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局长苦笑道:“不是我的指示,是下岗工人、退休工人的呐喊。我帐上的资金只够保两个月,不采取超常措施,下岗职工的基本生活费和离退休职工的养老金,你就是把我免了,我也保不住了。”
高克军把一叠件塞进公包,拧着眉头说道:“你说的正是我内心最发愁的事情。两个确保,迟一天不行,少一分不让,每月都得过这一关。你前一段扩大保险覆盖面效果怎么样?”
“不理想。出动上千人,攻坚三个月,只收了六七十万,杯水车薪,根本无济于事。”
高克军深知两个确保靠钱保!企业、社会、财政“三家抬”的筹资政策,现在就剩了个财政兜底,其余的全溜了。财政如果硬要兜这个底,只能连财政也拖垮。万一在职的公教人员领不到工资,各项事业就无法开展,社会就将全局动荡,这个责任谁也承受不了。那时,不用人大代表罢免,自己就得辞职。他思忖了一下,对柳局长道:“老柳,我们坐在办公室里想不出超常措施,我在这儿发号施令也只能是权宜之计。你们还是要下去,做认真过细的工作。财政局不能印票子,你们社会保障机构也不能印票子,这样,钱从哪里来?还是要从企业来。要重申我们的原则,只要企业没倒闭,没关门,就要上交养老金。”
柳局长嘟囔道:“难就难在这儿,厂子开着门,机器隆隆转,就是软推硬顶不给你掏钱。”
高克军一拍公包:“关键是厂长跟我们不一心。保障生活费和工资,本来是他们企业的事。现在倒好,厂长经理不但不着急,反而带着工人向市里要钱。他们一个个坐小车、吃宴席、打手机,做啥的钱也有,就是交不起养老金,真是把zhèng fǔ当作软豆腐,欺人太甚了!看来象李作孚这样的人还不少哩。哼,赶着不走,打着倒退,思想工作做不通,咱们就来硬的。我看这样吧,你们和审计、财政联合起来,集中审计那些拖欠大户。他厂长要是没有请客、没有买车,凡事都按规矩办事,交不出钱来可以原谅。不但不用交,咱们还可以给他们补贴,好让他们把rì子过下去。如果情况恰恰相反,那就不客气了,咱们发动职工闹厂长,运用手段逼厂长觉悟。主动权一旦掌握在我们手里,形势就会大不一样。”
柳局长一拍大腿立起了身:“好办法!我马上照办。”
高克军挟起公包往外走:“老柳,你们的工作不能只做到不哭就行的标准,也不能再搞会哭的孩子有nǎi吃,谁来静坐示威,你就给喂一口nǎi。这样搞,.既影响了象正荣集团等这些上交企业的积极xìng,也养成了市机械厂、恒通公司等企业不上交、只索取的坏毛病,最终的结果只能是恶xìng循环。犹如抱薪救火,薪不尽、火不灭啊!听说有的下岗职工坐着奔驰领补助,还有的企业不想出路、不干活儿,就是组织工人一门心思吃zhèng fǔ的救济,这是毒瘾,治不住,我们海市的经济就会生病,就会死亡。”
柳局长连连点头称是。高克军又说道:“你们盖办公楼和宿舍的申请,暂时不能批。你选的太不是时候了!”
柳局长站住了,说道:“等环境宽松了,可得给我们批啊!”
高克军对他挥挥手:“范仲淹都讲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你不要急于给自己的几十名职工办实事。海市下岗工人上万了呀。何时宽松,何时才能宽松呀!到时候如果我还是市长,我批的才有效。”再过几个月,即将进行zhèng fǔ换届选举,不少人在上窜下跳的活动。纪严劝高克军上去跑跑常委会,下去看看代表们。高克军说:“你也不是不知道我的工作rì程,接见下岗工人,解决企业亏损,铺排重点工程,增加农民收入,督查市政问题,研究上市包装,哪有工夫跑官?”纪严不无担心地说:“你可别世人皆浊我独清,世人皆醉我皆醒。金钱会左右一切,资本比政绩更具有发言权。你要缺钱,张个口,我这儿提供。”高克军摇摇头说:“我相信**不是资产党,你的钱还是用来强国富民吧。”纪严说:“你呀,工作是没说的,可是你的前程并不是汗水和廉洁铺出来的。都四十岁的人了,还是那么理想,那么激情。”高克军笑了:“你看的只是一面。如果官场漆黑一团,你在市场上奋斗的动力又从何而来呢?你对我们的党其实也还是有信心的,只是对我信心不足。既然是选举,谁都有落选的可能。即便我落选了,这也只是我个人的失败,海市还会继续前进。我尊重海市人民的选择,同时,我维护我的尊严,只当人民的市长,不当人民币的市长。”纪严笑着说:“进了官场十几年,还是门外汉呀!”高克军脸sè庄重:“不是我不懂,是我不为;我是江山易改,秉xìng不移!”
三菱吉普车行驶在颠簸不平的、尚未修成的旅游公路上。这条公路从海市西郊直往淙溪山区。高克军知道,淙溪山内有瀑布、有溪水、有森林、有庙宇,是海市人休闲、旅游的主要去处。原来只有一条弯弯曲曲的三级公路,到了旺季,塞车现象时有发生。为拓宽改造,市里计划投资三个亿,但目前只筹集了不到六千万的资金,对上面提资金有缺口都不好意思张口。当时决定上马,主要是寄希望于新加坡某财团投资两亿元的意向。该财团在实地考察时,派人在路边站了一星期,天天核算车流量,最后认为这条线路的经济效益不理想、投资回收周期太长,人在海市还嘻嘻哈哈、杯来盏往,打马回府后一纸传真过来就打了退堂鼓。人家吹了口冷气,海市这方面就患了感冒:已经办了征地手续,搞了拆迁,一部分路基还铺开了。海市的那点钱扔进去,早用光了。作为工程总指挥,李国仁除了骂新加坡的jiān商,便似热锅上的蚂蚁,四处扑闹钱。这时,他在车上用白手帕擦着脑门子上的汗,对高克军说道:“咱们是骑虎难下呀!老百姓的青苗补偿费、拆迁费可以缓给,但工程队的钱不能不付。已经有两个标段提出要撤走。他妈的,政治任务他们也敢要价码!”
“我们的决策是不是太草率了?”这里会成为我们所希望的经济走廊、黄金通道吗?高克军看着路两边稀稀疏疏的城镇、企业,问了这么一句。
李国仁把手帕收回口袋:“这时候了还能讨论可行xìng?就是草率也不能承认了。我们要是把坑坑洼洼、满目疮夷的路扔在这儿,明摆着是丢市委、市zhèng fǔ的面子。快开人代会了,这不能成为人大代表们一个提案。他们要质询起来,那可无言以对!”李国仁话里透着为市长设身处地着想的口气:“你没听有些人大代表在下面是怎么议论的,张口劳民伤财,闭口胡折腾。我们不能过高估计代表的素质,他们不少人是屁股指挥脑袋的,看看他们的提案,就知道在他们心目中部门利益、自身利益比我们的命运更重要。他妈的,我们这些人没明没黑的干,不知是为了谁。”
高克军拍了拍李国仁的肩头说:“老李,良心是最好的枕头,也是我们最坚实的盾牌。只要我们不谋私、不谋利,何必在乎人们说什么。我这个人,是宁让天下人负我,我绝不负天下人。不论为人,还是做官,都还是要有点胸怀的。”
李国仁唉了一声:“也只能凭着自个儿的良心干事。这阵子诚信危机,真个是‘你说你公道,我说我公道,公道不公道,只有天知道。’特别是对咱们有个一官半职的,用放大镜、显微镜盯着还不信任。不过,我想了想,这也不能全怪老百姓,有时候我们就常办些没屁眼的事情,有前手没后手,前头说了,后头不算,本身就失了信用。比如说这次修路,资金到不了位,以后说的话谁来信?财政局老王只听你的话,他们摸D的底去了。D几乎天天见报,投资了国内好几个高科技产业的项目,能假了?我看他们只能白白花掉一笔旅差费。”
高克军笑了笑:“是我让他去的。财政局是zhèng fǔ的,更是广大人民群众的。社会上虚假广告太多了,黑幕经常曝光,常走的路也得当心脚下有没有陷阱,更何况这个D公司远在千里之外,打听打听心里踏实。我这个人是不见鬼子不挂弦,也没有哄骗别人的本事。吴江市修了一条路,公路公司的老板找市长算帐,市长拍着老板的肩膀说:‘老兄,zhèng fǔ是空手套白狼,你又上当了。’这样的话,我说不出来。囊中羞涩还要大干快上,市长没有风光,只有受受夹板罪。”说着,他把头探到车外看了看说:“众矢之的可不好受。”
“我现在受的就是夹板罪!一方面D公司一直催表态,问我们想不想要那笔款了,如果不想要,他们就给别人了;如果想要,就赶紧给打过五百万去。另一方面,咱们脚下的这条路断粮断顿,就等米下锅。”
高克军jǐng觉了:“这么长时间了,他们还没有解决区区五百万元?直到现在,你还相信能引来一千万美元?”
“可陈书记……”
“陈书记是市委书记,不是D的董事长。五百万不是个小数目,不论我这个当市长的,还是你这个牵线人,都要负责任。”
李国仁有点不高兴了:“那我们今天总得对这个工程表个态,上还是不上,要上资金咋解决?定了不上更好,省得我整天没明没黑的往这破路上跑。”
“你如果是这个态度,我们就好决策了。”高克军拍着腿轻轻地说。
二三百人吵闹着挡住了路。高克军让公路局吕局长下去打问,吕局长回来说是老百姓拿不到拆迁和青苗补偿费,阻拦工程队施工。工程队经理也随了吕局长过来,捏着半截烟头,吐着唾沫,一股劲儿地发牢sāo:“要钱没钱,这是狗屁的重点工程?!贴上钱,受上气,农民还不让干,老子早不想干了!你们不解决钱的问题,照这样干一干停一停,我跟你们签订的进度可完成不了。”
吕局长沉下脸:“老郝,你胡说个啥?这是高市长和李书记。”
老郝把手里提着的安全帽扣到头上:“市长、书记来了更好,我正好反映反映。嗨,高市长,要修,就拿出个修的样子,不要把我们做工程的吊在半空中。不是我闹情绪,修这条路,我们已经垫进二百万了,市里再不给投资,我们就是倾家荡产也拿不出钱了。大局着想还好,政治出发也罢,反正我们是不能干了。有一天我们去市zhèng fǔ哭饥荒,可别批评我们。”
这时,一位乡镇干部走过来跟李国仁说:“李书记,你来了,真对不起。唉,这些老百姓是现实利益者,拿不到钱就犯急。动不动就捅漏子。我劝阻过好几次,要他们识大体,顾大局,他们就是不听。”李国仁面沉似水:“于镇长,问题是说了几次,落实了没有?今天倒好,闹到工地上来了。是不是知道我今天来,专门出一个难题?你往后看一看,高市长就坐在车里。”于镇长慌了:“李书记,你可不能这么说。你就借我一千个胆子,我也不敢这么做。”李国仁没说什么,只是重重地哼了一下鼻子。于镇长连忙转过身去,冲那些群众吼道:“李子园、六里店的乡亲们,你们这是在破坏重点工程,是犯法的行为。听我的话,赶快离开这儿,不然没你们的好果子吃。”
一位老汉走到于镇长面前,胡子一撅一撅的:“镇长,你不用瞎咋唬。我们绝不是无理取闹。工程一开始,大家都知道这是zhèng fǔ给我们办好事,又敲锣又放炮,组织起来出义务工,这路基的土方工程都是我们一锹一车垫起来的,没取过一分钱。出力流汗,我们没二话。征地拆迁,zhèng fǔ说赔多少就赔多少,我们没有一家和zhèng fǔ讨价还价,可以说大家都承担了损失,但工程进到这个阶段了,应诺的补偿款也该兑现了吧?”
没等于镇长解释,李国仁跳下车来高声说道:“谁说不兑现?高市长今天现场办公,就是来解决这些问题的。”
李国仁这么一说,高克军再不能置身事外了。他下车走到那老汉跟前:“老大爷,我们决不会言而无信。你们的问题,包括他们施工队的问题,很快会有个解决的方案。你们要是信得过我,就离开工地。有什么问题,不要采取过急的办法。半个月,不,十天内这位镇长、经理就可以去我那儿要结果。要是言而无信,你们可以直接批斗我这个人官僚主义。”
这位老汉并不认识高克军,但见这位市长语言果断,便说了句:“好吧,那我们权当再上一次当。”他回身挥挥手,一群人哗啦啦地散了。于镇长举着一枝烟,过来和市长套近乎:“高市长,我是这淙溪镇的镇长。今天这事,都怪我们没做好工作,请领导批评。”
高克军摇摇手:“我不抽烟。于镇长,不是你们,是我们没做好工作,你的群众已经批评了我们。市里的责任,要由市里来承担。你在底下支撑着,倒勉为其难了。你替我们担领了不少委屈,我向你道歉。”
于镇长想不到高克军这么讲,连连摆手:“这是我们应该做的,这是我们应该做的。”高克军看着于镇长一张黝黑的脸,问道:“你给我说实话,修这条路到底有没有必要?”
“有,太有必要了。就象您在zhèng fǔ工作报告中说的,无路不富,小路小富,大路大富,高速公路快富。”
高克军一摆手,“算了,你不要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寒碜我了。你要和我一样讲套话,咱们zhèng fǔ的工作,从上到下可就有好看的了。你要说自己的话,真心的话。”
于镇长望了一眼面sè冷峻的李国仁,话语显得局促:“高、高市长,我这不是套话。我们镇党委、镇zhèng fǔ专门制定了配套这条高等级公路的全镇公路建设计划,公路两边绿化的苗木也订好了。等这路一通,我们就栽。到时候,这既是旅游的大通道,也是绿化的大通道,美得很哩。”
“有多少人进山旅游呢?”
“一年有四五千人吧。”
“为了这四五千人看山看水,我们要掏三个亿。哼!”高克军有一种痛苦的无奈:“于镇长,你们很善于围绕中心,很会理解领导的意图,或者说很会为领导着想。”望了一眼李国仁又说:“我们往前走吧。”
快进山了,高克军问李国仁道:“你对刚才的事情有啥感想?”李国仁挥着手帕说:“群众的热情和jīng神令我感动,我认为我的消极想法是不对的。我这个总指挥是光杆司令,三个亿的工程只给了六千万,目前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但是,只要是市里支持我把D公司的资金引回来,我还是保证按时间按质量完成任务的。”
“如果靠一腔革命激情能修成一条路,那就可申报中国制造的专利了。靠别人的老婆生孩子,也不是好主意。吕局长,说说你的想法。”高克军又看着吕局长,吕局长也赞成把这条路修下去:“高市长,我是搞公路的,你不要说我站在本位主义的立场上,我是同意修这条路的。海市这几年经济发展很快,可就是没有一条象样的公路,如果在我手里能把这条路干成,我就是退休也觉得光荣。另外,这条路是我们好不容易从省交通厅争取回来的,原来人家也认为咱们这条路的经济意义不大,不给批。后来,陈书记、李书记,还有原来的郑市长,三番五次上去争取,省里总算给了个面子,把这个项目给上了计划本子。如果我们现在自己打了退堂鼓,省里恐怕会对我们产生不好的印象。”
高克军扫了他一眼:“来也汹汹,去也熊熊,开心地进入,不开心地离开,的确有点溃不成军的感觉,问题是我们现在在工程队和群众眼里没有个好印象。你手下的工程队如果愿意无私奉献,我也不愿去更改计划。”
吕局长搔了搔头:“市场经济下,一切都得按经济原则来。工程队必须有经济回报,否则,工人们拿不到工资,会骂经理的娘,经理反过来又会骂我的娘。”
“你还不如说,大家会共同骂zhèng fǔ的娘。其实,他们是对的。我们知道发展是硬道理,但还应该知道,比发展更硬的道理就是客观经济规律。老李,那个D公司引资的条件太苛刻了,除过那五百万不说,单百分之八的年息就不是你这条路的回报所能承受得了的。风险投资公司的利润追求都很高,我们这个项目又不是快速来钱的,恐怕……老李,我不是不支持引资,我是算了算,别人钱包里的钱不好花。”
“那怎么办?”
“没有钱,就不要修的那么超前,暂时修成二级公路行不行?修到山脚下行不行?快旅慢游,游人走走山路,也是蛮有情趣的。你把一条黑乎乎的油路修到瀑布边、小溪旁,反而大煞风景了。这样,通过降低公路等级,缩短通车里程,就可以大大节省投资。我看再凑三四千万也就行了。”
李国仁巴咂了几下嘴唇:“修一回修个二级路,这也太小家子气了。市委可是把它当作形象工程对待的。”
高克军瞅了他一眼:“我们不是投机的政客。我们关注更多的应该是工作中有什么问题和怎么解决这些问题。你刚才也看到了,群众反对我们打肿脸充胖子。我们不能到了面临灭顶之灾时才能作出正确的判断。这对我们来说,或许是一次挫折、一次失败。但如果用我们个人的失败来避免事业的失败,我想我们可以承受。这既是失败大逃亡,也是胜利大逃亡。”在高克军的辞典中,最讨厌的就是“政治投机”四个字。因为它既是政治的毒瘤,也是经济工作的强干扰器。为了政治,可以无视经济规律和经济效益,浪费无数财力物力,造成劳民伤财、空乏国家的巨大恶果。
李国仁的腮帮子鼓鼓的:“失败?我不承认!陈书记定的调子,一直是创造条件也要上。”
“这个,我再和陈书记协商协商。”路面更加颠簸,吉普车进入了山区。高克军张眼望去,但见蓝天白云,绿水青山,又是一番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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