极易使人进入顿悟之玄境。
关于顿悟,佛经道典俱有记载。最著名的典故就是他们秃头界的老祖宗菩提树下苦思七昼夜,一朝顿悟,立地成佛。这传说影响了很多人,也造就了很多人不健康的世界观。他们以为顿悟就是平时啥事也不干,一味的傻吃闷喝楞长膘,长到像佛祖那么胖时就会自然而然的灵感迸发,然后就能称宗做祖。
事实上,顿悟和暴富绝不一样。这种玄妙的状态确实存在,却绝不是空中楼阁。它是采花大盗使用迷药时舔破的那一层窗户纸;是寻宝者闯地宫时找到的生门;是渔夫收起搅成一团的渔网时那个最关键的结;是负心汉向老婆解释为何夜不归宿时避开的她心中最敏感的那一个角落。世人只知艳羡佛祖顿悟后的万世尊崇,却忘记了他成佛前那七昼夜殚jīng竭虑的苦思。
阿呆不想顿悟,他只想沈萱。看着那一点点被侵蚀的定魂香,看着那散落在紫木几上的香灰被窗外偶然透入的清风吹作虚无,他的心也越来越紧。
而秋风佛子的心也越来越紧。尤其是他看到阿呆的眼神依旧清澈明亮时。这家伙目不转睛的盯着定魂香,似乎极为感兴趣。但他偏偏又对这难得的修炼机缘不屑一顾,甚至痛心疾首。如此舍本逐末、买椟还珠的愚蠢行径,着实让人费解。
可是,愚蠢的人又怎么能使得出“凭虚取物,隔岸引蝉”这等神乎其神的功夫?
于悄无声息之间将十丈外的一枚寒蝉摄至手中,佛子自能做到。就算再大上十倍百倍,他亦能不费吹灰之力。然而,寒蝉虽小,代表的却是一种境界,一种极高深的境界。
如此奇境,只应天上有,人间哪能闻?
佛子缓缓闭上眼睛。一股灵动玄妙的气息自他身上铺散开来,辐shè向四周。以眼观物,不如以心观物。然而眼与心,都有可能骗人。唯一不会欺骗自己的,只有灵识。佛子的灵识,自然不同于卖卜人的天眼通和刚成亲二三年、能从自己男人身上的胭脂味儿嗅出是哪家青楼的小妇女们的第六感。以通灵神识体物观人,绝无差错。
灵识掠过方丈、知客等一干老僧的身上。虽然能察觉到他们体内蕴藏着汹涌的力量,但佛子确信,承载着这些力量的枯瘦躯干,不过是**凡胎而已。掠过阿呆时,他所能感受到的,只是一片空洞。
空洞,其实并不代表空无一物。大海之水不可斗量,所以大海空洞;宇宙星辰不可计数,所以宇宙空洞。而一个人之所以显得空洞,要么身具无量法,要么确实是个白痴,再要么他没有灵魂。
佛子情愿相信阿呆是个白痴,但他又确信阿呆不是白痴;他无法接受一个随便来寺里游玩的香客竟会身具无量法,但他又不敢想象阿呆是一个没有灵魂的人。没有灵魂还能活下来,并且不是一具行尸走肉,那只可能是被人施展了“封魂”之术。魂是人之本,一旦涉及到灵魂,那便是真正属于诸神的禁忌神通。舍利定魂香固然珍贵,可也不过是一种类似丹药的辅助xìng物品,尚需佛门圣贤坐化前以心血炼成。纵观佛门,便是真正的诸佛,能施展“封魂”的,也不过一掌之数而已。
总之,能施展“封魂”之术固然需要不可思议之大神通,而被“封魂”之人却更加少见,万世难寻一例。毕竟,封魂不是官老爷们贴两张白条打个叉叉,再写上个越大越好的“封”字就可以完成的。功力虽有高下之别,魂魄却无贵贱之分。yù要禁锢他人三魂,须先舍弃自己七魄。如此损人不利己的勾当,谁肯干?
佛子想起了一则传说,脸sè愈发苍白。缓缓的收起了自己的灵识。灵识掠过坐下蒲团时,却意外的感受到一阵奇异的元气波动。
蒲团里藏着一卷纸。纸上写着两行字。
“大道得从心死后,此身误在我生前。”正是知客老僧特意为阿呆所留。佛子阅过,眼神骤然一亮,嘴角却扬起一抹不易觉察的笑意。这两句诗颇具禅意,不是凡俗手笔,唯有中间“心死”二字,未窥道之门户。
阿呆暗骂了一声扫兴。他是在知客僧的这两句后面续过两句的。没想到冒充绝代高人的美梦刚做了一个晚上,就要被人揭穿了。瞧着佛子目无余子的德xìng,肯定不会对自己感恩戴德,更别提顶礼膜拜了。
佛子似乎有意试探阿呆的底细,将这纸卷一抖,凭空展在阿呆面前。道:“世人说禅,无外乎顿悟,无外乎坐忘,无外乎心斋,于这‘心死’二字何干?”
阿呆认真解释道:“心死是万万不对的,和死心不同。比方说,你对一个姑娘死心,还可以对另外许多姑娘生情。而心死之后,所有的姑娘都不再美好,你活着还有什么意思?终rì面对一群红粉骷髅,岂非无趣之极?”
佛子沉吟片刻,并不以为阿呆故意用女人作喻是在讽刺他。竟点点头,道:“不错。心死之后,了然无味。我今岂是轻生者,只为从前死过来。不过有一条你说的不对,我从未对她死心过。”
阿呆哑然。他虽不知道为啥这佛子会对女人这么感兴趣,但是他并不想同佛子谈论从前。这等谈论,不过是相互交换自己的悲哀往事,你述说一段青梅竹马的甜蜜岁月,我追忆一段情天恨海的**生涯,搞不好最后大家还会拳脚相向,互相发泄一番。顶好的结果也不过是最好俩人惺惺相惜,喝的酩酊大醉之后勾肩搭背,道一声“与君共勉”而已。阿呆是失忆症患者,连自己从前叫什么名字都记不得,有什么资本去和别人谈论从前?他既做不了声泪俱下的倾述者,也没兴趣当同仇敌忾的倾听者:就算佛子从前当真有一段缠绵凄婉的故事,也不过是再撰一篇《情僧录》而已。侯府中有一位叫祥林嫂的中年嬷嬷,是萱萱幼时的nǎi娘。自萱萱不吃nǎi之后,她无所事事,终rì研究一些牵涉到伦理啊宗教啊之类的爱情故事,听得萱萱唏嘘感叹不已,听得阿呆厌恶烦憎不堪。
这种恶趣味,其实是品味的象征。阿呆不想做一个低俗的人。
而佛子显然没有这个觉悟。他已经入了戏,yù罢不能。回首往事,佛子脸上原本的孤傲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暖意。他的眼神也不再凌厉,变着平和。在这一刻,他似乎真的成了一尊安详慈和的大佛。就是头上那十二点血红的戒疤显得忒妖了些。
良久,佛子才蓦然回神,叹道:“此情可待成追忆,当时只道是寻常。前尘往事,不过一场旧梦,一场虚幻……”
话未说完,他便停住了。阿呆为了堵他的口,又将那副字卷推回了他面前。
那字卷上,有佛子之前察觉到的元气波动。
看天书,对于佛子来说并不难。这甚至是佛教徒的一项必修本领。据说有些和尚比较贫寒,全部家当也不过三个徒弟一匹马,无力打点藏经阁管带,就只能借到无字天书。佛子虽然不穷,能将珍贵之极的舍利香一烧一大把,但这种入门必修的手段,想必还是会的。
阿呆用元气写下的内容也只有两句:“无物可离虚窍外,有人能悟未生前。”
算不得如何如何高明,甚至连韵脚都是借知客老僧的。然而,当秋风佛子刚刚说出那“一场虚幻”之后阿呆就道“无物可离虚窍外”,至于“有人能悟”那自然也就有人不能悟道了。很显然,能悟的不是他佛子秋风。这是**裸的讽刺!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