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腊月天时,寒风如刀,刮在人脸上如剜肉般生痛。
钱塘江滔滔江水,rì夜不休的从杭州牛家村边绕过,东流入海。江边少有行人,村前村后的野草早已毫无生机,寒风中更增了几分萧索。
何夕来到这里已经整整三天。
前几rì,细柳惜他病后体弱,兼头痛失忆,却不放心他独自出门。每rì里不是喝药调养,便是供金老头上门来做医学研究,对他而言简直比坐牢还难受。
所幸这种“你挑水来我种田”的乡村生活颇为平静,除了余下些生活琐事,原本就没太多可说之处。更何况十多岁的少年,亦没有太多值得称道的经历。
何夕以二十四岁现代人的心智,披着十多岁疑是失忆少年的表象与二人斗智斗力,终于让他们产生了一种自己的“头风之症”已有明显好转的错觉,成功骗来半天放风时间。
他立在村口,望着绵绵不绝的江水,忽然想起孔老二在川上曰的那句“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一时间有感于心,不觉有些痴了。
这浩浩江水,不知道是否真奔流到东海再也不复回了?既然是这号称生命之源的水将我的灵魂带来这个时代,它是否还能将我再带走?
我想回家。好想回家!
不知那边的情况怎么样了?我若不在了,亲人们一定都很伤心吧。
母亲本来就有点神经衰弱,这下子会不会更难以入眠?父亲,家里的顶梁柱,会不会又多出几根白发?面上的皱纹会不会愈加明显?那些朋友们呢?年初的聚会大家恐怕也玩不太尽兴吧!不知是否会为我空出一个酒杯?
何夕的鼻子开始发酸,冷风迷住了眼。依稀间他仿佛又看到了——旷课去网吧被父亲找到时,那扬起而终究没落下来的巴掌。彻夜不归,第二天回到家时母亲那憔悴而又失望的眼神。
收到录取通知书时、参加工作时……
他清楚的记得,年前父亲到车站接自己时那微微颤动的嘴角,以及悄悄爬上头梢的银丝。
父亲,他已经变得苍老了。
往事一幕幕如慢镜头般在脑海中浮现,他越来越讨厌回忆了。当一个人无法再拥有,难道惟一可以做的,只能是令自己不要忘记?逐渐模糊的双眼中,川流不息的江水与泪水终于合流,仿佛着了魔般,何夕慢步往江边走去。
冷!痛彻心扉的冷。一股寒意从脚趾头一直透到后脑勺。
何夕蓦地一激灵,醒过神来,发现整个右脚已浸在江水中,棉鞋早已湿透。他望向汹涌的江面,感受着江水带来的阵阵寒意,陡然生出一股明悟,这奔流的江水只会将他无情地吞没,却没有义务带自己的灵魂回到家乡。
心中不禁一慌,正要收脚,一个浪头打来,何夕倏然一阵眩晕,脚下吃力不住,直挺挺栽到江中。
好一阵手忙脚乱。何夕直呛了几口水,身子渐渐往江心沉去,暗忖今次怕是要彻底玩完。恍恍惚惚间发现岸上似有人影晃动,忙奋力往上一冒,用尽最后的力气大叫道:“救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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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经死了吗?仰或这又是一场梦?
身体忽冷忽热,灵魂像和身体脱离开来,似是痛楚难忍,又似感觉全无。
隐隐中他知道自己还活着,只是生了病,而且病得很重。隐约间好像双手不停地擦拭着自己的额头,动作很轻柔,暖暖的,像是母亲的手。
难道……那该死的江水真将自己送回来了?
他感觉母亲正含着眼泪注视着他,深怕自己就这样沉睡不起。
我定要醒过来!不能他们再为我担心!
可那平素薄薄的一层眼皮此刻竟如泰山般沉重。
也不知挣扎了多久,何夕终于醒了过来,张开眼,正对上一双欣喜的眼睛。是母亲么?红红的眼睛,湿湿的睫毛,清秀的瓜子脸儿又哭又笑的,不是母亲,是细柳。
看来应是被人救上来了,江水终究未能带走自己的灵魂。
我这一辈子,是不是再也回不去了?是不是再也见不着那些熟悉的人、那些熟悉的事了?父母若是知道我出事了,他们面对我冰冷的身体时……
他不敢想下去。也不愿去想。他使劲往后仰仰脖子,闭上眼睛,害怕一不留神自己就会哭出声来。
细柳眼睛睁得大大的,一眨不眨地紧紧瞅着他,泪水悄然无息地滑落下来。她骤地扑到榻沿,双手紧紧抓着何夕的胳膊,生怕一松手弟弟便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是她世上唯一的亲人。
她想到母亲弥留之际紧握着她的手,却望向年幼的弟弟,久久不愿咽下最后一口气。那一刻,她读懂了母亲的目光。
双亲去世这两年多,她吃了多少苦,āo持起了这个家,除了顾自己糊口,便是盼着能让弟弟生活过得好些,rì后出人头地。倘若弟弟真就这么让水冲走了,留下自己一个人孤苦伶仃地活着,这rì子过得又有什么意味?
胳膊被捏得生痛。这苦命的女孩儿,这些天眼泪都快要流干了。
何夕心中一暖,勉力直起身来,努力压制住那股泪流满面的冲动,有气无力地问道:“阿姊,是谁救了我?我昏睡多久了?”一开口,却发现嗓子沙哑得厉害。
金爷爷熟悉的声音在入门处响起道:“小夕你睡了足足有一天。这次幸亏隔壁铁柱那孩子深识水xìng,若不是他正好打江边经过,救了你一命,那后果简直不堪设想。也亏得你命大,三九天受了这寒江水的冻,病情却未加重,确实是天生火体,寒冷难浸。换成常人哪里消受得了?”
何夕呆了一呆,一时间有些想象不出深识水xìng的铁柱是啥模样。
脑子还没转过来,金爷爷已来到床头,看了看哀哀抽泣的细柳,皱眉道:“这般天寒地冻,你却是到江边去做甚么?”
这下把何夕给问住了,他实在不愿再满嘴瞎编欺骗真心待己的细柳。只不过当一个人说了一句谎话以后,为了掩饰下去,就必须造出一堆谎话来不停地圆谎,直至真相大白。
可他能说出真相么?不能。有些东西,注定只能埋藏在心底。
何夕的喉咙有些发哽,他不敢直视金爷爷的脸,吞了口唾沫才缓声道:“我……我看到江边有条好大的鱼,在那翻着白肚子,就想捞它上来……”
说到这里突然一卡壳,他忍不住暗暗鄙视自己,太逊了、真是太逊了!这般蹩脚的谎言,想骗谁呢!
细柳却一下子把何夕紧紧抱住,泪水如断线的珍珠,辟辟啪啪地掉下来,呜咽着道:“都怪我不好!昨个不该跟他说我爱吃鱼,小夕定是为我才到江边捉鱼的!小夕,你怎么这么傻!你万一有个三长两短,阿姊也活不下去了!”
这个单纯的小姑娘!何夕傻眼了,他感觉脖子被细柳的肩头压得有些喘不上气来,然后怔住了。这可是三九天,这衣服……怎么会这么单薄?这肩膀……怎么会这么硌人?
何夕觉得他越来越像是一个优秀的韩剧演员,因为他发现自己的鼻子又开始泛酸了。
就是这双瘦弱的肩膀,支撑起了这个原本支离破碎的家,背负着生活的重担。其实她只不过是一个才满十四岁的孤儿,正需要人安慰、需要人照顾。
何夕心中满是酸楚,在那个世界,父母对自己的爱,也是如细柳对她弟弟这般吧?
那双泪眼逐渐与记忆中母亲的眼神重合在一起,何夕轻轻拍了拍她的背,温言道:“阿……阿姊不哭,哭多了眼袋会变得很大,就不好看了……”
细柳抹着眼泪,哽咽道:“不哭,阿姊不哭,听村里的老人讲,眼泪流多了眼睛会变瞎的,眼睛瞎了阿姊就再也看不见小夕了……”
何夕再也无法控制自己汹涌的情绪,他紧紧抱住细柳,拼命忍耐的泪水决堤般夺眶而出。
他只想好好放纵一下,痛快的大哭一场。
他没有勇气再次让冰冷的江水将自己一点一点吞没。
在失声痛哭中他恍然明白,他再也回不去了。只能任由泪水洗刷他的过去。
从此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何夕这个人。留下来的,只有陈夕,细柳的亲弟弟陈夕。
他会在这个时代,带着回忆,好好地活下去。在很多年以后,同他的秘密一起,变成一堆尘土。
望着姊弟情深的二人,金爷爷苍老的脸上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他什么话也没说,踱将着步子,慢慢退出门去。
天已渐晚。屋外的寒风依旧刺骨,光秃秃的树枝在灰蒙蒙的空气中显得愈加落寂。却不知来年三月,是否依旧会抽出新芽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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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是大新王朝嘉鼎二十四年。
历史的转折点发生在建安二十五年正月,东汉魏王曹āo曹孟德还军洛阳。汉献帝三次下诏,yù禅位于魏王,āo均辞而不受,群臣劝进。同年九月,曹孟德于洛阳登基称帝,国号为魏。废世子曹丕,立曹植为太子,并改革吏制、军制,鼓励商贾,开科举取士。数年内相继覆灭蜀汉、逼降东吴,一统天下,史称西魏。
西魏建国六百年,传二十七帝,期间英主迭起、名将辈出、大才如云,几现汉武帝盛世,令万国来朝。然而,盛极必衰,这个庞大的帝国,终因统治集团内部的渐渐腐朽、藩王之乱以及外族入侵而轰然崩塌。然后五胡乱华,中华大地狼烟四起,魏氏以及众多世家大族被迫南渡,建都建业,史称东魏。
苟安数十年后,建业政权终于在异族的铁蹄之下灰飞烟灭。天下大乱,民不聊生。
乱世自然有英雄,新朝开国皇帝朱洪武以一介布衣之身首倡义旗,起兵反胡。转战南北数十载,终于平定乱世,将五胡逐回塞北,定都燕京,建立起大新王朝,传至今rì,已有一百一十七年。
这一年,嘉鼎二十四年,注定是不平凡的一年。这一年发生了太多太多的大事。北胡的再次叩关、东南沿海倭寇的蠢蠢yù动,大新王朝继承人的册立以及随之而来的内阁权柄的重新洗牌。
但是对陈夕来说,这一年的冬天,那个寒冷的下午,却仅仅是他江海寄余生的开始。58xs8.com