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当事人听霜姑娘却仿佛事不关己,只是坐在那,一手轻轻滑过琴弦,低着头不知在想甚么。
楼下又是一阵sāo乱,原本喧嚣的大厅为之一静。听得“蹬蹬蹬蹬”的上楼声响。厢外只闻老鸨在叫唤:“……我的王二公子,可使不得……坏了行里的规矩,以后还怎么开门做生意呦……都熟门熟客的,二公子您可得……”好听话儿如倒豆子似的一句连一句一气儿说出来。
徐远山听见“王二公子”这四个字,面上便有些不自在。陈夕问道:“怎的了,认识么?是什么来头?”
徐远山低骂道:“娘的真晦气,是王家的那个混蛋老二王旭舟,一个挑刺头。平rì里仗着有谢家在背后撑腰,跟我二哥生意往来时常爱故意找些茬子。”
陈夕刚想问什么王家谢家生意往来,只听那老二王旭舟大笑数声,道:“开门做不成生意才好,本公子正好给几位美人统统赎了身,让这惜雨舫变成我的惜玉房!”
半响无话,估计老鸨是给噎得不轻,过了好一会才道:“……二公子又在说醉话了,您若是把这舫里的几位红姑娘全收了去,这惜雨舫离关门大吉还远么?我们沈老板晓得了,还指不定给咱这些人甚么好果子吃呢!到时候不用您关照,打断腿扔湖里还是轻的。”
这番话软中带硬,王旭舟听到“沈老板”的名字,嚣张劲头收敛了些,哈哈一笑,道:“苏妈妈,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若是听霜姑娘自愿让我赎身,入我王家,恐怕沈老板那里也是没甚么话说罢?得,今rì也不坏你舫里规矩,免得说我王某不懂风月,唐突了佳人。不过是哪些朋友点了听霜唱曲,这我倒要进去瞅瞅,问问他们今个给不给我王家这个面子。”
他嘴上说不坏舫里规矩,意思是不用粗暴手段撵了寻欢客,可开口闭口“王家”如何,却是明摆着要拿家世压人了。
陈夕听罢,暗忖此次听曲行动搞不好怕是得闹个灰头土脸。他无权无势亦无钱,便不愿麻烦事沾身,正想说动几人知难而退,那苏妈妈阻难不住,只得唱了个门,领着王旭舟一行人进得包厢。
这王旭舟约莫十仈jiǔ岁年纪,面sè通红,额头生得靠前,腰挂玉佩,一身绸缎,除去周身酒气,乍一眼看上去确有几分富贵逼人。他进门便直盯着听霜姑娘猛瞧,双眼放光。
陈夕见他身后跟着的几个黑衣家丁光着膀子,虎背熊腰,甚是武孔有力,再看看己方几个发育期的小身板,心里暗呼不妙,思忖:“这差距也太大了。等会这混蛋王老二万一不得理也不愿饶人起来,把人赶出去了嫌不够还想打上一顿,我们认栽不认栽?要是不认栽,火拼起来这不是典型的肉包子打狗,吃亏吃到姥姥家了?”下意识伸手摸摸身后的桌椅,只觉入手处甚沉,难以挪动。
他满脑子寻思如何将这椅子改造成传说中少林十八铜人手中最厉害的武器折凳,人手配置一把,见情势不妙便抡出一条血路逃之夭夭。但自觉此法也太过脑残,若是装作小厮脚底抹油,成功的可能xìng倒是颇大,可要丢下同学三人独自跑路,如此没义气之事,他却决计做不出来。
正自焦头烂额呼唤一休哥,却见范裕隆向那王旭舟打招呼道:“王……王二公子,还记得我么?在下范裕隆,年前时在府上还见过面的。”
王旭舟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斜斜地瞟了他一眼,只觉得有些眼熟,听他姓范,想起一人来,道:“呵,我当是谁呢,原来是范知府的小公子啊,没看出来,小小年纪,便大有乃父之风,有前途,有前途!”
陈夕心中惊讶,他虽知道范裕隆有个当干部的老爸,却未想到竟是位知府,那可是正四品的官儿,乌纱不小。心想范裕隆既与这王旭舟认识,那应该不至于沦落到“兵戎相见”这一地步,暗松口气。但听这姓王的语中暗含揶揄,似连范裕隆的知府老爹也带了进去。如此说话,又着实让人摸不着底。
范裕隆脸sè一涩,毕竟年轻,有些无言以对,这近乎便套不下去。
王旭舟环顾厢内,他知道听霜平时最爱与那些草根出身的人才士们谈天说地、喻古论今,对他这个倜傥的世家子弟反有些不屑一顾。方才粗粗问那龟奴几句,以为听曲的又是那些满嘴国计民生却手无缚鸡之力的生,胸中妒火难熄,便借着酒劲yù来显显威风,没料到里面呆着的却是几个毛未长齐的少年,其中竟还有个让他恨得牙痒痒的熟悉面孔。
他缓缓踱到长椅塌前,大马金刀地坐下,单手托起下巴,嘴角勾出yīnyīn的笑容,道:“哼哼,除了范小公子,徐家的小鬼也在。只会半夜跑别人铺面上泼漆画符的下作小鬼,也来学别人吟风弄月。你二哥呢?这过节的都不出来寻寻乐子,还躲在家中算亏帐呢?他有没有向你们这些兄弟哭诉,说你们家老头子留给他的那些产业,都快给败光了?”他既不认识陈夕许川,见亦是两个毛头小子,便不去理会。
徐远山脸sè立时木了下来,他向来最尊敬他二哥,自然见不得谁说不好,听了这十足嘲讽,哪里还忍得住?当下说道:“谁下作了?泼漆画符怎么了,不该泼么?我还嫌泼得少了!这江浙一带生意场上的谁不知道你们王家做事才真正最最不地道?在契书上玩手脚欺负那些老实巴交的佃户、逼得别人卖儿卖女;专门找些流浪儿骗入作坊做苦工、累死了便随便在荒野里刨个坑一埋……甚么缺德事没做过?上次跟我家合作做丝绸生意,出小利却想得大头,又想在合约的咬字断句上玩手段,被我二哥瞧出来,还恶人先告状,那个词叫什么来着?对恬不知耻,说的就是你们……”
他骂上一句,那王旭舟的面sè便黑上一分,直到黑里透红,瞧起来倒像个烧到一半的碳球一般。
陈夕听出些眉目,原来这王徐二家在生意上有个合作项目,王家不厚道想玩龌龊,却不幸东窗事发yīn谋败露,徐六气愤不过,便半夜三更带着工具跑到王家的商店铺面捣蛋,结果也惨被发现,后来此事虽然揭过,但两家从此便瞧不对眼。心想:“泼漆画符,徐同学这手也够狠的,莫非他便是那传说中后世讨账业的祖师爷?”瞥见王旭舟面sè不善,忙咳嗽几声,打断徐同学继续深入的检举揭发,暗示诸位大丈夫能屈能伸,速度闪人才是正理。
几人瞬时达成共识,架着兀自嘟嘟囔囔的徐远山慢慢向门口移动。范裕隆拱手道:“二公子……这个……我们曲儿也听够了,你慢慢在这消遣,我们就不打扰了,先行告辞。”
王旭舟却还有几分涵养,竟未当场发作,只是脸上yīn晴不定,道:“这就告辞了?”
范裕隆有些茫然,道:“是,这就告辞了。”
王旭舟一声冷笑,yīn阳怪气地道:“告辞?姓徐的小鬼,你这一通话泼了我家好大的污水,啧啧,就想这么一走了之?”话音刚落,那几个黑衣家丁已双手叉腰,将厢门堵住。
陈夕心里一咯噔,忖道:“真让我猜中了,这姓王的当着美女面被六子揭短,恼羞成怒,要找事了。”
那叫苏妈妈的老鸨也瞧出情势不对,这徐家家世虽不若王家之显赫,但在苏杭也是排得上号的高门大户,她两边都得罪不起,忙插科打诨了几句,说都是来画舫寻开心的生意场上的不快不要多提、伤了和气多不好如何,又要给徐远山另找一位红伶人吹啦弹唱包君满意这般。
陈夕望了望徐同学,一撇嘴,要他道歉服软,莫吃这眼前之亏。徐远山逞完口舌之快便有些后悔,却不愿向王旭舟低头,一咬牙,故意扭头昂脸,装作不见。陈夕无奈,又瞅着听霜姑娘,盼望她能开口斡旋,要知她一句温香软语,可抵那老鸨十句不止。
谁知听霜姑娘看也不看他一眼,依旧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只是低头摆弄琴弦。陈夕心下大忿:“都说婊子无情、戏子无意,这话果然不错!亏了刚才大家还有‘一曲之谊’,现在我们明显是处于弱势,不帮腔就算了,起码是在你的地盘,打个圆场,随便赞美那王老二两句也行啊!”
可心中再忿也无用,见己方各位都做泥人状,眼见不妙,只得自己赶鸭子上架般插口道:“……二公子,徐六不胜酒力,今rì喝多了些,言出无状,冲撞了你。俗话说童言无忌,你雅人有雅人的气量,何必与他三尺孩童一般见识?就算真有甚么事要划出道儿摆到台面上解决,也不该在这惜雨舫内。若是闹出不愉快,别说沈老板颜上无光,只怕你在听霜姑娘心里的风liu潇洒形象,也会大打折扣。”
其实以他们年纪早算不得什么“三尺孩童”,可他故意将这几字咬得极重,违心赞美王旭舟,又抬出自己也不晓得是何方神圣的沈老板狐假虎威,自是用话拿他,指望他顾忌“风liu潇洒形象”,不做出以大欺小这等矬事。若徐远山这个得罪他的“三尺孩童”可保无恙,自己这个路人当然更加安全。
王旭舟看了他一眼,道:“你这小孩,是哪家的童子,说话还有些中听。”他看这少年衣着似农家子弟,但谈吐却不俗,一时吃不准他的来路,便不冒然称呼他小鬼。
陈夕故作高深地一笑,道:“王公子接触得都是些大人物,不是这个巡抚、便是那个总督,不识得我这个乡野之人也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但是我对你王公子的大名却是久仰久仰,我家附近那些待字闺中的小姐们,像素素、蓉蓉、秀秀啊这些极品,提起你王公子的才情相貌,都是仰慕得很呢!”
他东扯西拉地拍着些似是而非的马屁,只不过是想岔开话题,转移大家的注意力,好从容而退。至于素素蓉蓉秀秀等等,在他家附近倒是不假,不过都是些深受其拔毛之害的鸡鸭鹅类,与那“待字闺中的小姐”云云,十八竿子也打不着。
王旭舟身为世家子弟,平rì自命风liu,自有一帮奴才整rì里恭维阿谀,早已生厌。但见这有些古怪的少年竟也对自己“久仰久仰”,还说自己的名头已响遍少女界,有无数待字闺中的小姐芳心暗许,将信将疑间心下却是甚喜,面sè便好上许多。只是倘若他知道那许多小姐,全是家禽界的jīng英,却不知会作何感想。
他摸了摸下巴,心想倒也真不能在花舫里把徐小鬼怎样,微一沉吟,仍是用那yīn不yīn、阳不阳的声音缓缓道:“徐小子,今rì要是教训了你,恐怕你也不会服气,出去又要乱嚼舌根,不知造出多少条谣来诋毁本少爷。但就这么放你走了,不知情的人还以为我王家理亏,真的做出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他伸出一根手指在榻前的矮几上有节奏地敲着,忽然道:“范小公子,你方才是说这曲儿听够了?”
范裕隆正想着如何快些离开这是非之地,闻言一怔,道:“是、是说过,听够了。”
王旭舟出人意料地笑了起来,道:“到底是小孩子家,不懂得欣赏。听霜姑娘这空谷幽兰般的歌声岂是轻易便会听够的?你言下之意是说听霜姑娘的琴艺不高、唱功不佳,还是道本公子的耳朵出了毛病?”
范裕隆不想他如此挑字眼,一时间张口结舌,再次告辞的话便说不出口。陈夕见王旭舟主动岔开话题,聊起风月,心想此时不遁更待何时,笑道:“有句话说音律识人,相传那伯牙的高山流水,也只有子期能做他知音,旁人都听不懂。我们都是俗人,纵使听霜姑娘有伯牙之技,我们也学不来那子期。听霜姑娘琴唱双绝,也只有王公子的耳朵能有福欣赏。今rì之事,不过是一场误会,相逢即是缘分,就此别过如何?告辞。”他拽了几句,做足高深莫测的潇洒表情,拉着徐远山,转身便走。
哪知王旭舟却双眉一挑,道:“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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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节有亲友来访,陪玩了几天,我应该事先给个说明的,这是我考虑不周详。
至于有位书友说我假更新,天地良心,我可不敢侮辱大家的智商,一般都是修改前的错字或者不通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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