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旭舟眯着眼道:“哼哼,罪过么?徐家的小子道听途说,败我王家的名声,本公子大人不计小人过,这事也就算了,以后嘴巴放干净些便是。可范小公子竟然说听够了听霜姑娘的曲儿,这让我很不满意。你说俗人知不了音,可不知道听霜姑娘的曲儿一向是雅俗共赏的么?”
陈夕心中疑惑,不明他何出此言。范裕隆被拿住话柄,正想开口解释两句,王旭舟却一拍手,自顾自道:“噢,我明白了。你们定是初次看见听霜姑娘,被她清水芙蓉般的容光所摄,纵使再动听十倍的曲儿也听是不进去了的,对不对?”
陈夕无语,不料这王老二借题发挥竟是为了要讨听霜的好,心中鄙视不已,对自己先前万金油般的吟诗卖乖行径却是自动忽略不提。
王旭舟扫了厢房内几眼,又道:“怪不得、怪不得。来画舫听曲儿竟然无酒做媒,如何能品出个中三味?要知醉眼朦胧看美人,那可是人生一大乐事!”不等几人回答,唤那苏老鸨道:“苏妈妈,吩咐下人摆桌子、上酒菜,既然他们这帮小子刚才没听进去,那便麻烦听霜姑娘再唱一曲,本公子陪着一道重听。”
众人都是一愣,苏老鸨道:“二……二公子,您是说,要与徐小公子他们一道喝酒听曲儿?”
王旭舟鼻孔一哼,道:“没听清还是怎的,要我再说一遍么,还不快去?”
苏老鸨见方才还似一言不和便要动手的双方居然这么快就化戾气为祥和,一时转不过弯来,只觉今rì是烧了高香,有鸿运当头,否则两家若真在这舫内扯起皮来,摔坏了东西事小,万一哪方有甚么损伤,自己这个值班老鸨铁定是母猪照镜,里外不是人。
当下眉开眼笑,插起腰冲那几个丫鬟呼喝道:“哎,你们都没听见呐?一个个别杵在这跟木头人儿似的,快、快端水奉茶、好好招呼各位公子……那个谁,对,就你,下楼去招呼一声,要好酒好菜的快些奉上来,说是王二公子要用膳……”
又向听霜道:“哎呦,听霜女儿哟,王公子、徐公子、范公子可都是为你而来,你可得唱个拿手的曲儿,让各位少爷听着舒心、听着高兴……”
她喋喋不休的统筹安排,陈夕不知王旭舟这唱得是哪一出,正自算盘,先前房中那两个丫鬟早已收拾好桌椅,起了墙壁上铜柱台中的蜡烛,一会儿一群衣着轻纱、抹胸束腰的侍女人手捧着一份菜肴进来,如蝴蝶穿花般在厢房内行走。不一刻桌上便已摆满了酒菜,诸位侍女俏立在旁,只请君入席。
徐远山嘴上虽已消停,但腹诽未止,内心是极不情愿与王旭舟同席而坐,更别说是觥筹交错、杯酒言欢,可想走偏又脱身不得,一时间僵在那里。
王旭舟已在南位坐下,早有两名侍女立在身后摇起蒲扇。他见徐远山这幅模样,脸上闪过一丝yīn翳,随即换上笑脸,道:“徐家小六,少爷我可是诚心请你喝酒听曲,你是给脸不要,非得想闹个敬酒不吃吃罚酒才痛快么?”
徐远山尚未答话,陈夕先打了个哈哈,笑道:“王公子给脸,我们自然是要赏光,能白吃白喝白听曲儿,谁还会不愿意?是不,六子?”范许二人也劝说一番,四人携手入席,看着满房的莺莺燕燕,一时倒忘了方才的紧张气氛,顷刻间均觉血往上涌,
那老鸨见状料已无大碍,说了几句应景话,又关照听霜几句,便即告退,几个家丁也自到门口候着。
听霜看席间已坐定,轻抚琴弦,弹出一串音符,问道:“王二公子,今rì你想听哪首曲子?”
王旭舟笑道:“听霜姑娘的每首曲子,都是与众不同。今rì是七夕,也不必太过香艳,便来一首汉乐府的《迢迢牵牛星》罢。”
他是世家子弟,吟风赏月、听曲念诗本是行家里手,点了一首中规中矩的古曲,既是点了今rì乃七夕佳节之题,不显得低俗,又暗藏了对听霜的一片爱慕之意。
听霜便轻声曼语地弹唱起来,一如方才那般动听,但陈夕是半分感觉也欠奉。方才那事已让他对这事不关己便不闻不问的优伶好感全无。一瞥之下,见众人包括徐远山在内,都露出凝神倾听的陶醉神sè,暗叹口气,拿起筷子,胡乱往口中夹菜。忽然心有所触,抬起头来,却见王旭舟正望着自己,目光闪动,若有所思。
听霜反复吟唱一阵,声音转低,琴声复轻。桌上五人虽有些道不同话不投机之处,可那些侍女却都是些玲珑人儿,陪着他们慢慢饮酒,时有欢声笑语。
陈夕总觉得王旭舟此举透着些怪异,心中有些不踏实。心想他既与徐家不和,又才被徐远山言语冲撞,就算当着美人之面要装风度,又或者被自己用话拿住,按理说最多也就来个隐忍不发,轰人走便是了,可现在不但不发飙,反而还笑嘻嘻地请喝酒,实在让人好生想不明白。莫非这王旭舟当真是个心胸如此开阔之人?看来却也不像。
王旭舟把玩着手中的酒杯,忽然道:“这梨花酒味道虽美,却嫌甘甜了些,酒气太轻。来人啊,上一坛绍兴状元红来!”
陈夕听他要换烈酒,猛地闪过一丝念头:“啊哟,难道他打得是这般主意,明着不愿落下以大欺小的恶名,便欺负我们酒量浅,想灌酒玩yīn的不成?”
要知这灌人喝酒,是最yīn人的法子之一,只要没灌死人,说破了天顶多就是个风liu罪过,不如何打紧。可那被灌之人,却往往如受刑一般,酒从口鼻中流入,呛到胸腔气管,不但颜面扫地、形象尽毁,而且苦不堪言。他想到被那几个五大三粗的家丁摁住灌酒、无法动弹的悲惨场面,心陡地一紧。
不多时侍女端来状元红,开坛后yù为各人斟上。王旭舟道:“不忙。”向陈夕一勾指头,道:“乡下来的小鬼,先把酒满上,这可是十八年的状元红,闻闻,香么?在穷地方可没尝过罢!罚你一杯,喝了它。”
陈夕不明白他为何突然针对自己,面上呆了一呆。王旭舟道:“怎么,叫错了么?不叫你乡下小鬼,难道叫你公子爷?你觉得你像么?”
陈夕脸蛋霎时涨红,心中一阵慌乱。他原本是想扮高人状装腔作势一番,造成一种“我很有来头”的假象,震慑一下这看不出深浅的王公子,让他有所顾忌,不要轻举妄动。却不知在哪个环节露了馅儿,结果弄巧成拙,让人瞧出了破绽。
现下气势一窒,敌强我弱,无奈只得端起酒杯。他生怕喝多了酒醉失言,半背过脸去,酒杯微微一斜,倒有大半佳酿顺着嘴角流进脖子里,晓是如此,也有一小半入喉,这酒甚烈,只烧得胸中火辣辣地痛,一时间伸舌摇手、长唏短嘘。
王旭舟哈哈大笑,他适才确被陈夕唬住,有些信以为真,以为这位农家少年是出自哪个世家贵族、好玩乔装打扮的小少爷,留他们一众人吃酒,亦是存了探清底细、是否结纳之意。可后见陈夕吃相粗鄙,无论入座提箸或是敬酒祝词,全无半点世家子弟的风范,由小处见大,顿时恍然,看出这只是个会装球的乡下土包子。
这时见他丑态百出,心下更加笃定,便不放在眼里。既然戳穿了西洋镜,言语里更无需客气,道:“知道爷为什么罚你酒么?你这穷小子,能与本少爷同桌喝酒、平起平坐,这已是多大的福分?还想诓我,哼哼,瞧你还会说几句人话,只罚你一杯酒,先站着。”
陈夕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情势比人强,yù想反击也无法。徐范许三人见平rì形象高大无比好似甚么事都难不住的夕哥儿也被他弄得极为难堪,心里都不大是滋味,均默不作声。范裕隆更是懊恼不已,心想西湖上画舫何止百艘,哪处不是寻欢作乐之地,为何自己会偏偏选到这惜雨舫来。
一时间厢房内极静,只闻琴声淙淙。
王旭舟道:“怎么了?突然都哑巴了?还是看着酒烈,就不敢喝了?徐家小六,你嘴巴不是很厉害的么,只这么点能耐,就会说说而已,碰着一坛酒,就熊了?”
徐远山平rì里脑筋倒活,可对着王旭舟却总有些被动。受不得他激,道:“谁熊了?你喝得我便也喝得!”陈夕还来不及阻止,便见他举起酒杯,昂头一饮而尽。
王旭舟叫了声“好”,道:“不愧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可比你那二哥强上许多。”手一扬,对众侍女道:“你们给我把徐小公子的酒给陪好了,有赏。可别让他自斟自饮的喝了闷酒!”当下便有几个俏丽的侍女坐到徐远山旁边,笑颜如花劝酒不止。几杯下肚,徐远山面sè褐红,已然有些沉了。范许二人想劝解,可他们又哪里是这些伶牙俐齿的花舫莺燕的对手,禁不住言语调笑,齐齐败退。
王旭舟见徐远山已入瓮,忖量待会再慢慢炮制不迟。今天非得让这小鬼出个大大的丑不可,否则实难消那泼漆画符之恨。这个小鬼酒量不济,又要充能,活该被整,翌rì就是传了出去,也可以推说是徐远山小小年纪酒品不好,醉后行止无状、颠三倒四,到时候徐家纵使不满,也只能打落牙齿往肚里吞,吃下这个哑巴亏。
他想到能让徐家吃瘪,狠狠地抹黑一笔,心中得意,脑中寻思着种种如何整人的法子,酒往上涌,只觉得每个毛孔都透出舒坦。突然看见听霜那明眸皓齿,只觉她唱“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时声音有说不出的柔媚婉转,顿时丹田火起,忍不住霍地站起身来。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